中药,病了
吃药还是吃饭?近年来中药材大幅涨价,让不少病人时时面对如此艰难的选择。是什么让过去一直以“简、便、验、廉”深入人心的中草药,疯狂暴涨,甚至一天一个价?
同样令人揪心的是,如今膏方进补大行其道,中药材质量却一地鸡毛,让人声声叹息!花大价钱买来人参,有可能是提炼过精华的“药渣”;头发白了可服何首乌,可为此闹肚子的比比皆是,只因为传统炮制技术被弃置一旁;道地药材到处移植,农药肥料频频催生,转基因技术也匆忙上阵……即使扁鹊重生,无药可用徒唤奈何?
治病救人的药如果“病”了,病人还有救吗?
吃了药,吃不起饭……
他们遭遇的,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四轮中药价格大涨。这次,是涨势最凶猛的一次。
记者/张襦心
“今年眼看着太子参的价格往上涨,像发疯一样。”张春华的大儿子看着自己手上的药方划价单惊呼!
从2008年开始为母亲配这服抗肿瘤的中药,方子没有什么变化,可每月总价已经从820元涨到了1700多元,翻了至少一倍。仅太子参这一味药,就“贡献”了涨幅的四分之一。
有人也许会说,癌症病人每月1700元的药费支出,相对于西医治疗而言,已经是很便宜了。
但这张方子,如果不是辗转从大城市配药后寄回老家,而是在张春华所在的县城直接配制,价格还要贵上一倍,而且药材里每每混有老鼠屎、蟑螂屎……
更令她庆幸的是,如果不是有熟人打招呼,这张方子还需按“行业惯例”加上冬虫夏草。按市价,虫草已经涨到每克240元到680元不等,售价堪比黄金。一两,那就是一万多元啊!
为了这服药,张家大儿子已经一搬再搬,搬到了每月租金800元的陋室,买房娶妻那是被无限期搁置了,已经36岁的他倍感无奈。
他们遭遇的,正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四轮中药价格大涨。这次,是涨势最凶猛的一次。
“药你苦”
遇上一位好中医,原本是张春华的幸事。没想到中药材涨价,使得每月一次的配药,变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大工程”。
这位66岁的普通农村妇女,2003年查出乳腺癌,经过化疗,如果5年不再复发,就可宣告化险为夷。可惜就在快要到5年的时候,癌细胞转移到了胸骨。
继续到医院做放疗,这是一个常规的选择。然而治疗费用却让人咋舌:“现在癌细胞已经骨转移了,能不能治愈,需要多长时间,都很难说,要走一步看一步。一般而言,放疗没有做一次的,至少需要3个疗程,一个疗程的费用是3万-4万。”
生死未卜,却要先花掉十几万,这对张春华来说实在太冒险了。一筹莫展时,儿子的朋友为他们介绍了一位颇有盛名的老中医。老中医为张春华开的方子,需要吃满5年,一年365天,一天也不能少。
处方上总共有二三十味中药,每一次老中医都会根据张春华的脉搏和舌苔,对处方不断调换,直到她最终适应了这张方子。于是固定下来,成为一服“成药”。这张处方,可以说是为张春华“量身定做”。“肿瘤病人的处方都是这样,如果一个人吃好了,其他病人拿去照猫画虎,就会发现不灵的。”一位医生为记者解释说。
而这服不再变动的“成药”,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份观测本轮中药涨价的依据。
“从2008年开始吃药,2009年还没有什么感觉,从2010年开始,药价每个月都在涨,尤其是今年涨得特别厉害,其中太子参涨得最快。”张春华的大儿子回忆说。
中药材里太子参原本不起眼,不想变成今年最大的“妖股”。2009年底,太子参的批发价每公斤只有30多元,2010年初就涨到了50元左右。2010年7月份是每公斤80多元,8月初直接跳到180元/公斤,9月初价格更高达到280元/公斤,到现在每公斤则已经接近 500元,被老百姓斥为:只有太子才用得起!
“我做了40多年中药材生意,太子参这样的涨法,从来没见过。”一位老药人告诉记者。
疯狂的不仅仅是太子参。
这张处方里,麦冬早已驶上了涨价的高速公路;曾经几元钱的甘草,价格已经翻了至少5倍;党参五六年来都徘徊在10元/公斤,但在最疯狂的时候,已经有药店喊到280元/公斤……
张春华是农民,她所在的县城经济比较好,村里只要上了60岁的老人,每月都能领到50元的养老金。“50元,还不够买1两精品太子参。至于冬虫夏草,想都不要想。”张家大儿子说,“我爸是工人,退休金每月1000元,2008年药价还是800多元的时候,刚刚好够我妈吃药,现在已经供不上了。”
中药材少了吗?
张家人赶上的,是中药最疯狂的一次暴涨。
很多行内人在提到中药市场乱象时,都会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
1949年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国的中药材从种植、收购、销售到管理,都由一二三级国营药材公司负责。自上世纪80年代,中药材价格完全放开后,中药材丧失了“蓄水池”,“天价”和“地价”开始粉墨登场,传统的“霸盘”现象死灰复燃。最具标志性的事件,莫过于1988年上海等地爆发甲肝疫情,板蓝根价格由每公斤3元被爆炒到了24元,轰动全国。
而第二轮涨价,源于1990年前后重旱减产,天麻1992年攀升到每公斤190—220元。第三轮涨价潮则是举世闻名的2003年非典爆发,白云山制药厂的板蓝根冲剂被恐慌性一抢而空,中药材市价暴涨甚至惊动了国家领导人。而从2010年开始,中药材涨价进入了最疯狂的第四轮高峰。2010年全国市场537种中药材中有84%涨价,平均涨幅为109%,涨幅超过100%的品种多达96个。进入2011年3月后,中药材价格,更是 以一种看不懂的价格连级跳。
是谁制造了“天价药材”?
最常被拿来说事的,莫过于“需求说”——随着“全民进补”的时代到来,中药养生热潮推动了补品、中药的需求大幅攀升,价格水涨船高。
张春华就因为“冬令进补”,饱受“买药难”之苦。
从2009年起,冬天配药变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一天到晚不是少了这味,就是少了那味,总是配不齐,而她的药又是一天不能断,这可急坏了全家人,几乎是“朋友总动员”出去找药。
“我替他们配过几次药,去年年底有一次一连跑了4家药店,每一家门口都是长龙,大批市民拿着冬令进补的膏方排队,我们这些正常配药的也得在那里等,一排就是一两个小时。排到了告诉你没有这味药,又得去另一家排。”一位朋友诉苦说,连她到北京出差,都肩负了配药任务,到各家药店去碰运气,有一次还被暴雨淋得像个落汤鸡。
医生向记者指出,民间广泛流传的“今冬进补,明年打虎”确有道理。但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很多人的进补已经变成了“瞎补”。“现在开方前也不号脉了,症状上明明写着‘高血压’,药店居然就敢给开高血压病人绝对禁忌的鹿茸!”而药店也许是出于仓储面积有限,也许是因为虫草 、鹿茸利润巨大,往往大量购入滋补药材,正常药材却变得紧缺起来。
然而在内行人眼中,进补对于价格的飙升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意思”。
“大量优质道地的中药材被做成提取物出口,当‘草’一样贱卖!这是导致国内中药资源短缺、价格暴涨的重要原因。”原国家药监局市场司司长骆诗文痛心疾首地说。“国家批了7156家药厂,很多厂都是投机成立的,根本没有自己的药品,就以原料出口养活自己。2007年我看到日本向我国进口青蒿颗粒3万多吨,拿去做添加剂。100吨药材,只能提取8%-10%的有效成分,这3万多吨,就需要30万吨药材!”
近年来,中药提取物出口占比大增,年出口额5.3亿美元,占中药出口比重的40%以上,从今年5月1日起,更是坐上了直升机。
4月30日是欧盟规定的植物药生产企业准入资格认证的最后一天,而我国药企没有一家在此时限内通过注册,全军覆没,这让出口中药提纯物,成为一种“最时髦”的选择。
据中国海关数据统计,2011年一季度,我国中药提取物出口额2.7亿美元,同比增加53.4%。以德国、西班牙、英国为主的欧盟国家进口我国植物提取物增幅接近或者超过100%。
“1988年的时候,我国中药种植一共1200万亩,,其中耕地580多万亩,非耕地620万亩,足够中国人用药,为什么现在不够了呢?一个原因是庸医滥用药,更重要的是出口药物提取物仅提取一种有效成分,造成了我国大量优质药材被浪费!”骆诗文批评到。
更令人尴尬的是,国外大量从我国进口中药提取物,主要是用来开发植物药,大量出口到欧美市场,再被做成制剂高价返销到我国。出现了“中国原产,韩国开花,日本结果,欧美收获”的奇特怪象。
“精品”是怎样诞生的?
需求日益增加,如果遇到供应不断下降,价格上涨的势头就会格外凶猛。
“这个药越来越难配,每次都很恼火,后来我冲进药店经理室,把方子扔给他,让他去配。” 这位帮张家配药的“牛气”朋友,在医疗行业颇有些影响力。她指责经理:“周恩来当年曾提出了‘先饮片,后成药;先治疗,后滋补;先国内,后国外’的‘三先三后’原则。这是肿瘤病人救命用的!滋补应该往后靠,你们怎么可以本末倒置!”
不知是因为此人的影响力,还是药店经理自知理亏,随后几次,药店都会开车出去帮他们找药。
张家的“配药难”稍稍缓了缓,可太子参缺货了。
“从去年就开始缺了,今年更严重。普通的根本没有,药店里只有精装太子参。经过这么变相一涨价,太子参的价格就贵了四五倍。原来一个月需要花135元,改成精装就是596元!”
“自然灾害影响了太子参产量。”店员如此解释。当下, “天灾说”正成为药店或者药材行业对外解释中药涨价的另一个最好用的说法。
令人疑惑的是,如果发生了自然灾害,中药材只会一同歉收,或者品相普遍不佳,为何现在只有普通药材减产,精品依然充足?
这个秘密,被一位老药工揭开了。在中药材批发中心,这位老药工拿出了普通太子参,无论粗细、大小、都与精品没有多少差别,嚼一嚼,味道也很浓。只是普通太子参看起来脏兮兮的,而精品又白又好看。
“真正的太子参就是这个样子!”这位闭着眼睛仅凭鼻子就能辨别药材的老药工肯定地说:“想白还不容易?我进去给你拿硫黄熏熏,转眼就白了!”
“精品”真相大白!原来精品太子参=普通太子参+硫黄!
“压大货”
无论是“需求说”,还是“天灾说”,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太子参的价格一个月就能翻一倍多。如此陡峭的拉涨曲线,有经验的投资者一看就知道,肯定背后有人操盘。
操盘黑手中,传得最邪乎的,当数“温州炒药团”,后来又出现了“山西煤老板”的新段子。似乎从房地产、股票等市场撤出的热钱,都瞄准了中药材这个新的投资途径。
但一位医生疑惑地告诉记者:“医院里面经常有这样的事情,上面来一个通知,比如某某药材没有了,统一用另一种代替,市场上面这种中药材就会应声大涨。这类通知,我们从来不知道是哪个部门、什么人下发的,像药农、药贩子这样的人不可能知道临床热门的是用哪一个药。这个‘热点消息’是谁传出去的?谁在‘指导’市场?”
药品批发中心存有的太子参并不多。老药工见怪不怪地说:“有人拿去做‘期货’了,压了很多在那里,等紧俏的时候再抛出来。”
都是什么人,在中药材上玩“期货”?
“绝大多数都是药材市场内部的人,往往是官商勾结、只有极少部分人得利。中药材品种繁多,产地、规格复杂,专业性极强。作为外行的温州人怎么敢炒?”骆诗文证实。
一位精通药材的人士告诉记者:“我朋友那里去年有3000公斤三七,如果我手上有几千万,联手吃下来,就能大赚一笔。”
据一些常年玩药材“期货”的人士透露,“药都”安国就是个“压大货”的市场。事实上,中药材市场几乎天天上演惊心动魄的大戏,集中于“大宗家种药材”,上世纪80年代就有人几毛钱压大货生地。由于药材周期性的“天价”、“地价”往往相差几倍到几十倍,做“期货”投入房屋抵押贷款、追风赔钱、倾家荡产、自杀身亡的,并不鲜见。只是由于该行业透明度不高,一幕幕投资悲喜剧,甚少为外界所知。
在“压大货”的主力军中,甚至出现了一些资金雄厚的大型药企的身影。
“广州有家企业就炒板蓝根。板蓝根本来是安徽北部和河北的东北部、山东的西北部、山西的运城质量最好。现在有家药企,花钱在国家搞认证,把自己的板蓝根认定为名牌产品,然后以4元/斤到全国去采购,以它的商标卖,售价翻为15元/斤,周边药企也都跟风涨价。而且他们并不是动用了自己的资金去做这件事情,他们向科技部、财政部申报一些项目,每年可以拿到大笔科研经费。说白了,都是用国家的钱。”骆诗文透露。
今年7月19日,发改委向54家从事党参经营的企业发出告诫书,要求他们必须在限定时间内以市价一半的供应价,将囤积的党参卖给药厂。
行政出手,加剧了市场的恐慌情绪。经历了一年的暴涨,近2个月,中药材似乎又有了暴跌的迹象,虽然药店、医院的售价,依然还是稳稳不动。
中药材从“天价”到“地价”、“药贱伤农”的轮回,是否又将再一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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