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何蕴琪
她是台湾一个普通中产家庭的主妇,医生的好太太,两个孩子的好妈妈,当过12年记者的知识分子。她为社会公义所做的,如能获更多人认可,则意义绝不仅限于照顾四川凉山300名麻风病人的后代。
1999年,张平宜因采访踏足凉山彝族自治区的麻风村,目睹穷山恶水尽头一群群被遗弃的病人和家属。他们在未通水电的土屋危墙里刀耕火种。周围跑着跳着的,是他们骨瘦如柴、肚大如鼓的第二代和第三代。上一代有身份、有补助,而孩子们却不会有户口和身份证,在一个个“行政幽灵村”里等待继承父辈的命运。
张平宜没有简单地加入捐款行列或是做短期义工,而是以资深记者的经验和直觉开始了调研。麻风村在中国内地的历史要追溯至半个世纪以前。1950年代,国家在城市建立麻风病防治院,在农村则于人迹罕至处建立麻风村,集中收容麻风病人并施以单种药物疗法。1980年代,联合化疗法引入,早期病患治疗一周后即丧失传染性,2~7年可获痊愈,世界各地的麻风病院亦渐消失。但四川凉山的17个麻风村,因民间的歧视及由国家政策带来的制度隔离,仍被阻隔在正常社会之外。
麻风病并非高危传染病,且95%的健康人都对病菌免疫,但麻风病人却是“上帝的弃儿”:他们对皮肤溃烂、肢体残疾所带来的痛苦毫无知觉,心灵却被抛掷在诅咒的永刑里—关于麻风病的整部历史,都和人类根深蒂固的隔绝、排斥、放逐的习俗互为注脚。哪怕到了1980年代,联合化疗法在世界范围内被推广,人为的审判仍以比麻风杆菌顽固百倍的韧力侵蚀着社群的肌理—在解放后才告别奴隶社会的凉山彝族文化中,麻风病人仍和几个世纪以前一样,被“正常社会”视为鬼魂附身和无法医治,甚至被宣布“社会死亡”。
第一次踏足凉山后的两年间,张平宜被无法排遣的触动牵引,走进了广东、云南、四川20多个坐落在僻壤的麻风村。她倾听,研究,甚至披上“察尔瓦”(彝族特有的粗毛线披风),和彝族人同吃同睡,又将一袋袋来自台湾的玩具翻山越岭地背负给孩子。
问题在行走过程中浮现—“老者终将凋零,其子孙又该如何?”母亲的身份让张平宜不忍对着那些天真而野性的眼睛转身而去,她亦渐次清晰了自己的目标:要用过去积累的经验和资源,为这些孩子争取社会关怀,让他们有机会获得社会身份和正规教育,并为他们最终重返社会铺平道路。为此,她辞去了《中国时报》百万年薪的工作,也放弃了原本要做一个优游主妇和全职妈妈的生活计划。
2001年,张平宜回到探访过的大营盘村,对村上唯一一个教学点上即将离去的代课老师说:“你留下来。我回台湾想办法,筹钱建一所新的学校。”
从这句话开始,张平宜在大营盘村奋斗了整整10年,她称这些过程为“小革命”,从用地、经费,到水、电,到老师,她一点一点地磨,一个一个地争取。为了获得当地政府的支持,她和对麻风病抱有成见的官员软磨硬泡乃至争吵。她曾试过为了30亩用地,写信给温家宝总理。而为了募款,她在台湾写文章,做演讲,参加公益计划大奖赛……2002年,她将两处破旧土房代之以崭新的4间水泥校舍以及操场、厨房和校医室。2003年,她成立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致力于大营盘子弟的教育,并举办“志工营”,让台湾的志愿者认识大营盘。大营盘小学从一个简陋的教学点,逐渐办成一个真正的公立学校。2008年,四川省扶贫办拨款260万用于设立中学部,大营盘学校向完全中小学发展。“公办民助”的教育,正是张平宜一直追求的。
更重要的,她为没有户口的村民和孩子争取到公民权利。2005年,在写文章并邀请包括央视在内的两岸媒体报道后,凉山市政府给出善意回应,大营盘终于迎来了户口普查,村民办上了身份证,大营盘康复村也正式获得了“名分”,成为越西县第289个行政村。
一年当中,张平宜有1/3时间住在大营盘,她教孩子们除头虱、跳蚤,定期洗澡,为孩子们制定免费的营养午餐。孩子要不来上学了,她逐个做家访,和父母“抢孩子”。她就是抓住了那样一个属于母亲的感动,披荆斩棘地走下来。
在越过海峡那端的电话里,没有宗教信仰的张平宜对我们说了一句引自《圣经》的话:“爱里没有惧怕。”大营盘传奇近乎一个神迹,是爱的牵引唤起一群人,是这种爱遮盖了历史留下的怨恨和泪水,和现实的种种限制和压力。
一个麻风病人之所以常常肢体残破,是因麻风杆菌攻击神经末梢导致人失去痛觉而容易受伤,当一个社会的神经末梢遭遇冷漠攻击时,社会也会失去痛觉从而也失去医治的能力。生命对另一些生命的爱,是张平宜女士呈给我们这个社会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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