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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946次列车的三十小时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1月20日15:45  南方周末
大多数时候,绿皮车上的气氛是欢乐的。春运,于这些返乡者,也像是一场Party。 (雷磊/图) 大多数时候,绿皮车上的气氛是欢乐的。春运,于这些返乡者,也像是一场Party。 (雷磊/图)

一名旅客的烟瘾HOLD不住了,只能点烟抽上一口。 (龚名扬/图) 一名旅客的烟瘾HOLD不住了,只能点烟抽上一口。 (龚名扬/图)

  茶水员的烦恼

  2012年1月14日上午10点20分,刚刚自广州东站驶出的L946拖着它近两公里长的绿色身躯,在小雨中穿行。

  此时,于克辉和李之星从车头和车尾出发,穿过忙着放置行李的乘客们,向列车中部的0号餐车挪动。作为列车长,他们二人需要各检查九节车厢的车门是否锁好,乘客的行李是否安全放置。

  拥有19节车厢的L946列车是一辆临时拼凑的机车,仅在春运时才从仓库回到铁轨。车身“成局渝段”白色喷漆字样显示它来自遥远的西南。车体上的油漆因为年久已经斑驳,纹路上尽是墨色的水渍,原有的绿色早已失去了新鲜。车窗玻璃灰白迟钝,微弱的光亮使得车厢内看起来很阴沉。每节车厢门口放置的木质踏板显得很打眼,鲜红的颜色经过雨水的滋润,愈发精神了

  李之星负责检查的11到19车厢均系卧铺车厢改造的,乘客将行李塞满了行李架,不少上中铺也放上了行李,没地方站的无座乘客,惊喜地躺在空闲的床位上。由于中铺和下铺之间高度有限,坐在下铺的乘客并不能伸直脊背,他们一排排地佝偻着。冷风阵阵从打开的窗子灌入,车内弥漫着新衣服的塑料味和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列车快到韶关时,于克辉和李之星才在餐车碰上了头,于克辉的内衣已经全部汗湿了。列车没有空调,人便成为热量的主要来源,人少的餐车比有乘客的车厢温度低了许多。李之星叮嘱于克辉赶紧换衣服,免得感冒了。

  超员100%的L946搭乘了3014名乘客,其中仅有一半的人有座位。“以前一节车厢经常卖300张票,以至于行李架上都躺着人。”于克辉说,2012年铁道部门特别控制了每列车的载客数量,车厢里还勉强可以走动。

  安全检查的结果令于克辉满意,只是发现14号车厢有一扇门没关。整个列车61名乘务人员,除了他和少数几人外,其他多是广州铁路集团公司二线单位抽调的,其中不乏科处级干部。为了解决春运人手缺乏的问题,这些外围人员经过简单培训后就被充实到一线,担任临时客车的乘务员。

  列车上没有热水器,负责供水的是三名刚入铁路系统不久的小伙子。于克辉希望他们能在午饭时供应开水,以方便乘客泡面。为应对日均80万客流,广州火车东站特地延长了进站候车路线,进站需行走近一公里。为了准点赶车,不少乘客都是很早就到了车站排队候车,这时候早已饿透了。

  茶水员很快发现在火车上烧开水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煤块太小,很快就燃尽了。穿着制服的小伙子们撩起袖子,垂下的手上沾满了墨色的煤渣,他们希望车长能够解决问题。

  不过,烦恼很快就多余了。列车刚到韶关时,没水了。

  不速之客

  “可不可以在韶关让我下车?”当魏明辉问出这个问题时,把于克辉吓了一跳。

  根据L946的行程,怀化是它的第一个停靠点。于克辉的解释,让精明的商人心冷了。经营一家机电厂的魏明辉,穿着一身合体的西服,刮得十分干净的脸上有着精致的笑容。思家心切使得他放下了自己老板的身份:从动车停靠广州东站后,他并没有出站购票,而是悄悄钻进了L946。

  据他的观察,凡是北上列车都是要经过韶关的。

  “我就不应该瞎闯的。”这位老板在列车长面前一再表达自己的懊悔,赔笑间不停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脸,称自己是“第一次”,结果被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估计只有到怀化再回来了。”于克辉跟他解释说不能随意停车下人。魏明辉默不作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不速之客并不仅是他一个人。

  到餐车吃饭的四川籍民工钟燕投诉说,一群大汉占了二号车厢的二十个座位,按照一个100块的价格卖给他的乡友们。

  “他们就晓得那个地方有空位。”穿着藏青色短装的钟燕气呼呼地说,这些操着河南口音的男人体型都很健硕,收完钱很快就下车消失了。一个乘务员分析说,临时客车车厢并不统一,有一节108座的,也有一节128座的,但售票时常常按每车厢108张坐票出售,并没有具体到每一张座位。

  “这帮子人坐地起价,太会钻空子了。”于克辉想不通的是,春运期间车站并不出售站台票,他穿着制服拿着证件都很难在春运时进站,而这些人竟然可以来去自如。他赶紧询问钟燕详情,想要去查查看这些人是否还在车上。

  不过,钟燕并不关心这些“白手起利”是否被抓,让这个四十岁男人感到不能原谅的是,这些座位卖价高昂,“一个座位一百块,比车票还贵”。但他觉得有了座毕竟比站着好,站立三十个小时的痛苦他是了解的。

  列车接到通知,在韶关站临时停靠。魏明辉忽然打起精神,他请求乘务员一定要帮他开门下去。今年他特地加班加点赶完了订单,就想提前回家陪伴老婆孩子。喜出望外的他,在列车停稳后,成为了L946第一个下车到家的旅客。

  于克辉记得在自己的车长生涯里,上次改变运行计划临时下客还是2008年冰灾时期。当时广州火车站积压了庞大数量的旅客,通行后人群涌进列车,他只得临时统计乘客的目的地,然后确定列车前行的线路和停靠点。

  老乡之间

  水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于克辉,在衡阳车站他曾下车联系站方加水,但三分钟的停车时间所补充的水仅仅能够保证餐车做好一顿晚饭。

  对于L946的乘客来说,历年春运早已经让他们习惯了没水的火车。在他们的经验看来,减少去厕所的次数,不仅可以避免自己的麻烦,也免得叨扰站在过道上的人。

  拥挤地坐在一起,唯一能做的就是聊天、攀老乡。

  7号车厢的乘务员夏有生今年五十八岁了,他从下属公司被抽调来支援春运。喜欢读历史书和热干面的他,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每半个小时就在车厢里巡视一遍,叮嘱乘客放好行李,注意安全。“站太高,列车一晃就正好扑到别人的怀里。”老人一句严肃的提醒,让站在座位上的女孩子有点害羞,周围的人却都笑开了。

  天色渐墨,在他管护的车厢里气氛却越来越热闹,几个乘客开始讨论收复台湾的问题。“自己人打自己人不好”的观点被大家一致认定为肤浅,“台独”就应该敲打成为众人的共识。

  一名看上去多闻健谈的男人试图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但因为被挤得太紧放弃了。他故作神秘地说:“现在只有中美俄三国有中子弹,拇指大一点就能把台湾炸没。”众人发出惊异的赞叹声,他们并不知道是夜台湾地区领导人进行了换届选举,有着一张大长脸的中年男人获得连任。

  燥热的空气使得29岁的鞋厂工人赵建军感到莫名兴奋,他试图搭讪坐在他背后的女孩子。在他看来,这个名为孙小凡的女孩长得太像韩国明星李孝利了。几经试探,女孩子并不理会他,他便向周围的人戏称孙小凡在上车前被男朋友甩了。孙开始假装听不见,渐渐地心里很气,想要惩治这个嬉皮笑脸的陌生人,但当她挥拳快打达到赵建军时,她就放弃了,扭头不理。

  赵建军并不为所动,继续直白地称赞女孩长得好看,希望“可以认识发展一下”。身旁的伙伴迅速出来“灭火”,向众人宣布儿子都已经上小学的赵建军“老不正经了”,羞得他一脸通红。

  常有无座的人在餐车吃完饭就不再走了,享受“屁股挨地”的片刻时光,于克辉观察到这些“胆大的”都是一些中年男人。而站在车厢两端的几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男女买完饭并不停留,立即走开了。他们站着吃完饭后,偶尔跑过来看看餐车里休息的乘务员和空着的座位,怔怔地不敢走过来。

  安排完工作,于克辉也和这些同龄人聊了起来,准确来说是跟一个叫邓永东的乘客聊开了。在肇庆市一家国企工作的邓永东高声地骂着自己工作的单位,他觉得企业的领导都是贪污受贿的,给下属的薪酬太低,“当官的没几个好人”。

  于克辉觉得这样的话太过激了,他问邓永东有没有掌握一些领导们贪污受贿的证据。邓永东一时语塞,嘟囔着开始抱怨网络害得自己没有订上有座的车票,“正准备提交订单时崩溃了”。

  “服务也不行,车上连洗手的水都没有。”邓永东愤然说道,众人一起附和。于克辉心里感到不妙,自己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他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神情黯然地看着窗外的雨雾,暮色里群山只剩下青黑的轮廓。

  “看到你们回家,我挺羡慕的,我都十年没有过年回家陪父母了。”于克辉等到众人说完,忽然补了一句。今年他将跟车到除夕夜才回家,但回到广州的家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老婆孩子都回常德了。他觉得十几年的铁路生涯使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过年的概念。

  大家忽然不说话了。

  夜雨

  车过衡阳,L946在雨中调整了行进方向,由北而西。

  不间断的运行使得车厢内积攒的垃圾越来越多,车厢内的气息变得温热,呼吸变得不那么顺畅。而打开窗流通空气,外面接近零下的冷风更让人难以忍受。兴奋、疲惫和污浊,使得归途暗伏凶机。

  22岁的“准妈妈”王莉没想到,刚刚怀上一个多月的孩子会给这个回家的日子“添堵”。坐在丈夫的身边,她忽然晕厥,下身“见红”,两人所在的17号车厢乱作一团。此时,于克辉已经休息,换班上来的列车长李之星感到事态重大。L946并没有随行的医生,列车上仅仅只有一个医药箱储存着仅能治疗感冒、拉肚子等常见疾病的药物。

  广播员开始播音,吁请从事医生职业的乘客帮忙。在深圳私人门诊担任医师的杨先生迅速赶到17号车厢,在查看了王莉情形后他推断孕妇可能是“先兆性流产”。空气立即紧张起来,王莉的丈夫雷林木然地坐着,不能言语。

  “打开窗户!”杨先生喊道。新鲜凛冽的风吹进车厢,之前浑浊的温热消失了,晕厥的王莉也逐渐缓过来了。

  杨医生问询得知,节前王莉还依然在生产线上赶工,没日没夜地加班。夫妻俩觉得刚怀孕没什么,便没在意,只想回到家好好休息。没想到这次提着大包小包赶火车,会突然诱发这样的凶险。

  醒来的王莉,希望能够继续乘车回家,为了让大家相信,她尝试站立了起来。这让李之星感到为难,有着多年行车经验的他深知这其中的风险。他向小两口阐明利害,杨医生也建议找最近的车站下车保胎。

  李之星安排人赶紧联系了前方的娄底车站,并请示上峰准备在娄底临时停靠。穿着丝袜的王莉穿好长羽绒服,丈夫则打包好行李。夫妻俩的行李除了一个大行李箱之外,还有好几包东西。前方车站的负责人回电李之星说,救护车已经开到了站台上。

  经过二十分钟的等待,列车停靠在娄底车站。雷林扶着妻子,乘务员和几名乘客则拿着他们的行李,一起下到站台上。李之星找到娄底车站人员,希望能帮二人预定车票,以便在病情稳定后回家。上到救护车之前,丈夫一再鞠躬感谢众人。

  夜已经深了。西行线上的娄底车站清冷漆黑,在大雨的簇拥中列车再次启动。

  L946已经连续行路十二小时,车厢里充满了方便面和脚臭的味道,烟碱侵入每一个人的衣服和头发。呼吸带来的燥热,使得几个小孩子不停地哭闹,汗涔涔的人们纷纷脱去外套和毛衣,企图获得一些清凉。赵建军有点想念之前春节回家坐过的红皮车,虽然也是这般拥挤,但会开启空调制冷,让人感到舒适。

  一年劳作和乘车的疲劳趁着夜色回到人们的身体,哈欠声此起彼伏。在过道中,有两兄弟将带来的泡沫板铺开,然后将行李作为枕头,摊平身体睡去。但偶尔有人经过,他们便只能不耐烦地起身,干净的泡沫板踩满了雨天的脚印。两人并不理会,人一经过,便再次躺倒。有座位的人们,或者伏头睡去,或者扭曲着身体仰头睡去。窗边的女孩印在车窗玻璃上的脸庞轮廓扭曲着,张开的嘴像是呼喊什么却又没有声音,影子在玻璃上留下一个黑色的斑孔。

  在车厢连接处,冷风不时从列车的缝隙蹿出,雨水不停渗入,将花生瓜子皮和包装纸粘连在一起,方便面汤冷却的油腻早已被踩成黑色的污泥。一对夫妻将被子从行李中扯了出来包裹住身体,全然不顾地上的脏水,蜷缩着坐下便睡了,丈夫被冻醒后,将被子全部拉到妻子身上,自己则蹲在旁边发抖。一名年轻的男子不停地踱步,借此获得一些热量。

  睡在厕所门口的人显然是最痛苦的,除了一次次被吵醒外,厕所中长时间未冲洗积攒的恶臭也逐渐沾满他们的衣服。虽然起夜的人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但仍然会踩到他们的手脚,鞋底擦着他们的脸和头发。

  在餐车走廊上,手机屏幕的光亮将几个男孩子的脸庞照明,他们在这里给家人或者女友打着电话,声音越说越高,随后又变为窃窃私语。一个染过头发的男孩子晃动着手机没好气地说:“车厢里一点信号都没,这里居然是满的。”

  缓慢,但准点抵达

  南归的人们从辛苦的睡眠中醒来时,L946已经在重庆境内了。雨下了一整夜。

  库区水色清翠,山峰却白了,有人叫道:下雪了!此时,眼前尽是家乡的景色,家也就不远了。清晨的清冷除去了夜晚的燥热,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欣然神色。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相处,孙小凡不再和赵建军置气,他们凑到了一桌打起了“双开”。

  赵建军夏天时曾把儿子带到了东莞,除了带孩子去逛逛免费公园,他甚至都没有带孩子去玩游乐园中的旋转木马。他说自己不喜欢广东那个地方,但为了生活他必须呆在那里。这次回家同在一起打工的妻子留在东莞看护着租住的房子。夫妻俩在广东生活久了,就添置不少东西,怕没人看丢了。

  孙小凡完成了自己打工的使命,读书的弟弟毕业了,即将代替她担负起家庭的责任。她觉得很轻松,这次回家目的就是物色好人选嫁人。她已经26岁了,在农村女孩子到这个岁数还没嫁出去,“太不正常了”。

  一名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来到了车厢内,拉着一个失去双手的小伙子在过道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中年男人称小伙子是自己的弟弟,是个聋哑人,兄弟两人相依为命,遭遇悲惨。介绍完生平,他便“请大家少抽一支烟捐点善心”,拉开挎包向人们讨钱。这显然是个好时候,快要到家的人们慷慨而大方,不一会儿他手中就有了一大把零钞。

  “我听说他们这些叫花儿家里都起三层楼房,比我们挣得还多些。”车厢中的人们怅然若失地议论着“兄弟俩”长得不像。掏钱的人们试图打消自己的怨念,他们觉得“毕竟人家磕头了,就算谋财,也是把尊严丢掉了。”

  不少乘务员还是第一次看到库区的绿水和荒山,惊异的他们趴在窗边用电话告诉家人眼前的景象。

  中午,一名男子到餐车投诉他的车厢没有警察,小偷偷东西都没人管。于克辉赶紧联系乘警,并希望他带路去搜查小偷。

  为避让快速列车和等待进站安排,L946在重庆城外乱草岗上停驻了一个半小时。不过,列车还是于1月15日16点20分准点抵达了重庆北车站。这里的雨水刚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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