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自己人生中的14年拍摄这组纪录片,陆川电影《可可西里》都以它为蓝本。在这部反映保护可可西里三代人的纪录片中我们看见在那个疯狂盗猎的时代一些队员饿着肚子要去拼命
■特派记者 陈小向 发自青海可可西里
索南达杰死了,他死后的第四年,在可可西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向远处。4个藏族康巴汉子向天空鸣枪,致敬的枪声回荡在整个可可西里。
随后,一个镜头平推向空旷的远方,那是可可西里的腹地,英雄牺牲的地方。
这是陆川电影《可可西里》未尽的镜头,纪录片导演彭辉用自己的镜头完整地拍下葬礼全程。
2004年,彭辉的纪录片《平衡》成为陆川电影《可可西里》的蓝本。只是导演彭辉没想到,自己这部关于保护可可西里的纪录片一拍就拍了14年。14年来,他将镜头对准了那些索南达杰继任保护者的命运。
今年12月,听闻当年枪杀索南达杰的6名盗猎者自首,导演彭辉立即赶赴青海拍摄这些盗猎者,回访老队员,重回可可西里,纪录片《平衡》又有了续集。
导演眼中的盗猎者
他们也不都是穷凶极恶的人
12月8日,成都纪录片导演彭辉在微博上更新:“准备中,即将赶往青海西宁、玉树、格尔木、可可西里,拍摄索南达杰枪击案的有关细节及其它——《平衡2》的又一重要情节。菩萨保佑剧组平安!”
两天后,新快报记者在青海西宁见到彭辉,他两手分别提着三脚架和摄像机,瘦长的身子都被拉弯了。所谓的“剧组”只有他和妻子两人。
“当时拍《平衡》的时候,我就特别希望能记录到盗猎者的心态和语境,但显然是妄想。”彭辉说。
如今站在当年枪杀索南达杰的嫌犯面前,彭辉静静把镜头拉伸,拍摄这些逃亡17年的盗猎者眼角流下的泪水和过早苍老的面容。
彭辉说:“这也许是关于平衡的另一面吧。”
他拍摄的两个盗猎者,一个曾经绝望自杀,如今家里已成一片废墟;另一个母亲去世,妻子对他充满愤恨,儿子对他只有决绝。
潜逃17年,吃尽苦楚的大男人在彭辉的镜头前泣不成声。
彭辉说:“我采访这些盗猎者,心情是复杂的。看到这些曾参与枪杀索南达杰的嫌犯时,自己感受到更多不是恨,是可怜,是同情,盗猎者也不都是穷凶极恶的人。”
再拍6名老队员
14年前,这些队员饿着肚子去拼命
这次来到青海的第3天,彭辉就见到了自己14年前在可可西里拍过的保护站5名老队员。
他一个电话就把这些老队员们召集起来,还有一个老队员连夜赶几百公里的路前来相聚。酒喝到浓时,一名老队员一只手放在彭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竖起了大拇指:“彭辉,我觉得你也是我们野牦牛队的一员,当年那么多来可可西里采访的媒体中,我们只认你一个。”
索南达杰死后,第二任西部工委书记扎巴多杰继任,是他把这些队员招募进西部工委,并命名为“野牦牛”队。当时有60多个巡山队员。
之所以叫“野牦牛”是扎巴多杰希望,巡山队员们能像野牦牛一样吃苦耐劳、不畏严寒,成为动物的好朋友;但在打击盗猎、盗采者上又有牦牛一般排山倒海的拼命精神。
“我拍《平衡2》11年,很大程度上就是要为了给这些野牦牛队队员们一个交待。”借着酒意,纪录片导演彭辉直抒胸臆。
“当年,我和他们在可可西里巡山的时候,大家喝泥水、吃冰棍火腿肠,两天才吃上一碗清水面都不觉得苦,我能感受到这些队员们的激情。但是那个时候我哪里知道,巡山出来回到家里,有些队员们没钱吃饭,一些人厚着脸皮去朋友家蹭饭吃,从白天到晚上,朋友家就是不做饭,双方都饿着肚子硬撑着,直到最后,这些保护站队员只能空着肚子离开。”
“他们是在几个月工资拿不到,饿着肚子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去保卫可可西里啊!”说到这里,彭辉语调上扬,泪水涌动。
一个值得注意的背景是,索南达杰和他的妹夫扎巴多杰先后做西部工委书记,管理和保护可可西里,玉树州给西部工委的资金就只有启动的300块油钱,此外野牦牛队再没有拿到一分国家经费支持。
吃完饭,彭辉和6名老队员意犹未尽。他又拉着6名老队员,带了几瓶酒回到宾馆,继续喝酒叙旧,一起看了《平衡》。
如今他们6人中,有2人还在可可西里保护站坚守,没钱没成家,一身毛病。有2人在收藏和宣传“野牦牛队”的历史,还有2人离开可可西里做生意赚了钱。
如果他们当年最年轻力壮的时候,不去保护可可西里,以他们的能力,现在是不是可以过得更好一些?这是每一个老队员心底的“如果”,但没有人给他们答案。
彭辉说:“来青海几天,今晚最有意义。原可可西里野牦牛队和我们相聚,真情难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几年。”
从1997年底,历时3年半,彭辉进入可可西里拍摄这些老队员,跟他们一起巡山,一起喝酒,一起打击盗猎分子。
彭辉说:“我最后一次回成都的时候,他们开车送我,一直跟着送出100多公里外。我在公路边停下车,他们拿出酒,为我祝酒唱歌,然后把我的车都缠满了白色的哈达。”
他还记得那次,自己到西宁转乘开往成都的火车,在火车开出10分钟后,彭辉说:“我已情不自禁,满脸泪水。”
爸爸和舅舅都死了
妈妈又把他和哥哥送去保护可可西里
14年后,彭辉再次来到可可西里,在索南达杰保护站不远处的清水河边,他架起摄像机,把镜头对准在可可西里管理局工作的保护站队员秋培扎西。
彭辉特意打开一瓶白酒,席地而坐,以远处的雪山为背景,和秋培扎西边喝边聊。
14年前,同样的地方,镜头前坐着秋培扎西的父亲:扎巴多杰。
扎巴多杰是索南达杰的妹夫,在英雄索南达杰牺牲之后,他主动请缨申请降职来做西部工委第二任书记,在没有经费的情况下组建野牦牛队巡山队,开始主动保护可可西里的动植物和矿产资源。
彭辉至今仍感到后悔:“当年没有多拍扎巴多杰,但是谁能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呢?扎巴多杰走得实在是太蹊跷了。”
1998年11月8日,扎巴多杰从北京筹款回到青海玉树州的家中,第二天晚上被一颗子弹近距离击穿头部身亡。公安给出的鉴定为:自杀。
彭辉说:“我们还约好11月20日再去北京,扎巴多杰刚筹到经费,他还有好多事计划着要展开,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索南达杰继任者扎巴多杰突然自杀,这让导演彭辉至今仍想不明白。
彭辉给新快报记者提供了一个背景:当时索南达杰和扎巴多杰为之努力建立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已得到国家批准,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设立管理局。但是这个管理局却是另起炉灶,由另一帮人管理,国家直接拨给经费。真正在可可西里巡山的西部工委和巡山队员们却被抛弃在外,没有经费来源,连吃饭都成问题。
一名老队员说:“当时两家关系紧张得很,相互摩擦的事常有。”
扎巴多杰去世,西部工委被撤并,巡山队员也随之解散,有些队员还因曾卖掉缴获的藏羚羊皮来维持生活,被抓起来判刑入狱。
十年后,另起炉灶的可可西里管理局第一任局长才嘎也被志愿者举报下马,整个可可西里保护形势变得脆弱不堪。
就在这个时候,扎巴多杰的妻子白玛亲自把儿子秋培扎西送回保护区,此前他的哥哥也听从母亲的意愿在管理局的森林公安分局工作。
“这相当于在哥哥索南达杰和丈夫扎巴多杰牺牲之后,她又把两个儿子送进了可可西里,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妈妈。”彭辉说。
彭辉说:“《平衡2》里的主述者是秋培扎西,就像《平衡》里他爸爸扎巴多杰一样。我就是故意要让他坐在清水河边面对镜头讲述,跟他爸爸当年一样。”
彭辉说:“我拍《平衡》,没有一句解说词,我就让他们自己说,这是一种绝对真实的力量。”
彭辉和秋培扎西在可可西里清水河边一聊就是2个小时。零下20℃的可可西里草地上,枯草冻得像针一样扎人。
“索南达杰死在可可西里,他的妹夫扎巴多杰也是因为保护可可西里的事情而死,我让扎巴多杰的儿子秋培扎西坐在清水河边当年他爸爸坐过的地方,对着镜头,我觉得,时间过去了,空间还在,这是一种力量。”彭辉说。
2011年12月16日下午,彭辉的镜头静静地对着可可西里第三代保护者——秋培扎西,镜头背后就是广袤的可可西里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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