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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立欣:在纪录片里寻找“归途”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2月05日15:28  瞭望

  “归途”的故事不会结束,它事关春运、社会,也事关纪录片在中国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周劼人

  来自四川的农民工张昌华夫妇,20年前开始在广东打工,希望用微薄的收入抚育留在家乡的一双子女,使他们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可失去双亲陪伴、日渐成年的女儿张琴,选择了退学离家,成为新一代打工妹,让父母的梦想破灭。

  “这样的事情如果不被记录下来,是我们这代人的失职。”范立欣,一位30岁出头的中国导演,撸了撸袖子,猛吸一口气,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说。

  他将张昌华夫妇三年的春运回家路摄下,让人们真切感受支撑中国这个“世界工厂”的农民工群体当中的一家四口在大时代中的命运起伏。

  这部名为《归途列车》的纪录片,一下获得美国导演工会奖、洛杉矶影评人大奖等30余个国际奖项,在中国上映时正值春运大潮,7个城市进行了“一城一映”的巡展。

  它没有花一分钱媒体宣传费,却几乎场场爆满。

  “‘归途’在哪里?”

  为完成自己在本土操刀的第一部纪录片《归途列车》,左腿膝盖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范立欣,扛起机器,带着剧组,跟踪拍摄张昌华夫妇整整三年,积累了350个小时的素材,最后浓缩成90分钟的影片。

  从表面上看,影片讲的是张昌华夫妇回家的路途,他们和所有农民工一样,在售票窗口前失望,在绿皮车厢里挣扎,在村口小路上放下又一年沉重的包裹。

  但范立欣没有把镜头停止在旅途的终点,而是对准了空巢的老人,对准了1岁就成为留守儿童的张琴。她在外公的坟前哭诉,说自己并不想见到父母。她甚至和一年只能见上一面的父亲扭打在一起。因为在她眼里,父母只是给钱并嘱咐她好好读书的人,和她几乎没有情感的联系。于是,她似乎认准了一个死理:只有钱才是有用的。

  范立欣赞同一位网友的说法:如果是这样的“现代化”会破坏一个国家最基础的构成——家庭。

  “从更深的层次看,影片要问的就是‘归途’在哪里?”他说,选择春运这个题材,也是因为中国社会城乡二元结构下的各种矛盾,都能在这里找到观察点。影片与其说是在讲春运,不如说“展现了一个困于昨天和明天之间的、中国农民工家庭命运的故事”。

  成为“范导”之前,范立欣是中央电视台的一名摄影师。时常下乡的他,往往前一刻还在家徒四壁的乡村工作,后一刻就在灯红酒绿的三里屯聚会。这种强烈的反差让这个“爱激动、爱打抱不平的人”更多地关注到城市化进程中持续存在的矛盾。

  他捕捉到这样的镜头:一位广州警察在维持火车站秩序时,问拥挤在人群里的张昌华:“你们这些外地人跑到我们广州来干什么?”压抑已久的张昌华,把十几年打工的委屈倾诉出来:“要不是我们广安的邓小平到你们这里搞改革开放,可能今天你们连我们四川都不如呢。”

  这个镜头最终因为时长原因没有放进片子,可一直印刻在范立欣的脑子里。

  他曾经纠结和疑惑:也许,对这个国家而言,春运所折射的种种社会阵痛,都是难以逾越的阶段。而他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和追问:那些苦苦追求最后一班列车的农民工,会不会被高速前进的社会列车抛到身后?

  “无处不在的人类情感”

  纪录片在国外电影节展映的两年中,范立欣几乎每月都要带着片子绕地球一圈。有人质疑:为什么一定要把镜头对准蓬勃发展的中国背后那些小人物的辛酸,他们是社会的主流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范立欣放下杯子,向本刊记者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中国2.4亿农民工的真实生活写照。

  2009年,在美国的圣丹斯电影节,北京一所中学的访问团被安排观看《归途列车》。放映完毕后,一名男生激动地跑上台,从范立欣手里抢过话筒。他说,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自己看完后很伤心,他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让我好好学习了,因为他们想让我把这个国家建设得更好”。

  孩子的责任感让范立欣感到安慰。他觉得,在这个无法跨越的发展阶段里,每个人都可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收起一些城市人的优越感,拿出更多的同情心和责任感,对农民工更加友好一点,哪怕是地铁上让个座,对餐馆的小妹道声谢。

  一位美国中部的观众看完电影后,感谢范立欣让他理解了在外贸服装厂工作的张昌华,说看到他为改变儿女命运付出的努力,就像看到自己的父亲一样,这是中国人的坚韧、努力以及对家庭的爱。

  而在以前,这个美国男人会抱怨,这些努力工作并把产品出口到美国的中国工人,“把我们的饭碗抢走了”。

  范立欣感慨,纪录片是一个可以让外国人了解并理解中国的媒介,因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人类情感,是共通的”。

  更多的西方观众观片时,注意到了如下细节:即将出口欧美的低价牛仔裤被一捆一捆地堆在窗边,彻夜灯火通明的厂房里,是一排排埋头操作缝纫机的工人们。

  在和导演交流时,有西方观众说,他以前总在指责发展中国家。看完影片后他开始反思:消费主义下,发达国家普通民众不应对物质产品过度需求,跨国公司不应对利润有嗜血的追逐。

  反映华尔街金融危机纪录片《监守自盗》的导演查尔斯·弗格森对范立欣说:我们的主人公居住在地球的两端,但他们的故事却是紧密相连的。

  “每个人看待问题都有不同的角度,所以要尽量换位思考。”当他第一次见到张琴的叛逆时,脑中浮现出“不孝”“不成熟”这样的字眼。可他马上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在青春期希望获得独立,却无人给予充分关爱和指导的女孩。为什么父母要抛下她进城打工呢?城乡二元结构成了应当思考的问题。

  等候了八年的时机

  1998年,范立欣从华中理工大学汉口分院的英语系大专毕业,进入地方电视台,扛上了摄像机。这年年底,他偶然间在同事遗落的笔记本里“偷看”到了全国纪录片工作会的会议纪要,其中显示的拍片感受、如何与拍摄对象建立信任、如何用摄影机记录生活……这些当时范立欣并不认识的业内大腕的发言,让他那一夜没能合眼。

  范立欣年幼时,父亲部队复员后到一所放映员学校当老师,这让范立欣有了得天独厚的观影条件。一块露天的大银幕,正面和背面都挤满携凳而来的观众,这就是范立欣童年的“天堂影院”。

  “我从小就知道电影的力量,因为电影塑造了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他心目中好电影的标准也在那个年代烙下——贴近生活,反映现实。

  看了那个笔记本后,范立欣并未马上“放手去做”。

  他每天早晨提早1小时到单位,偷偷拿来摄像机,跨开双腿,调整呼吸,直到一年后成为单位“扛机器最稳”的人。

  他攒了一年多的薪水,和一位同事搭乘火车南下,买了一张站票、一张卧铺,两人轮流睡至广州;又买了一部1万多元的二手DV,开始练习拍摄和剪辑。

  他倾尽所有积蓄,花6000多元买了一部当时最先进的“双奔三”台式电脑,接下了给另一位导演的一摊“私活”——一部艾滋病题材的纪录片当剪辑师。整个剪辑工作进行了10个月,第三个月时,这台电脑开机和开软件就需要30分钟,并且每15分钟崩溃一次。

  2003年,靠着这样一台电脑剪出的片子,剪辑师范立欣登上了圣丹斯电影节的领奖台。

  2006年,他加盟纪录片《沿江而上》,成为中方联合制片人。

  就在拍《沿江而上》期间,范立欣觉得“时机已到”。这一年7月,他提着摄像机,只身一人进入广东的工厂寻找拍摄对象……

  “纪录片会洗掉你所有的一时冲动和头脑发热。”此时,已过去整整八年,“全电视台扛机器最稳”的范立欣,第一次为自己的片子打开镜头。

  “把自己放到一个产业化的进程中”

  真正开始梦想的范立欣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很现实——钱!

  范立欣自掏腰包十多万元,又让制片人赵琦向朋友借了二十余万元,买器材、置设备,2006年11月,七八条枪的队伍开了张。制片人是中央电视台员工,摄影指导孙少光是以前的同事,录音师范立明是他的亲哥哥……这样的组成可以暂时省下一大笔“工钱”。

  可一大组人要吃要喝要住,开机不到一年,钱就用完了。

  眼看着马上又是春节,最忙碌的拍摄季节即将到来,范立欣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他盘算着必须添置新机器,而剧组的员工一年来还没领过一分钱。

  抱着几乎绝望的心情,范立欣去了广州纪录片电影节,希望能找到一些投资。可他明白,希望不大,因为他们背后没有制片公司,没人会把钱直接放到一个“草台”剧组。

  然而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一家国有电影制片厂表示愿意投资,并派出一个中层干部和范立欣详谈:30万元人民币,买走《归途列车》世界版权的一半。这让范立欣左右为难:不要,断炊的剧组只能马上停工,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要,30万元又支撑不了多久,剩给自己一半世界版权的片子再难找到大的资金投入。

  范立欣提出,30万元他只能让出大中华地区版权。最终,对方摇了头。

  “那个moment(时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解国际纪录片业的范立欣知道,官方和公共电视台的投资是纪录片很重要的资金来源,它保证了一个国家纪录片行业的正常运转。但这一切在中国尚未出现。因此,来自国有影厂的投资,有着比钱更多的象征意义,它意味着一个产业正在发生变化,在那一刻他甚至以为“看到了一道曙光”。

  几乎绝望的范立欣在那位干部面前“唰”地流下了眼泪,后者最终心软了,拿出自己的15万元,借给了范立欣。

  凭着这笔钱,剧组顺利拿出了样片,写好了提案,《归途列车》顺利地在国外征集到100万美元的支持。

  在范立欣眼里,纪录片从融资、制作到发行,跟其他电影一样,也是一个产业。在这个产业链里,不是“谁给钱谁就是爷”,他和所有投资方都用合同的形式规定,制片人与投资者,无权干涉导演对影片的剪辑权。

  眼下,范立欣正致力于对国内纪录片导演进行培训,让他们更明白国际运行规则,学习撰写提案等参与国际竞争的基本技巧。他同时开始寻找中国纪录片“本土生存”的路径。

  《归途列车》在7个城市“一城一映”之前,范立欣找过国有发行公司,可最少一百万元的拷贝制作和宣传费让他却步。高额费用下,是《海洋》这种极具观赏性的纪录片都难以保本的现实。“因为他们采用的是商业电影的运作方式,这不适合纪录片。”

  在包括北京、上海、杭州在内的7个城市,范立欣选定了每个城市的一家影院,用一个影厅长线定期放映《归途列车》,票房收入双方分账。范立欣觉得,既然中国的城市还无法支撑起一家艺术电影院,那么在商业电影院里逐渐打造一个艺术电影厅,应该是可行的、有市场的,这有利于中国纪录片业的发展。

  随着一年的春运进入尾声,《归途列车》在全国的展映之幕渐落,但“归途”的故事不会结束,它事关春运、社会,也事关纪录片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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