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泰化工厂爆炸事故现场 （摄于11月20日）

　　效益驱动下的化工厂“爆燃”

　　因为一条快速上马的三聚氰胺生产线，已宣告破产的乡镇化肥厂起死回生，半年来像坐上赢利过山车。但效益驱动下的高速度和低成本隐患，终于在11月19日引发了新泰化工厂15死4伤的“爆燃”事故。

　　记者◎贾冬婷

　　并非意外的爆燃

　　这次事故并不是没有征兆的。回过神来，楼德人都会提起几天来飘散在镇上的那股刺鼻异味，顺着风向，直冲学校、单位、住宅集中的东北方，“像是胡椒炒爆了，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被熏了两天，周围不上班的老头老太太索性一人搬一把小板凳，坐在新泰化工厂门口吵嚷着抗议。

　　当时镇上的人只是隐隐约约听说，化工厂的什么油气漏了。事故后这个疑团才解开，泄漏的是“道生液”，三聚氰胺生产线上的一种冷凝液体。在化工厂干了20多年的老工人刘元(化名)告诉本刊记者，自从今年5月底三聚氰胺投产以来，这已经是道生液的第六次泄漏，但这一次特别严重。“少量道生液漏到冷凝器下部的水中，产生蒸汽，蒸汽压力骤然升高，当即就要卸压放空，道生液就随着蒸汽扩散到空气中了，哪怕一点也会带来很强的气味。”

　　只是谁也没想到，看似寻常的化工厂异味，会最终酿成11月19日下午的“爆燃”事故。那天不到14点钟，三胺车间年轻的巡检工胡东正打算从二楼往上走，突然听到头顶一声闷响，“冲击波比冬天投炉子放大几倍”，他意识到四楼操作平台上出事了。当即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个满身熏黑的人，胡东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师傅李德新，连体雨衣式的工作服成了坎肩，裤子硬邦邦，头发只剩下一撮，手一抹脸，一把皮剥落下来。操作平台外围的另外3人也逃生出来，冯德臣、武军面部烧伤，尹成仓因为腰扭了跑得慢，脸部、四肢重度烧伤。烟雾形成一朵乌黑的“蘑菇云”向空中扩散，之后四楼再无人走下来。七八分钟后胡东壮着胆子往上跑，听见上面还在“嘶嘶”漏气，又赶紧跑下来。半小时后火势减弱，烟雾散去，工人们跑上去，只剩下十几个烧焦变形或者奄奄一息的人，可辨认出的两名女工因为害怕，还紧紧抱在一起分不开。十几个人环绕着的是一台道生液冷凝器，从这个“爆燃”的源头向外扩散，各种罐体、管道、墙面、地面都熏得乌黑，四周散落着烂鞋、破手机壳。

　　这个三聚氰胺车间分上下5层，当时二层的总控有2人，三层2人在打扫卫生，胡东在二楼楼梯口，剩下的19人全在四层平台，正围在一台道生液冷凝器四周紧急维修。几分钟前，胡东还和他们在一起，帮忙找漏点焊接。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不是正好下楼去厕所，他是不是还坐在这里，成为车间里唯一未被事故伤害的人。而那两个帮忙提水的女工仅仅是因为偷了个懒，没有像平时那样去对面的锅炉房，只是下到二楼接水，早了一分钟上来，但就在那一刻被火吞噬了。

　　这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当时在四楼的两个班的保全工共19人，仅有4人生还，甚至连这几个目击者也不能确定是哪一点小小的疏忽，瞬间引发了化工厂危害最大的一类事故“爆燃”。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张鹏对本刊记者介绍，爆燃有3个基本条件：可燃物、助燃物、点火源。一般来说，出现在可燃液体表面的蒸汽和空气的混合气接触明火或强氧化物时。某些情况下，小于一个毫焦耳的能量就可能引燃这一在石油化工厂常见的混合气体，燃烧的过程一般持续5?10秒不等，爆燃的能量大约在每平方厘米1?30卡，其中辐射热占到30%？50%，极易在短时间内烧毁设备厂房，造成人员伤亡。胡东在事故现场看到，冷凝器气相入口和液相出口的盲板一侧已拆除，事故应该就是在拆除另一侧盲板时发生的。是这一过程中没有把水排干净，还是漏进了空气，或是电焊的电线短路出现了明火，还无法断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石棉瓦围合的100多平方米半封闭空间内，十几个工人都围绕在冷凝器跟前，事后记录瞬间随火焰喷射的气体温度高达1200多摄氏度，人根本无力反抗。就在刚才，师傅们还对入职两个月的胡东叮嘱：“每次干活前，先看看风向，出事后还可以应变。”可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一点应变时间都没有了。

　　并未受伤的胡东仍然按照厂里的规章每天去上班，但不到20岁的他忍不住对姥姥说：“一上那个楼梯，我腿肚子就发软。”他那天在忙乱中把手机落在了三胺车间的二楼，两天后壮着胆子去取，在晚上的微弱灯光下，觉得那15个魂灵还在那里飘荡。

　　事故6天后的11月25日，第二天就是遇难工人的“头七”，家属们围在化工厂院墙外久久不散。其中20多人是专程从18里外的李家庄赶来的钳工赵业伟的亲朋，一人跪在厂门口，手里拿着一只公鸡。他们告诉本刊记者，按当地风俗，人死3天之内要到他死去的地方“领魂”，否则灵魂不散。由专人抱着的大公鸡叫做“领魂鸡”，从死亡地开始引领亡人灵魂上路，棺材下到墓中，阴阳将大公鸡的鸡冠在棺盖上擦出血来，12时封墓，领魂鸡高叫三声放生。可是眼看着都到“头七”了，赵业伟死去的地方对他们来说仍是禁地。阻隔他们的，是化工厂冰冷的围墙。出事的三胺车间林立的仪器紧挨东墙，几天前夺取15人生命的事故如今似乎只余下几个银色大罐上熏黑的痕迹。

　　脆弱的设备

　　出事的这一天，保全班20人像平时一样上长白班，从8点开始到16点。本来在正常运转时他们的工作相对清闲自由，但因为道生液泄漏严重，要在16点钟交接班前抢修好，他们这天中午都没来得及回家吃饭。降温、放气、排水……几天的道生液泄漏检修下来，胡东已经熟悉了这个程序，“一遍遍用水稀释道生油，看不到泛黄了，水就算排干净了”。13点56分，电脑记录的事故发生时间，离交接班还有近两小时，保全班已经把漏点焊接好，把垡头安上，很快可以开起车来生产了。

　　这次事故被安监总局确定为“操作不当”，事故报告显示，在工人们对道生油冷凝器进行紧急维修时，导致冷凝器中壳层的打压用水进入热气冷却器内，造成器内道生油(含联苯26.5%、联苯醚73.5%，当时器内温度为246摄氏度)突沸喷出后爆燃。

　　刘元却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结论。保全班都是四五十岁上下的技术能手，之前大多和他同在尿素车间，是十几年的工友了，这一年因为上新的三聚氰胺项目才调过来。更重要的是，刘元觉得，最近他们三天两头在补漏，程序早已熟悉，不可能存在大的操作失误，更大问题应归咎于设备。

　　刘元告诉本刊记者，新泰厂的三聚氰胺生产采用“一步法”，流程非常简单。尿素生产出来后，进入熔岩加热器中，在加入了催化剂的400多度高温下，喷射至反应器中，再经过道生液冷凝器降温，就结晶为三聚氰胺了。

　　让刘元觉得意外的是，作为冷却介质的道生液，是一种相对安全的物质。他分析，其“爆燃”的条件是汽化后接触明火或强氧化物，但道生液沸点高达280摄氏度，一般不会气化。另外它的物质特性相对稳定，“有人做过试验，在100多摄氏度下点火，根本点不着它。说是油，但比普通油稳定多了”。只有在开车运转后才能达到它的沸点，但这时候是封闭状态，明火或强氧化物无法侵入，因此正常运转时，道生液大不了就会泄漏出异味，或者喷出烫伤工人，不会出大的安全事故。

　　那天早上一上班，刘元还在厂门口遇到后来遇难的女工友之一，她忍不住抱怨：“赶紧多花点钱，换个新设备吧，要不整天修。”最大的安全隐患正是出自不断的非正常检修。刘元解释，道生液泄漏后要找漏点焊接，这个环节会有明火，是安全防范重点。按程序，要先停车，把道生油一遍遍加水置换干净，在冷凝器气相入口和液相出口加装盲板后，再动火。但在焊接好拆除盲板让道生液重新流入时，水是不是全排干净了？这是个问题。虽然道生液的沸点高，但水的沸点低，一旦水混入油中，水蒸气会引发道生油的爆燃。刘元看过事故时的数据，显示当时压力高达26公斤，照此反推，应该有10公斤水没排干净。而为了抢时间复工，19人全上，同时进行拆除冷凝器气相入口盲板和冷凝器封头复位，伤亡惨重。事后检查发现，冷凝器里还残留着道生液，爆燃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如果全部燃尽，后果更不堪设想。

　　据供应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人向本刊记者介绍，这台冷凝器已经是5月底开工以来的第二台了。上一台用了半年不到，180多根管子就堵了100多根，11月1日不得不停工返厂。厂家10日又拿来第二台补偿，质量就更差了，每天都在漏油、维修。一闻到异味，厂里人就都知道，冷凝器又漏了。

　　一台技术成熟的三聚氰胺相关设备，怎么会如此脆弱？该供应科工人认为这和厂里的采购方式有关。厂里要求货比三家，找一家最便宜的，之后还要再砍一次价。就连一个阀门，都要再砍下5%的利润，厂家利润就只剩5%了，还要再压保证金，还不当即付款。只有那些正在寻找市场的新厂家才甘于这么被压榨，正常利润接近零的情况下，只有在生产成本上找空间。设备坏了再换新的，质量当然就更差了。

　　原定在今年6月份开始调试设备，提前到了5月底就宣布试车成功了。刘元说，年产3万吨的产能，实际上除了单日偶尔能达到，大部分时间都差得远。即便如此，赶在市场看好的时候上马的三聚氰胺生产线，仍然成了新泰化工厂唯一的赢利点，也让总公司山东联合化工今年前三季度的数据报表看上去漂亮了许多。刘元指出，高效益下要求速度，如果开工不及时，车间负责人要被罚款2000元，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工资。这一次如此重大的伤亡，也是在经济杠杆的层层压力下，多人赶工造成的。

　　乡镇化工厂的生机与危机

　　化肥厂东墙对面的巷子里，就是胡东家所在的职工宿舍。一排排灰色的低矮平房整齐划一，每一家也是大小均一的30平方米，看上去像一个兵营。胡东说，这些60年代建的房子当年就是部队宿舍，这个厂最早就是个兵工厂。

　　老工人刘元说，新泰化工厂的前身——楼德化肥厂，原为军工企业，专门生产制造炸药的硝铵。1975年转入地方，仍是隶属泰安市化工局的国有中型二级企业。“那时候楼德还是徂阳县驻地，干校、职业中专、泰安市附属医院都在这里。”刘元说。当时化肥厂与楼德相得益彰，乡镇蒸蒸日上，化肥厂更是让人羡慕的企业，“过年时都发‘六个六’，油、花生、大米等等”。

　　不是没有过在这个蓬勃的乡镇设立县制的想法，刘元说，当时想在这里新建几个工厂，棉纺厂、发电厂、橡胶厂，级别都很高，但镇里老百姓不愿耕地被占，全力反对。结果厂没建成，县也没设成，楼德只剩化肥厂一枝独秀了。刘元向本刊记者分析，楼德地理上位于新泰、泰安、泗水、宁阳几地的中间，离每一个点都要三四十公里，又处于所属地新泰市的最西边，属于“三不管”的地方。再加上现在又地处一个偏离国道的“交通死角”，更是孤立无援。刘元认为曾经兴盛的化肥厂是“被楼德镇给拖垮了”，弱势的镇一级政府提供不了什么实质性支持，化肥厂的归属也一路从省一级，到地级市泰安市，再到县级市新泰，一直在走滑坡路。到了1999年，化肥厂一度停产，厂里的500多工人只有几百块钱工资，2009年不得不宣布破产。

　　2010年2月，老化肥厂的接力棒到了地处淄博沂源的山东联合化工手中，拍卖价4690万元。刘元觉得厂子是被贱卖了，“包括总面积14.71万平方米的7宗工业用地使用权，年产10万吨尿素、8万吨醇氨、1万吨浓硝酸、1.5万吨甲醇、12万吨碳酸氢铵等多条生产线，还有一条铁路专运线呢”。

　　无论如何，楼德化肥厂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联合化工把它更名为新泰化工厂，并快马加鞭上马一条年产3万吨的三聚氰胺生产线。停发工资的老工厂又开始招工，据说工资能开到一两千元。刚刚从泰安技校毕业的胡东也是在这时被父母叫回来的，他们都是里面几十年的老工人。联合化工证券代表董宪印告诉本刊记者，三聚氰胺是联合化工悉心培养的一个利润增长点，也是总公司2008年的募投项目。三聚氰胺主要下游为层压板、黏合剂、涂料等领域，随着森林禁伐和木材加工业的发展，需求保持较快增长，2009年全球三聚氰胺产量180万吨，中国产量占27.8%，而且是增速最快的一个市场。因为原楼德化肥厂已有年产7万吨合成氨装置和年产10万吨尿素装置，具有很好的三聚氰胺生产基础，这也是联合化工收购的一个重要原因。据前三季度报表显示，联合化工累计实现净利润9228.71万元，同比增长179.12%，预计全年净利润同比将增长50%到80%。董宪印说，主要原因正是新泰化工厂的三聚氰胺投产，孰料天有不测风云。

　　为这条三聚氰胺生产线，厂里专门抽调了40名技术骨干组成一个大班组，在这次事故中遇难的杨树迎主任就是专门请来做指导的。工人们说，他的死是联合化工最大的损失，他设备、仪表、电器全线技术精通，启动三聚氰胺生产线无人可替代。经验丰富的杨树迎从磁窑化工厂出来，到各地指导三聚氰胺试车，去年又被联合化工请到楼德。虽然新泰厂给他的工资只有4000多元，但他看中的是离家近便于照顾孩子，却把命搭上了。

　　“之前化肥厂的投资老是跟不上点。”刘元分析，比如他们90年代曾尝试上尿素，但赶上1992年的经济形势不好，资金链断了，好不容易两年后从银行贷到款工艺却不稳定，有能力正常生产时，市场又不行了。在去年上马三聚氰胺前，他们做了市场调研，当时价格在每吨1万多元，利润丰厚。厂里一心要加速上马，以抢占市场，否则价格再高销路不好也不行。刘元说，事实证明这一市场策略是对的，今年市场上的竞争者一下子增加很多，价格也掉到了每吨8000多元，但占了先机的他们抢到了出口市场，利润大约在20%。但现在看来，在一味求快的过程中也埋下了安全隐患。

　　事实上，此次造成“爆燃”事故的三聚氰胺设备问题并不是特例。就在事故的前几天，联合化工刚刚把提供总公司的另一条三聚氰胺生产设备的北京烨晶科技有限公司和武汉昌发过程装备工程有限公司告上法庭。董宪印说，从2010年2月开始调试试车到2011年6月，在长达15个月的时间里，厂家对反应器进行了3次改造，进行了十几次的调整、试车，均以失败而告终，导致物料损耗、设备损坏、能源浪费，还严重延迟了开工时间，错过了市场时机。

　　新泰化工厂的“爆燃”事故，让这些潜藏的危机一下子都爆发了。原本在三聚氰胺的利润高涨期，镇上一直有传言说要在这里建一个化工基地，尽管目前还只有一个大化工厂，几个私人小化工厂。人们的证据是，“那些通向南部条件不太好耕地的乡间小路，被扩宽了一倍”。几个月以来，楼德镇上的人都在害怕污染和发展经济的两极徘徊，尽管化工厂和镇中心已经长在一起了，镇上的人都宁愿买水喝也不喝镇上的地下水，但毕竟，化工厂是这个鲁中山区小镇唯一的工业。如今这一纠结似乎不存在了，出事的三聚氰胺生产线复工遥遥无期，化工基地就更像个泡影了。■

　　(感谢实习记者张冉、潘洁对本文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