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第二批遇难者家属抵达泰国清莱为亲人料理后事

　　12月10日，中国、老挝、缅甸、泰国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首航仪式在云南西双版纳关累港举行。图为中国公安边防高速巡逻艇整装待发

泰国清盛，事发地区停车场工人回忆当天的情况

　　12月10日，在“10·5”湄公河惨案过去两个月之后，由中、老、缅、泰四国组成的联合巡逻执法队从云南关累港启航，一度中断的湄公河航运重新恢复。虽然9名涉及此案的泰国军人已经归案，但是，只要湄公河惨案的真相没有完全解开，笼罩在这条昔日“黄金水道”上的不安和恐惧就不能彻底消除。

　　记者◎魏一平

　　如何破案

　　12月10日，四国联合巡逻在云南关累港起航的那天，郭志强也去了现场。作为“玉兴8号”的船东，他告诉本刊记者，自己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武装护航意味着这条水道可能会恢复往日的繁忙。”电话那端，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惨案刚刚发生那几天精神了一些，“可是另一方面，那些死去的兄弟再也看不到了，更何况他们的死，到现在都没有查个水落石出。”

　　距离10月5日的船员遇害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至今，郭志强的“玉兴8号”依旧停靠在泰国北部港口小城清盛的湄公河畔。10月份本刊记者到访清盛的时候，每天还会有泰国警方的调查人员登船取证，从他们的制服可以判断，大部分是来自泰国第五警区的刑侦技术人员，还有专门从曼谷抽调来的专业调查人员。两船停靠的岸上，就是清盛的寺庙，每天傍晚都会有小贩来摆起夜宵摊，结束一天工作的警察们通常也会在这里席地而坐就餐。

　　当时，对于何时能够破案这个问题，采访对象的回答并不一致。现场负责取证的调查人员觉得“破案可能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清莱府警察局长宋唐却似乎比较乐观。他10月20日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尸检结果很快出来，就能据此推算出船员们被杀的具体时间。“我们已经掌握了比较充分的证据。”宋唐本人也是泰国警方新组建的调查组中的一员。

　　没想到，就在他说这话一周后，10月28日，案件果然有了转机。当天，来自泰国第三军区帕芒特遣队的9名军人主动前往清莱府警察局“自首”。在随后由中泰双方主持的新闻发布会上，派往泰国的中国公安高级代表团团长、公安部副部长张新枫也宣布说“案件已经基本告破”。根据泰国的法律，这9名涉案的军人将以谋杀罪和藏尸罪遭起诉。

　　可是，第二天，泰国当地媒体又出现了另一种说法。称这9名军人并非“自首”，之所以去警局，是因为他们参与了当天的行动，所以主动前来配合警方调查。“他们只承认登船，却否认杀人。”而且，因为军人的特殊身份，他们在警局接受简单讯问后就返回军营。

　　杀死中国船员的凶手到底是谁？直到今天，泰国方面仍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就在四国联合巡逻起航的第二天，专门负责调查此案的泰国副总理差林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表示，调查工作已经基本结束，案件已经移交给检察机关，进入司法程序。可是，随后又有泰国高级警官出来澄清，称警方的调查工作只完成了大约70%，还没有最终定案。

　　不仅媒体信息互相打架，就连官方的表述也不一致。“这充分说明了一点，那就是最近几年泰国的确有些混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也没有什么是真正能够水落石出的。”国际关系研究院泰国问题专家张学刚向本刊记者感慨道。自从惨案发生后，他就一直密切关注各方消息，结果信息越多，越像雾里看花。

　　有关这一点，本刊记者在泰采访期间也有切身体会。虽然各级政府部门都很开放，基本没有院墙和大门，乃至警察局都可以随便出入。泰国是个佛教国家，人们的礼貌友善自不必说，可是政府人员相互之间的推诿却也显而易见，要想找到一个能够拍板发言的人并非易事。在张学刚看来，这就是独具特色的“泰式民主”，一种外在民主和内在官僚的杂交体。

　　面对这样一种政府运作模式，中国方面施加压力就显得尤为重要。10月23日，公安部长孟建柱在西双版纳召开会议专题研究湄公河惨案，就在当晚，由公安部副部长张新枫率领的高级代表团抵达泰国。据接近本案的人士介绍，这个8人代表团由公安部刑事侦查局、禁毒局、物证鉴定中心及云南省公安厅等部门组成，其中包括多位“国宝级”刑侦专家，如曾经参与侦破广西南丹矿难的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痕迹检验处处长班茂森。

　　“这个案件之所以能神速破案，就是因为犯罪者留下很多证据。”具体负责调查此案的泰国皇家警察局副总警监曾这样感慨。上述知情人士透露，中国公安代表团抵达泰国后，除了配合泰方做好遇难者DNA比对外，还向泰国警方提供了金木棉饭店的闭路电视录像。金木棉饭店位于湄公河老挝一侧，就在10月5日当天枪战现场的正对面。根据泰国警方透露的信息，这份录像资料记录了“华平号”和“玉兴8号”两艘货船进入泰国水域的过程，也记录下了武装分子船只如何控制这两艘货船，并在枪战后逃离现场的过程。

　　10月24日，张新枫在与泰国副总理差林会见后接受采访时也说，从刑侦学专业角度讲，破获这起案件是具备条件的。“我们的专家和泰国警方对遇难船员遗体进行了检验，检验尸体的结果告诉了我们杀人的过程。其次我们的痕迹专家对两艘船进行现场勘验，船上遍布弹痕弹道，这些为我们提供了分析作案过程有利的条件。”

　　据上述接近本案的人士透露，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的是，9名泰国军人的确参与了当天枪杀中国船员的行动。因为从物证看，无论是船上留下的弹痕还是从遇难船员遗体取出的子弹，都可以证明是来自军用武器射击。但是，相对麻烦的是人证，因为多位目击者的表述都有分歧。这也是本刊记者当时在泰国采访期间所遇到的困惑，有的目击者说是劫持货船的武装分子先朝岸上的军警开枪，有的则说是武装分子的快艇从缅甸方向一路边追边开枪，甚至还有一位目击者声称，早在案发当天早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曾听到枪声。

　　因为案发地恰好位于缅、泰、老三国交界水域附近。除了泰国方面的目击证人，在老挝一侧金木棉饭店附近，还有一个专供游客买东西的小市场，从这里看过去，河上的情况一目了然。可是，本刊记者曾经尝试向这些老挝当地的小贩和船夫打听情况，却遭到他们的拒绝和躲避。据了解，泰国警方也曾想传唤别国的更多目击证人，但进展并不顺利。

　　直到现在，中国公安代表团的专家仍留守泰国。但是，除了从刑侦技术方面予以协助和督促外，一旦案件进入泰国的司法程序，来自中国的施压必将大打折扣。更何况，这9名嫌疑人的身份为军人，按照泰国的法律规定，应交由军事法庭审判。“泰国法律虽然也有死刑，但是在泰国，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很大，被判死刑的罪犯非常少见。”长期关注湄公河流域的云南省社科院研究员朱振明告诉本刊记者，一旦泰国方面宣布结案，中国方面对此事的干预效果就会变得很微弱。“判多少年不受我们影响，判了以后如何执行也不受我们监督。”

　　凶手是谁

　　据前述接近本案的人士介绍，9名泰国军人之所以败露，是因为安装在军营里的摄像头记录下他们曾在案发前离开驻地。按理说，如果是处理突发性的武装劫持事件，按照就近原则，距离案发地不过2公里就有一支海军湄公河支队驻扎。可是，这9名军人却是来自陆军第三军区的帕芒特遣队。军营位于清迈市的绰达纳路上，属于清迈府行政中心地段。从这里到案发的清盛，还要驱车3个多小时。案发后最早接受采访的军方人士透露是他们获得了毒品走私的情报，现在看，这其中的计划性不言而喻。

　　早在今年10月记者在泰国采访期间，就有一些在当地做生意的华人推测是泰国军人所为，理由就是他们此次行动的反常——封锁现场3个多小时，不准记者采访，没有录像资料。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军人行凶，又让人如何理解呢？

　　帕芒特遣队于1956年以第7装甲团为基础组建，负责边境巡逻，起初军营位于泰国北部的难府。几经调整后，2008年确定该队伍的执行任务区域为从泰北夜丰颂府至彭世洛府与莱府交界处，约950公里的泰缅、泰老边境线，范围几乎覆盖泰北所有地区边境线。在这一部队的网站上显示，其主要职责是“抵御外国军队侵犯主权、维护泰缅泰老边境安全、清剿边境贩运毒品”。

　　在泰国，军队介入缉毒之深，从遍布全国的军事检查站就可见一斑。朱振明分析说，很大原因是由于泰国没有武装警察，而毒品输入地缅甸的贩毒团伙又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因此，军队担负起了缉毒的重任，警察反倒是成了配合的角色。

　　曾著有《泰国军情探析》一书的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潘远洋老师告诉本刊记者，泰国军队中，陆军的势力最为强大。泰国陆军按四个区域部署，其中第三军区负责泰国北部防务。由于泰国80%以上的毒品都是由北部泰缅边境流入，因此，第三军区又是泰国军队缉毒的主力。2000年左右，第三军区先后组建了两支专门致力于缉毒的特遣部队，一支叫做399特遣部队，另一支就是这9名军人所属的帕芒特遣队。在他信政府期间，399特遣部队曾短暂调离，后于2009年重新组建。相比之下，帕芒特遣队倒是泰国最老牌的缉毒部队。

　　这就不难理解，帕芒特遣队的这9名队员为何绕过当地警察直接行动。而且，本刊记者在泰采访，感触明显的就是警察对这一惨案的侦破，虽然卖力但并不顺利。朱振明和张学刚都向本刊记者强调，在泰国，军队一直有极其特殊的地位和角色。早在1932年民党推翻拉玛七世王朝，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制时，当时的临时政府就是由少壮派军人组成的，开创了泰国军人干政的先河。

　　此后，在泰国的政治序列里，就形成了皇室、军队与政党三足鼎立的局面。皇室在泰国人民心目中威望最高，军队则公开宣称自己的任务就是保卫国家、效忠皇室。“虽然政府在名义上也对军队有一定的领导权，但军队公开表态不忠于政府，这在全世界都很罕见。”朱振明说。此后，从1932到1992年的60年里，泰国发生了18次军事政变，颁布了14部宪法，举行过15次大选，有18人当过总理。在这期间，约有4/5的时间由军人执政。其中只有7次军事政变失败，但也都是由于军队中的反对派镇压所致，没有一次失败是因为人民的反对。更离奇的是，在这18次政变中，竟然没有一个军事领导人因此受到过法律的惩罚。长此以往，在泰国，军队的势力要远远大于政府。

　　张学刚介绍说，在泰国，年轻人以当兵为荣比较普遍。他信当年也想从军，只是未果，才进入警察学校。后来，他当总理时陆续安排亲信进入军队，任命自己的表哥为陆军司令，一度认为已经控制了军人势力，所以表哥退休后就没有继续安排接班人。结果，他判断失误，终于在2006年被军事政变拉下台。

　　他信倒台后，泰国军警间就结下了梁子，关系更微妙，文官政府下辖的警察一般只能控制曼谷等大城市，在边境地区，尤其是泰缅交界的北部边境，治安和防务则由军队负责。他信在2003年曾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缉毒战争”，有效打击了泰缅边境的毒品走私。可是，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军队在执行中也留下了诸多污点，有很多人未经任何司法程序就被处决。

　　在泰国北部采访，时常接触军人，他们的面貌之涣散也让人印象深刻。虽然荷枪实弹地检查，但对陌生人并不设防。我们甚至可以在一个配备重型装甲车的营地里四处走动，里面的设施非常破败，营房不过就是一排茅草屋。在他信下台后的一段时间内，泰北边境毒品走私反弹。因为帕芒特遣部队人心涣散，有些人忙着“搞政治”去了，更多下层军官则陷入腐败的泥潭，与当地的权势人物勾结在一起。在很多当地人看来，“军队与毒贩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是敌人，这要看他们能够得到多大的好处”。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湄公河惨案发生两天前的10月3日，新任总理、他信的妹妹英拉宣布打响“新缉毒之战”。她把任务交给了警察，新宣布的执行委员会名单中，并没有军队的影子。因此，有人怀疑，湄公河惨案是泰国内部军方势力与政府博弈的结果。但与泰国军方接触较多的潘远洋相信，即便这9名泰国军人真的是凶手，那也不太可能来自更高层面的阴谋指使，而极有可能是下层军官受利益驱使而卷入。

　　郭志强告诉本刊记者，现在，11名中国遇难船员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带回国内安葬，家属会得到政府发放的20万元抚恤金。唯有“玉兴8号”船员何熙行和陈国英夫妇尚未火化，他们的弟弟早年也是湄公河上跑船的常客，他坚持不火化哥嫂二人，就是为了求得最后的真相。

　　第一批护航的商船有10艘。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船员介绍，第二批到发稿为止只集结了4艘商船，到底该如何让护航成为常态，还在摸索中。湄公河要恢复往日的繁华尚需时日，人们都在期盼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如果是这9名泰国军人行凶，那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当天到底有没有武装分子与他们交火？除了这9人，还有没有其他凶手？毒品从何而来？即便要杀人灭口，可为何又要采取这等残忍的杀人方式呢？

　　遗憾的是，在泰国法律制度当中，嫌疑人有权利拒绝提供口供。也就是说，即便他们最后被定罪，有些疑问也可能永远无法解开了。■

　　(感谢实习记者蔡涵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