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资产在大多数村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变卖，法律上严格的村民自治和村财管理制度何以徒成具文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梁钢华

　　11月8日，寒风细雨，约500名农民聚集在广东鹤山市委、市政府大门外，对着两口空棺材焚烧香火。

　　农民们来自该市沙坪街道办事处中东西村，他们表示：村干部在未经他们同意，低价私卖集体资产，使他们失去土地后生活无保障，遂以此方式抗争，“誓与村资产共存亡”。

　　鹤山市信访局局长张东就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说，目前村民上访行为虽暂时缓解，但“趋势依然不明朗，稳控任务依然严峻”。

　　截至本刊发稿时，局面仍处于胶着状态。村民们有两手准备，一边期待官方重视并予实质性解决，否则或将有进一步风险升级行为。鹤山市委市政府已成立事件调处专责组，但尚未达成根本性解决问题的妥善方案。

　　通过对中东西村事件的了解，广东省政府参事王则楚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涉嫌集团式侵占农村集体资产行为，建议有关方面在派出专责组彻查解决村民关切问题的同时，研究制定加强农村资产监管的预防和惩治新体系，坚决落实好国家有关村民自治制度和村民利益保护体系。

　　上访

　　鹤山是广东省江门市辖下的一个县级市，市委、市政府驻在沙坪街道，中东西村是城区内最大的城中村，在城市化进程中，土地被大部分征用，拥有大量商铺、厂房等物业资产，一度被称“鹤山第一村”。

　　沙坪街道办事处主任麦少怀向本刊记者介绍，中东西村总面积3平方公里，总人口4400多人。在此前的征地过程中，政府要求开发单位将沿街商铺及部分厂房置换给中东西村作为村集体资产，为村民养一只“下蛋的母鸡”。

　　正是这些“下蛋的母鸡”，让“鹤山第一村”变得很不太平。

　　从10月9日起，中东西村大批村民连续多次赴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口集体上访，反映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冯维根伙同他人，将村民赖以生存保障的价值数亿元的商铺物业低价贱卖，村集体资产被掏空，要求上级政府彻查、追讨。

　　10月20日，1500多名村民再度上访并联名向市委、市政府、市纪委等提交“要求市政府清查和追回中东西村的非法贱卖集体资产，归还村民福利，确保村民子孙后代基本生活保障”的签名书。

　　11月8日，事件进一步升级为“抬棺上访”，持续几个小时，阻塞市委、市政府大门。

　　鹤山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邝姓和胡姓副局长向本刊记者证实，中东西村近两年确实卖掉了一大批商铺，其中许多正在陆续办理过户手续。

　　村民矛头所指的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冯维根也向本刊记者表示，村里的商铺已卖掉了三分之二，“当时经由几十名村民参与的村民代表大会通过”。

　　本刊记者接触的30多位村民对此予以否认，他们表示大部分村民对商铺变卖并不知情。村民冯柏昭说：“这么大的事，根本没有召开村民大会讨论，也没有得到村民大会授权。”

　　鹤山市民政局副局长刘锦棠对本刊记者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凡涉及村民利益的重大事项，如集体资产处理，需由村委会提请村民会议讨论决定，需有本村18岁以上村民的过半数参加并过半数通过，“如果这次中东西村的商铺变卖没走这一程序，当属涉嫌违法无效”。

　　“据估算，原属中东西村的沿街商铺市值超过5亿元。村民至今对商铺被卖了多少，还剩多少，去向如何，仍一无所知。”村民冯德洪说。

　　回应

　　按受访村民表述，一边是商铺被陆续悄悄过户给他人，一边是不断向上级反映未果，于是自发集体上访维权。

　　在大多数村民眼中，商铺资产是他们失地后最后的“保命钱”，是他们及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最后保障线。村民冯日南说，村委会由于对集体资产经营不善及分配不当，没给村民提供应有的福利分红，村里的老人既无社保，也无养老金，“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村干部肆意贱卖集体资产，任由其为一己私利，造成我们4000多村民今后无依无靠。”

　　就“村里究竟有多少商铺被卖，卖给了谁，过户了多少”之类村民最为关心的问题，本刊记者进行了多方采访。

　　鹤山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回应“并不知情”。沙坪街道办事处副主任陈志刚说：“因村民自治，村里还有多少资产，村里不讲，政府也不知晓。”在中东西村委会办公楼，本刊记者找遍了村务公开栏，没有发现相关财务公开告示。

　　广东省民政厅政策法规处处长王先胜说，在农村财务的监管方面，其主体是全体村民、村委会理财小组，市镇一级的民政和农业部门也承担着重要的职责。而一旦这些渠道受到制约，各级纪检部门就成为群众倚重的“最后防线”。

　　村民冯炯行认为，村民关心的村财村务、镇村干部涉嫌腐败等问题，只要上级纪检部门介入，就会很容易查清，但至今未见相关动作。

　　一位原籍该村的鹤山市政府干部介绍，当地纪检部门在关键时期“躲猫猫”，这其中的“猫腻”有很多。他透露，在这次商铺的变卖中，鹤山市、沙坪街道两级的一些机关干部涉嫌参与了买卖，有的已经将商铺过户，“这些涉案官员不仅害怕被查，还从中包庇作梗，从而导致纪检及相关政府部门迟迟难以深入调查。”

　　当地纪检部门的一位知情人士也向本刊记者透露，冯维根与江门、鹤山部分相关部门负责人关系甚密，人脉深厚，他儿媳妇的叔叔曾长期担任鹤山市纪委书记、市委副书记、市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等当地要职，因此立案查办的压力非常大。

　　多位村民质疑：是否担心触动当事人的“保护网”，纪检部门及办案人员才对此事采取观望态度？

　　受访村民说，冯维根由于自认为“上面有人”，独揽村务，经常不经集体研究、公示、村民集体会议等程序，私下将村里的工程项目发包给由其亲属主办、其本人持有股份的鹤山市俊鸿公司，将村里厂房、商铺等物业低价租给亲戚，再以市场价转租牟取暴利，甚至多次把村里的集体资产存款挪用到其持股的公司做流动资金。

　　多位村民反映，冯维根的儿子开的五金厂效益并不好，却开着奔驰500，儿媳妇也开着豪华沃尔沃，他们家花几百万元买了别墅，冯维根还自称有几千万元存款。

　　不仅如此，冯维根还享受一般村民所没有的精神荣誉。在鹤山市委、市政府主办的鹤山官方网站鹤山信息网上，至今还悬挂着中东西村党支部和冯维根个人的“先进事迹”，内称冯维根“以廉洁的工作形象赢得了广大村民的信任和拥护”，“是基层党员干部学习的好榜样”。

　　隐忧

　　王则楚认为，中东西村事件警示了当前农村集体资产监管存在的一些新趋向，村干部和有关上级监管机关一旦涉嫌形成上下勾结，不仅会导致农民利益保障的失控，农民还可能会形成激烈的群体性上访，成为催生社会不稳定因素的重要源头。

　　本刊记者调查了解到，中东西村农民集体上访维权至今仍未有效平息，而且存在激化升级的风险。村民冯其柏说，在连续多次上访后，政府的答复是“高度重视”，但村民却见不到实际行为，“表现让我们失望。”

　　受访村民说，为尽快制止村集体资产继续流失，追回自己的“保命物业”，他们近期计划到鹤山市委、市政府“集体下跪”，“如果在鹤山市得不到公正处理，就会继续到上级党委政府上访，甚至到省、到中央，直到事件得到解决为止。”

　　鹤山市委常委叶永雄表示，市委市政府对中东西村的问题高度重视，成立了领导组和三个专责小组，分别针对村民反映的三类问题进行调处，但市里至今还没有商定出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妥善方案，担心下一步情况恶化。

　　“鹤山市中东西村事件表明，由于村里财务的信息公开做得不够，村民的知情权被剥夺，但事后村民一旦获知其利益受到侵损且事态严重，他们采取的维权手段往往会比较激烈，政府如处置不及时，极易激化升级，威胁到基层的稳定大局。”广东省民政厅政策法规处处长王先胜认为，这一事件在我国农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案，具有一定的共性，教训深刻，需引起有关监管部门足够的警惕和反思。

　　王则楚也表示，鉴于中东西村事件的典型性，上级在派出专案组解决个案的同时，应深入剖析、放眼全局，研究制定加强农村资产监管的预防和惩治新体系。“当务之急，应坚决有效落实好国家有关村民自治制度，搭建起令群众信任，最直接、最便捷的利益诉求渠道，以及相应的利益保护体系。”

　　王先胜说，当前我国在村民自治和村财管理方面，已制定有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但关键问题在于，这些制度在基层贯彻执行过程当中有时落实不到位，“原因在于这些制度在保障村民自治的同时，极大地制约了基层干部的某些权力，一些基层干部为此选择性执行，从而滋生一些非正常侵害群众事件的发生，引起群众不满。”

　　王先胜认为，在当前的治理架构下，一旦村务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失灵，农民的法定救济手段就显得脆弱，各级民政、农业等部门虽然各自承担职责但却没有执法权，监管手段比较缺乏，因此应重点完善并加强村民维权的纪检和司法救助力度，上级党委政府特别是纪检司法机关应在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有所作为，把群众诉求和矛盾化解在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