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秘境:司法的边陲
怒江州的全称是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境内没有机场,也没有高速路。从昆明飞保山,距离州府六库还有120多公里,目前唯一的二级路2009年底才基本通车。就算到达六库,全州的四个县城,除了泸水,被称作“边三县”的兰坪、福贡和贡山,依旧山路迢迢。地缘隔绝赋予怒江大峡谷的特质,是原生态的纯净质朴,也是远离现代文明的落后蒙昧。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畔的司法坚守,不是诗意的边陲风情,而是把物欲降到最低的豁达历练。主笔王鸿谅 摄影关海彤
入乡随俗
傈僳语的敬酒歌唱起来,客人们便再无处逃遁了。自家酿的粮食酒,用大矿泉水桶装了来,一壶壶倒出,再一杯杯满上,和着节拍,静夜的山风都有了热辣辣的暖意。歌里唱的是对怒江山水人的夸赞,对远方客人的挽留,唱完先一饮而尽,没有半点偷奸耍滑,完全是把自己放倒才算对客人诚心实意的架势。这样的盛情难却,经年累月的积淀沿袭着,俨然成了怒江生活的一部分。
从州府六库出发,一路往北,沿怒江逆流而行,途径泸水、福贡和贡山三县。一路上赶街天的故事大同小异,散居在怒江峡谷两岸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上的村民,近的走上一两个小时,远的走上大半天,才能赶到公路边的集市,原本计划卖了家里的农作物或者家畜,添置些其他生活必需品,结果往往钱才刚到手就悉数换了酒,哪怕是背着仅有的两只鸡出来,皱巴巴的钱还没有展开也一样,在山路边就乐滋滋地喝起来。先前的计划只当“南柯一梦”也就罢了,麻烦的是酒后的不可控:或者醉倒在山路边,遇到温差大的冬日一觉冻死过去;或者酒桌上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顾不得都是乡邻至亲,手边摸到什么东西都当头狠砸过去,横生惨剧。怒江酒桌的凶悍,有些像一路的冬日江水,乍看澄碧如镜,遇到礁石才显露峥嵘,地势落差处更作咆哮隆隆之声。福贡法院院长文志辉做过统计,这个常驻人口9万的小县城,“全县近5年来平均每年受理的刑事案件仅36件。判处5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占全部罪犯总数的86%。刑事案件中,60%左右的罪犯是在酒后实施犯罪的”。
不止福贡,整个怒江州四县都差不多,酒后犯罪是刑事案件里的共性。“全州的案子,刑事案件与民商事案件的比例差不多,行政案件很少;刑事案件里,又以故意伤害、故意杀人居多,往往是酒后动手伤人。”怒江州中院院长滕鹏楚说,案件数据本身足以体现怒江州“发展程度低,经济不发达,虽然民风淳朴,但老百姓受教育程度低,法律观念淡薄”。就像怒江州各种工作文件里描述本地民情时的常用比拟,“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滕鹏楚在他2008年的调研论文里列举出一组数据:“全州地方财政收入5.12亿元,而保吃饭运转就支出21.06亿元,自给率只达到24%。”四个县城的自给率排序依次为:“贡山县6%,福贡县6%,泸水县12%,兰坪县45%。”
兰坪地处偏僻,一再修路之后,距离六库的车程才从一天缩减到了六七个小时,崎岖颠簸的路面12月底就开始上冻。但是兰坪有矿产资源作为依托,贡献了全州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把其他县远远地甩在后面。经济指标在案件数量和种类上也得到对应,“四个县里兰坪的案子总数最多,而且以民商事案件居多”。不过滕鹏楚很明白,以怒江州的整体经济状况而言,案件总数的比较实在没有意义。“全州法院系统编制二百余人,法官不到半数,一线法官每年的人均办案数量不过30件,一个县法院全年的案子,可能都比不上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里一个区法院法官一人一年的办案量。”这比较并不夸张,2011年,贡山法院的案件总数是125件,福贡法院略多些,也不超过一倍。
怒江州的案子并不复杂,民商事案件里,婚姻家庭纠纷占了绝大多数,其他也不过是土地纠纷、相邻权纠纷等常见类型,是非曲直很简单,评判时用不上多么高深的法律理论,乡俗民情反倒成了天平上最关键的砝码。对怒江州的法官们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法律条文的把握,而是语言和沟通的障碍。全州境内生活的21个少数民族,白族、普米族、怒族、独龙族等等,全都有自己的语言。傈僳族是怒江的主体民族,占据半数以上。早年的外国传教士把傈僳语从单纯的语音变成了文字,据说与古拉丁语一脉相承。怒江教堂里的《圣经》都是傈僳文,唱诗班也用傈僳语吟唱。从80年代开始的教会复兴在怒江沿江的村庄里一目了然,现在村子里最好的建筑,不是学校而是教堂,以基督教堂居多。这也成为傈僳语最好的课堂,那些长居深山的少数民族,半句汉话不通晓,却能用傈僳语交流。
就像滕鹏楚说的,“傈僳语才是怒江州的‘普通话’”。但是通晓这种“普通话”的法官,在全州法院系统里并不算多,经过公务员统一招考和从2002年开始的全国统一司法考试双重筛选,胜出的人得益于现代教育,但往往不通晓本地语言。根据滕鹏楚的调查,全州两级法院“20%的案件需要聘请翻译人员,按每人100元的费用计算,两级法院仅此项开支就达到10多万元”。
六库的机遇
“80年代的六库,只有江东的一小块地方,真正大规模的建设也就是这几年,那些楼原来都是山坡、田地。”站在江东灵山寺的山顶看过去,怒江中院研究室主任李筱槲指着对岸的大片房屋感叹。他是湖南人,1982年跟随在水文站工作的叔叔到了怒江,从此扎根。水文站建在灵山寺山脚,一条支流与怒江交汇的河畔。有了水文站,才有了过河的铁索桥,才有了1992年开始陆续修筑的灵山寺。桥头的“临江桥”三个字,还是李筱槲叔叔的亲笔题字。现在的灵山寺香火繁盛,初一、十五乡民往来者众,铁索桥的通行安全成了大问题,需要专人值守,分批放人通过。
作为1973年选定的州府新址,六库是整个怒江州40年来的建设重心,尤其是2004年泸水县城从鲁掌搬迁到六库新区的规划获批,并于2006年全面启动之后。以前“五七干校”劳动时被打发来种植甘蔗的蛮荒之地,如今已是夹江两岸挖山填土的高楼林立。连接江东江西的六库环城公路正在施工,以缓解城区唯一一座过江公路桥的拥堵。入夜,东岸山壁上硕大的“怒江大峡谷”字样霓虹闪烁,与西岸泸水县政务中心的大楼彩灯遥相呼应。作为比对的是知子罗,曾经的州府旧址、老碧江县的县城。地质条件的严重隐患就像一份命运判决书,决定了知子罗始于70年代末的衰落。等到1986年碧江县正式撤销,辖区分划给泸水和福贡两县,不愿搬迁下来融入新生活的人们,守着知子罗日渐斑驳的建筑,把日子凝固在旧日繁华里。
现在的六库,是发展中城镇的普通模样,外来者眼中泯然众人的寻常,却是本地人新奇感受的开始。各种与现代生活相关的设施,电视、网络、商场、茶室、歌厅,都可以成为打发时光的去处,一时间察觉不出怒江酒桌的凶悍。离开六库,怒江州的真实模样才会显露出来,地理如此,民俗也如此。一路往北的三个县城,泸水、福贡和贡山,县城自然都临江,但村落散布在沿江两岸的崇山峻岭之中。连接县城的沿江公路,没有太多急弯,只是狭窄,最宽处也仅容两车相错。危险来自于两岸高黎贡山、碧罗雪山的雨季塌方、落石和泥石流。怒江中院负责网络技术的熊燕亲历过一场泥石流险情,她雨季从贡山赶回六库。“大家都劝我当天不要走,等雨停了再走,可是赶时间没办法,从贡山到福贡,两个半小时的路车子走了11个小时。”塌方路段的拥堵只是耗费耐心,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却可以夺命。“幸好司机有经验,危险路段都自己下车先去查看,发现前面山上下来的一股水流从清澈变得浑浊,赶紧跑回车上往后倒车,没有多久泥石流就下来了,像打雷一样的巨响。”这回忆令她心悸,“如果不是贡山法院的司机有经验,我们应该都被大石头砸进怒江了。”
恶劣的交通,除了不断造就惊心动魄的回忆,也意味着怒江州昂贵的司法成本。除了翻译费一项,全州两级法院的案件中,办案成本远胜于案件标的的比比皆是。按照滕鹏楚的分析,怒江州地广人稀,只有一条二级公路,就是从保山到六库,其他都是级外路,土路。“出去一趟回来都要进行车辆检修,如果到独龙江一趟,仅车辆的维修费平均就要2000元。”“到100公里的地方审理一件案件,按5个人来回3天计算,出差补助、车辆油耗及磨损费、法律文书制作及印刷费等大约需要2270元。”他列举了怒江中院审理过的案子,“阿某兄弟间为三块石棉瓦以及胡某为一棵核桃树争议的案件,案件争议标的极小,诉讼费50元,但为了解决这一类纠纷,合议庭成员多次到案发地去走访,调查取证,核实情况,做思想工作,就花费了大约5000元。”“类似案件在怒江大约在50%以上,而案件标的小,多数当事人交不起诉讼费,法院只得减免诉讼费,提供无偿服务。”
诉讼费的收支两条线,对于怒江州没有实际意义,全州两级法院的人头基本费和办案经费,来自州、省和中央三级财政。怒江中院副院长尹相禹对法院的缺钱记忆深刻。他是云大法律系的科班毕业生,1989年分到泸水法院,也是泸水法院的第一批科班大学生。他从基层法庭开始历练成长,也做过办公室主任,“一直管的就是钱这些事情”。“法院的经费只能保工资,干警办案的差旅费都报不了,只能由财务打个白条,实在不能当时兑现。各级财政对政法经费的投入,从2006年开始逐步有所改善。”尹相禹记忆中,“财政紧张一直持续到2007年,当年就拨下来100多万元中央保障政法经费,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滕鹏楚到怒江中院就任是2008年10月,他感慨于怒江法官们的真诚和朴实,也意识到他们与开放发达地区相比,司法水平和能力的差距,初始教育的先天不足和职业培训的后天乏力。虽然正常的办案经费已经可以保障,“但要想把法官们送出去培训学习、考察、开阔视野还是很难”。他也记得,那时候中院还在“旧石器时代”,“办公楼里电脑都很少见,开庭时书记员手写记录,判决书也是先手写,然后交到文印室打印”,下面的县级法院和派出法庭的条件自然可想而知。滕鹏楚也计算过:“离开了中央和省级财政的补助和支持,怒江两级法院的经费只能保障4个月左右的运转。”
福贡的困惑
从六库到福贡,技术娴熟的司机最快也需要两个半小时。这段沿江两岸的坡地油菜开花格外早,12月底已经灿灿的黄了。在沿江路上的狂奔,六七十迈的车速,足以颠得人胃里翻江倒海。还好一路蔚蓝,路过石月亮看了个通透。石月亮是高黎贡山山脉中段3300米的峰巅,由大理岩溶蚀而成的天然穿洞,深百米,宽约40米,高约60米,远望似一轮满月,它是福贡县最出名的景点,也是一个地名。
现任福贡法院院长文志辉是兰坪人,1988年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就进了兰坪法院。“那一年招干一批来了十个人,大学生就一两个。第二年来了三个大学生,其中一个就是如今的优秀法官和学胜。”他的法律知识从零开始,“到经济庭做书记员,从诉讼法开始学,老法官手把手地教”。一路走来,法院每个级别岗位他都经历过。他对自己工作的描述是,“下至鸡毛蒜皮,上至人头落地”。即便是在兰坪这个经济相对发展的地方,文志辉想买法律参考书,也只能借着出差去昆明的机会。1999年他去参加省高院的培训,才第一次听说了民法大家梁慧星的名字。“什么是差距,这就是。”
文志辉得益于云南省政法系统对干部的培训,在云南大学修完了本科课程,现在还完成了硕士课程。他记得,2007年10月从兰坪调任福贡的时候,“全院一个通过司法考试的人都没有”,“四名法官,三名是院领导,第四个是政工科科长兼刑庭庭长”。“审案子组成一个合议庭都要精挑细选地搭配,不敢把有审判资质的一次用完,万一发回重审怎么办?怎么再组合议庭?”从2002年开始实行的全国司法统一考试,初任法官从过去法院自己命题考试规范为参加全国司法统一考试。1995年之前任命的审判员不在此列。这是司法制度的重大进步,有利于促进法官职业化建设,但是在边疆民族地区呈现的现实问题,就是司法考试通过率极低,法官缺失严重。怒江州连司法考试考点都没有,本地只能报名,考试或者去大理,或者去昆明。根据滕鹏楚的统计,2002至2007年的6年,全州法院仅通过“A证4人,B证3人,C证69人”。雪上加霜的数据还有:“6年来通过司法考试的外单位人员没有一人进法院,基层法院通过司法考试的有5人调离法院从事律师职业。”
现任副院长邓兴是福贡法院司法考试“零的突破”。这故事由文志辉来说更激动:“2007年12月过的,他考了391分,A证,全州法院系统第一名。”为了督促全院干警的学习热情,只要省高院组织司法考试冲刺培训班,他都不惜成本地把人送出去。“我给每人两次报销全部费用的机会,第三次再考,我也支持,不报费用但给假期。这几年,一次就送五六个人出去培训考试,法院就26个人。人手紧怎么办,连犯人我都亲自去押送。”4年过去,福贡法院的26个人里,已经有10人通过司法考试,其中A证4人。
可是文志辉的努力,总会遭遇更现实的打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4年间法院陆续调走了7个人。“30个人的编制招不满,留不住。”为了不让上级法院再从福贡调人,他甚至都跟领导发了脾气,他立下的“5年不许调动”的规矩,最后成了“自己打自己耳光”。他不是不懂人往高处走的道理,实在是基层的工作“一个钉子一个眼”,有经验的通晓本地语言的干警只有那么几个,他舍不得。今年招新人,为了招到通晓本地语言的人,文志辉特意向上面请示,把两个岗位的标准放低到了专科。“结果招进来的是清一色的法律本科,四个人只有一个懂本地语言。没办法,我们想要的人,考试就是不行,笔试差太远,面试再好也没用。”“招来的这几个是很优秀,其中一个在甘肃长大,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本地话一句不会,别说少数民族语言,云南方言都难听懂,我怎么用呢?”
云南省的司法系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法院系统的第一批定向委培生从2009年开始,他们需要参加少数民族语言口试和全国统一高考,在云南民族大学完成学业,每个学生每年只需要承担学费的10%,其余学费由省财政承担70%,生源选送地同级财政承担20%;对学生生均定额经费,由省财政一次性承担,对学生生活补助由省财政承担70%,生源选送地同级财政承担30%。具体来说,按照一年4500元学费的标准,学生自己每年交纳450元,4年共1800元。生活费用,每人每月600元,假期减半,由省、生源选送地同级财政承担,按月发放到学生手中。
第一批委培生将于2013年毕业,对应的基层法院已经给他们留好了编制。福贡法院有三个,两个傈僳语,一个怒语。只是他们毕业后能否顺利上岗,文志辉还是心存疑虑:“书本跟实践是两回事,司法工作更需要经验和历练。”从成本上考量,他还是觉得委培的方式时间成本太高,所以不管大会小会,他只要有机会,依旧会表达他对边疆基层法院系统招人的困惑。“能不能把门槛标准设低一点,通晓本地语言,非法律专业的本科或者专科,在实践中慢慢来学,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他的意见,只会在同样是边疆地区的基层法院院长那里得到共鸣,更多的是质疑和反驳:“有优秀的人才给你,你还不要?”文志辉苦笑:“他们可能很难理解,不懂本地语言,法律学得再好再深刻也没有用啊,你肚子里的东西倒不出来啊,请翻译成本贵不说,一句话转来转去,效果可能就完全变了。”
贡山的寂寞
从福贡到贡山,同样是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两岸植被明显更多,江水也更加澄碧。怒江沿线小水电和矿区的开发,与生态破坏、地质灾害之间的因果关系需要更科学的论证,但现实就是,泥石流的现场并不鲜见。最惨烈的还是普拉底,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还堆在那里,狰狞的沉默,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写着鲜红的“8·18遗迹”,旁边政府援建的新房已经陆续竣工,台球桌旁也人头攒动,只是被掩埋的亲人们再也回不来了。
贡山法院的院长李红英是贡山法院的第一位女院长,泸水县人,大学毕业后做过10年老师、6年检察官,2010年就任贡山法院。她父亲初中毕业做了大队记分员、武装干事,因为擅长做老百姓的工作,被泸水法院主动要了去,后来担任泸水法院院长。她对法官的想象和理解也源自父亲:“父亲很有口才,跟老百姓亲如家人,总是给他们解决纠纷。”这也是“文革”后,基层法院系统恢复重建以来,很关键的一个用人标准。贡山法院庭长李金兰就是最好的例证。1978年,18岁的李金兰就在贡山茨开镇参加了工作,10多年下来,不仅成了县妇联看重的干部人选,也被贡山法院看重。
李金兰回忆:“1989年,法院院长和副院长直接到家里来找我,我一开始被吓到了,连水都没倒。那时候法院配枪,按我们本地人的想法,就是觉得背枪的人很讨厌。我考虑了一段时间,也征求过很多意见,最后还是决定到法院。没想到一来就喜欢上了我的工作。我在民一庭,每天都有调解工作,很实在。1991年县委组织部直接来找我,要把我调到县妇联做副主席,我不愿意去,还是拗不过,3年之后我又主动申请回来,做民一庭的副庭长。那时候县委组织部已经考虑把我列入县委委员了。也有人笑我傻,替我可惜,可我自己一点儿也不后悔,我喜欢做实实在在的工作。”
李金兰的确不懂深奥的法律理论,但是经她调解的案子,实实在在地到了村民们的心坎里。重视案件的调解,尤其是刑附民案件的调解,也是贡山不得已的现实。她很明白,人均年收入不过四五百元的地方,一桩刑案对被害人家属造成的伤害难以弥补,如果法院轻易下判,对方却无财产可执行——现实往往如此——就成了一张“法律白条”,对被害人家属是二次伤害。现在,52岁的李金兰已经当了外婆,工作起来还是风风火火,那副替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的热心肠一点儿也没变,回忆起一桩刑附民案件调解的激动处,索性站起来情景再现。那是一桩打架导致的命案,被害人的父亲索赔5万元,3名被告各家只能拿出1000元,差距悬殊,口水说干都没有用,主审法官都决定休庭直接下判算了,李金兰站起来拦住了,“不行,还要继续调解”。根据被告的情况,5万元是根本不可能兑现的,她不忍心那父亲被这张“法律白条”拖到更深重的痛苦里。最后,那父亲接受了3000元的赔付。
余金成是贡山法院的新生代,他2008年毕业于玉溪师院法律系,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贡山法院;2009年2月被派驻到丙中洛法庭,直到2011年1月才调回贡山法院。贡山的生活,尤其是丙中洛的生活,对于他这样的“80后”来说,是无边的寂寞。贡山由马帮聚集之地发展而来,现在也只有一条主街和一条刚开通的环城线,只要呆上几个月,出门就到处是熟面孔。丙中洛更是如此,它距离贡山县城还有40多公里,已经到了云南的最北端,再往北,过秋那桶,就到了与西藏察隅县交界的地方。这个总是被薄雾笼罩的地方,拥有整个贡山最大面积的三块平坝,但因为交通不便,一直像世外桃源一样宁静;这里的雾里村,去年才通电。这个终年清晨薄雾笼罩的地方,天主教、基督教、藏传佛教和原始宗教四者并存,被誉为“人神共处之地”。
丙中洛法庭成立至今,案子不超过10件。作为新人的余金成是第一批进驻的。这里的时间,要像在普化寺草坪上晒太阳、剥桔子的昆布喇嘛一样,心无旁骛地坐着,才不觉得心焦。这里的夜晚,安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月落铁锁寒”,是余金成每晚锁上法庭大门后最真切的感叹。余金成会傈僳语,跋山涉水地到山里去普法,一年下来,丙中洛法庭也不过四五件案子。如何打发漫长的时间,就是他无法逃遁的人生历练。换做大城市的孩子,可能早就叫苦不迭地换了工作,但余金成不能任性,他是兰坪人,家在大山深处,走到公路边要爬五六个小时的山路。七兄妹的大家庭里,他有3个姐姐、1个哥哥和2个弟弟。父母倾尽全力,也只能供3个孩子念书,三姐、他和二弟。好在他们都懂事争气,2004年一起考上了大学,他在玉溪,姐姐在大理,弟弟在昆明。2008年毕业,他考上了公务员,又大大地鼓励了姐姐和弟弟,一个考回兰坪当了老师,一个考上了北邮的研究生。现在,余金成要从每月的工资里拿出1000元供弟弟继续深造,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负担,而是他对于家人的亏欠。最令他心酸的是小弟弟,“从小就在山上放羊,17岁就结婚,每次看到他,心里都会很痛楚。我们在一个桌上吃着同样的米饭,可他的人生已经跟我们天差地别”。
现在的丙中洛法庭庭长叫黄跃,30岁出头,法律本科,已经考过司法考试A证。女朋友从河南老家来看他,一到丙中洛法庭就痛哭了半个小时,旁人束手无策地看着,看到女孩终于露出笑容,心里才送了一口气。“不错,这么快就不哭了,那是应该能留下来了。”整个2011年,丙中洛法庭没有一件案子,但是“黄跃们”依旧必须在寂寞中坚守下去。
独龙江的想象
整个怒江州最神秘的地方是独龙江,这是一条河流的名称,也是一个行政区划上的乡镇,隶属贡山县。全国只有贡山县的“人代会”每年8月17日开幕,原因就是独龙江每年有半年都是大雪封山,从12月到次年6月,一切交通都在雪山垭口被阻隔。6月开山以后,那里的人才能出来,山外的物资才能运进去。通电以前,唯一获取外界信息的方式是收音机,电池还要提前从山外运进去屯好。就算开山了,进入独龙江,依旧艰难,90多公里的路,越野车也要走七八个小时,去过的司机说:“路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颠得太厉害。”
在独龙江开庭审理的第一个刑事案件,发生在1991年,贡山县法院副院长余自祥是当年办案的人之一。余自祥1978年进入贡山法院,当时法院只有3个人。县城里整条街都是马帮,他们聚集于此,主要就是朝两个地方运送物资,一个是丙中洛,一个就是独龙江。1991的案子是事关捕杀野生动物的,3名被告来自同一个村,他们连续射死了8头野牛。按照独龙族的风俗,猎物不独享,要分送给村子里的每户人家,他们还好心地给当地林业公安送去了一块肉。对方把肉吃完觉得不对,就到当地派出所报了警,然后,就成了一桩刑事案。公安取证回来,移交检察院,检察院又把所有的骨头、标本、猎枪等物证移交到了法院。那个时候独龙江还不通路,开庭的时候,由院长带队,包括法警去了7个人,请了6个人抬东西,在路上走了3天,翻过雪山垭口才到达。法院还给被告请了一名律师,不收费,由法院负责一路的吃住。“考虑到独龙江的风俗人情等种种原因,这个案子最后判了缓刑,并处罚金200元。”余自祥顿了顿,笑说:“不过,20年过去了,我现在也没见到这笔罚金。”在余自祥的记忆里,此后独龙江再也没有开庭审理过刑事案件,不过有过民事案,依旧路途迢迢。“1999年通公路之后,开车进去也要一天。”
杨茂和白丽珍夫妇是对独龙江历史最有发言权的见证者。78岁的杨茂在1958年被派去独龙江任教,成为独龙江完小的第一任校长。第一批的6个老师都是男的,他们的工资是“一个月32斤大米,35元钱,3两香油,半斤腊肉”。这是个艰难的教学任务:“老师用汉语讲,懂傈僳语的学生用傈僳语翻译给只会独龙语的学生听,学生再用独龙语提问,再用傈僳语翻译。”独龙江的学校放假时,老师们要下乡去做群众工作。“那时候独龙江全区只有50个干部,有时候在乡下走一天,会遇到蟒蛇、黑熊,却遇不到一个人。”纳西人杨茂有语言天赋,半年就基本掌握了独龙语。“独龙江的第一批初中生,就是从我手里送出去的。”说起来他自豪而欣慰。
除了桃李天下,杨茂在独龙江的另一个收获是爱情,他结识了独龙纹面女白丽珍,并且自由恋爱组成家庭。74岁的白丽珍故事更传奇。她出生于独龙江献九当的白丽村,8岁的时候被母亲带去纹面,这种特殊的习俗,源自对于土司抢亲恐惧的自我保护,纹面的图案由纹面师的喜好和手艺决定。白丽珍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她只记得撕心裂肺的痛,“脸肿了三天三夜,脱了一层皮”。她的童年是衣不蔽体、住岩洞、住在大树枝下的记忆,13岁的时候被进入独龙江的工作队发现,带出来作为少数民族干部培养。带队的干部脱了一件外套给她,“长得拖到膝盖”。“一句汉话不会,一天书没念过,到云南民族学院从头学。”
杨茂进入独龙江半年之后,白丽珍也作为干部派驻回独龙江。他们按独龙族风俗组成了家庭,男方到女方家提亲,女方家长获得女儿的同意,才能收下彩礼。婚后,女婿家农作物的收成,都需要分送给岳父岳母,家里杀猪,也必须送去一半;而女方家杀猪,只需要赠送一条猪腿。独龙江是以男性为尊,舅比母大。这个神秘又原始的民族,留给杨茂的印象非常好,“善良、热情又害羞、胆怯”。“他们的节日没有具体的日期,从2月一个大致的时间开始,村里的年轻人组成舞蹈队,到各家各户载歌载舞地欢庆,然后按照地理位置轮到下一村,同样载歌载舞。”儿子们对于母亲白丽珍的叹服,是她唱歌信手拈来,饭桌上可以用独龙语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重样地唱一遍。
1965年杨茂和白丽珍先后被调离独龙江时,他们已经有了3个孩子。长子杨谊群,毕业于云南民院数学系,是独龙族的第一个正规大学生。而白丽珍1973年成为怒江州委副书记,也是独龙族第一位高级别的女干部。即便30多年没有再回独龙江,他们的家族,在独龙江依旧有堪比头人的地位。独龙江的纷争,在杨茂的记忆里,一直有最传统的化解方式:“由村落的头人或者德高望重的人出来主持公道,解决纠纷。”
2010年,杨茂夫妇在时隔30多年后重回独龙江,对那里的变化震惊不已。那时他们有过往生活的参照,现代城市里住惯了的人,还是会叫苦不迭。只说一样,即便独龙江已经通了电话,手机信号一次也只能接进去20条线路。贡山法院院长李红英说:“面对面地打电话都打不通,太正常了。”独龙江法庭已经在筹建之中,土地是中院院长滕鹏楚亲自进去丈量的,独龙江乡政府先是划了4亩,后来舍不得,又收回去了一半。李红英为了落实法庭的建设,2010年12月下旬冒险进山,出来的时候遭逢大雪,被困在半路,幸好余自祥有经验,发现电话总是打不通,赶紧带车进去接应,李红英和司机弃车而行,走了8公里,才遇到余自祥的车,到达县城已经是凌晨。
现在,法庭的基本建设已经完成,但还没有人进驻。独龙江法庭和丙中洛法庭一样,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只不过独龙江的位置更为特殊,距离缅甸28公里,距离印度70多公里,而且与尼泊尔遥望。独龙江公路的隧道正在施工,预计近两年就能开通,滕鹏楚考虑的是,“等到这条通道打开,枪支和毒品的威胁将会大大增加”。他的忧虑不无根据,德宏和西双版纳加大禁毒力度的时候,毒贩子们已经舍近求远,不惜翻阅积雪的高黎贡山,从缅甸进入怒江州,然后在从怒江送出去。即便如此,对于净土的想象,依旧不应该以隔绝为代价,现代文明与原生态保护如何共存,是怒江恒久的问题,司法,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最为真实的边陲,这里缓慢变迁中的一切,自然景物也好,民风民俗也好,乡规民约也好,其实都是现代文明中早已失落的最珍贵的记忆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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