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书桌
阎连科是中国著名的作家之一。其中大多是用荒诞的虚构内容来反讽现实。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现实生活的荒诞远远超出自己小说的描述”。
中国周刊特约撰稿 晓楠 北京报道
以荒诞小说闻名的作家阎连科,原本正计划转变风格,写一本全新的著作。在北京南郊的新家里,他写出了十几万字的书稿,用大量笔墨描写森林、花草和昆虫,以及自己身处其中“非常美好非常平静”的田园生活——就像从前在河南农村老家一样。
不过,在距离完稿还有半个月的时候,一纸拆迁通知把这个美丽优雅的故事转回了荒诞的曲调。如故乡一般平静的田园生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门口突然被挂上的“违章建筑”条幅,大音量播放拆迁通知的宣传车,在挖掘机前突然崩塌的院墙,还有一群每天在家门口晃来晃去的“壮汉”。
阎连科是中国著名的作家之一。过去20年间,他的小说屡次获奖,其中大多是用荒诞的虚构内容来反讽现实。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现实生活的荒诞远远超出自己小说的描述”。
“和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相比,我所有小说都变得正常了。”他说。
我当时简直觉得,那是上天给我的礼物,让我在这里写作,度过余生
阎连科曾经在新闻中看过不少关于拆迁的故事,但却从没想到它们会发生在自己的生活里。
在收到拆迁通知的前一年,这位军队出身的作家刚从单位分配的公房里搬出来,搬进了位于“花乡世界名园”的新房里。这片别墅小区毗邻北京南郊的世界公园,每栋房子都有巨大的落地窗,漂亮的花园、土地。小区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还有两大片清澈的湖水。
阎连科的故乡,是河南嵩县的一个小村庄。在20岁当兵之前,全家人都靠务农为生。当看到这片充满农耕田园风光的小区时,他开始怦然心动。
“我当时简直觉得,那是上天给我的礼物,让我在这里写作,度过余生。”阎连科说。他马上决定住进这里,并且计划写一本像《凡尔登湖》那样的书,描写这里的自然之美。
尽管曾经被排入第四届“中国作家富豪榜”,但凑齐120万的房款和40多万的装修费用,阎连科还是费了些周折。2009年底,他搬进了新房,一边在屋后的菜地种些芹菜、萝卜,一边在书房里读书、写字。
仿佛是新居带来了无尽的灵感,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出版了三本新作,计划中描摹故乡田园生活的新书也完成了四分之三。他已经想好了,要用小区的门牌“711号园”来命名这本著作,并且它加上了一个副标题:“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
但在他给新书写上一个漂亮的结尾之前,这段“奢侈”的生活突然结束了。今年4月,阎连科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张A4纸打印的通知。小区的开发商在通知中告诉他,因为北京市万寿路南延的工程规划,小区即将面临拆迁。
“当时我觉得,拆就拆吧,也没什么。”阎连科说,“毕竟这都是国家的规定,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
在这位作家的想象中,拆迁应该是一个很平静的过程:工作人员把所有买房的人集合到一起,给大家念一个文件,宣布赔偿标准;业主们在一起讨论讨论,不同意的再谈,同意的就直接拆除。
因为觉得这是个“太正常的事情”,阎连科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要“配合国家的安排”。他甚至计划好了,在房子被拆掉以后,用拿到的补偿款在附近再买一套类似的房子,继续自己还没完成的书稿。
可现实的发展却与想象中背道而驰。这位作家没有等来“给大家宣读文件的大会”,只有一位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通知他,到小区边上临时成立的拆迁办公室去“谈一谈”。
“拆迁款的金额已经定了。”在那个由别墅改装的办公室里,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他,“每家房子赔偿50万元。如果‘表现好’,还能再拿到70万的‘奖励’。”
听到这些,阎连科不干了。他在平时的讲话中语调谦逊温和,但当时,他却忍不住指责工作人员的说法“太荒唐”:“为什么拆房还要奖励,还要看表现好坏?你们赔偿金额是按什么标准定的?”
对面的工作人员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简单地说:“那是政府的规定。”
第一次的谈判就这样不欢而散。回到家里的阎连科并没有太多愤怒的感觉,他还打算继续自己的生活,写完剩余的书稿,可平静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了。7月中的一天,在书桌前写了一上午文章之后,他走出房门,打算散散心。可没走多远他却突然发现,小区的围墙竟然不见了。
从邻居的描述中他才知道,当天早上7点多,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几十个穿着灰色制服、黑色靴子的年轻人,领着一辆挖掘机过来,扒掉了小区的围墙。邻居们没有能力组织反抗,一位准备拍照的邻居,甚至直接被对方摔坏了刚买的单反相机。
当了一辈子文人的阎连科被这些消息“吓坏了”。之后的几天,让他害怕的画面不断上演:自己家门口总有些壮汉晃来晃去;没多久,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一辆挖掘机开进小区,用几十分钟的时间把一栋房子铲成了一片废墟。
“这看着太吓人了。”阎连科说。他赶紧回家收拾好行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那座像“故乡田园”一样的新家,搬回了原来的老房子里。
你的双脚可以离开那片土地,可你的灵魂却无法离开
阎连科曾经在过去的作品中虚构过很多荒诞的情节:一座人人都有残疾的村庄,或者一个不被常人理解、却广受精神病人好评的大学教授。可在过去的几个月,他却无奈地发现,一些发生在真实生活里的情节,自己却怎么都无法想象、无法理解。
搬离新家之后,阎连科并没有和拆迁人员失去联系。一位女性工作人员每天打电话要求他尽快去签约,催促的短信更是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在每天更新的短信里,拆迁的工作人员有时劝说他“以国家利益为重,抓紧时间洽谈相关事宜”,有时又警告他“不要听信个别人的蛊惑,不要为了个人利益,阻碍国家重点工程建设”。最近的一条短信的言辞更加严厉:“请您……认清形势,作出正确判断。”
“这样的语气怎么行呢?” 阎连科摇了摇头,显然,对于他和他的邻居们,这些严厉的短信并没有发挥作用。“有时候我真替他们着急,恨不得帮他们编几条短信出来,换上温和一些的语气。”他说。
与以往常见的拆迁案例不同,“花乡世界名园”的业主大多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他们有的是国家机关的公务员,有的在美国、香港从事金融行业。不过,面对拆迁,他们与其他阶层一样无计可施。阎连科说,自己和邻居们只想要一个合理合法的解释,可拆迁工作人员对此却始终讳莫如深。
十月初的时候,阎连科第二次来到了拆迁谈判的地方。那是小区里的一座别墅,现在大门口被挂上了一块机关常见的巨大白色木牌,上面用黑色字迹写着“拆迁指挥部”的字样。
在这里,阎连科告诉里面的工作人员,自己的要求和上次一样,只希望看到说明修路规划和赔款依据的文件。而对方也给了他与上次完全一样的回答。
“这是政府的规定。”这位工作人员说。
“这是哪一级政府的什么规定?”阎连科追问。对方告诉他,这是区政府会议研究的结果。但当阎连科希望看到会议纪要的时候,工作人员却拒绝了。
“这可不行。”这位工作人员说,“这些都是保密的。”
“那我怎么拆迁呢?你总要让我知道一个原因吧。”阎连科说。但直到谈话结束,对方仍然没有给他一个答案。
看起来,过去的几个月里,“拆迁指挥部”和业主们的谈判似乎陷入了僵局,但拆迁的工作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滞。工作人员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劝说业主,其中很多都让阎连科感到匪夷所思。
有一次,他曾经领着一位外国朋友来看自己漂亮的新家,可走近了突然发现,自己的家门口已经被挂上了巨大的条幅:“拆除违法建筑,保护国家利益。”
当时,阎连科尴尬地对对方笑笑,希望他能理解“中国的国情”。
他还记得,在遍布小区的横幅里,这位外国朋友最好奇的,是挂在“拆迁指挥部”门口的那条:“全党动员全民动员,搞好拆迁工作。”他好奇地问阎连科:“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小区的拆迁为什么要动员全党、全民?”
阎连科想了很久,也说不出什么合适的答案。
在那之后,越来越多令人惊讶的场景出现在阎连科面前,最后,他竟然看到了暌违已久的“宣传车”。那辆小车顶着喇叭在小区里来回绕行,用坚定的语气、巨大的音量不断重复播放拆迁通知,呼吁业主“维护国家利益,支援国家建设”。
阎连科记得,当时,自己正领着另一位外国朋友站在家门口。“这影响太坏了。”他想着,希望车能绕个路,远远地开走。可宣传车仍然大喇喇地从他和朋友的面前经过,然后旁若无人地离开。
“我常觉得,这些人真是给政府帮倒忙的人,政府的形象都被他们搞坏了。”阎连科说。
在这样的环境下,小区也变得越来越危险了。邻居们开始传言有人家遭了小偷,还有人从围墙闯进来偷小区的电线。而阎连科也在一次回来的时候偶然发现,自己家窗户上的护栏被人撬断了。
在每天来自“拆迁指挥部”的短信里,“倒计时”的数字也变得越来越紧迫。按照这些语气严厉的文字内容,2011年10月22日那天,小区将会被强制拆除,之后的全部损失将由住户“自己承担”。
阎连科害怕22日那天真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这位53岁的作家一直没打算进行什么抗争,他唯一的要求只是“图个明白”。现在,面对这样风声鹤唳的环境,他急忙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转运到附近朋友的家里,并且做好打算,自己“再也不住回去了”。
可他仍然有些舍不得,就像几十年前离开故乡时的感觉一样:“你的双脚可以离开那片土地,可你的灵魂却无法离开。”
可即便有了钱、有了房子,我们也永远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自己
幸运的是,在22日那天,小区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挖掘机突然闯入,也没有业主奋起抗争,甚至连每天一条催促的短信都消失了。除了高音喇叭的宣传车每天开过一次,现在的小区,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
可猜测、讨论还在这表面的平静下继续着。阎连科和邻居们不知道现在僵持的局面什么时候会被打破;而引发这场拆迁的道路规划和赔偿细则,直到今天,他们仍然无从知晓。
“拆迁指挥部”同样拒绝向记者提供信息,一位工作人员说,她“不会解释任何问题”。
当真相缺席的时候,谣言就会填补它的位置。在花乡世界名园,关于拆迁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有人说,市政府发放的赔偿总额被基层政府截留了;还有人说,地方政府是想通过这次拆迁,收回之前的土地,再卖个好价钱。
按照现有资料,这座小区的确存在产权模糊的问题。尽管业主们有来自花乡镇政府的证明文件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但从土地使用证上来看,小区土地性质是“绿化用地”,购房合同也以加盟“花乡世界名园俱乐部”的名义签署。
不过,相比之下,由“花乡农工商联合会”组成的拆迁指挥部所制订的赔偿的规则要更加模糊。工作人员不愿意给出详细解释,他们更愿意使用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计策”。
在第一次谈判之后,阎连科很快就收到了私下的传话:“别人家只给赔120万,但你家表现好,可以多给点,给你130万。”可没过多久,邻居的补偿也提高了,变成了150万元。最近的一次,补偿金额已经涨到了160万元。
对于阎连科而言,经济损失当然存在:想要拿补偿的金额在远处买一栋类似的房子,还要再贴100多万元。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方式和自己设想中的实在相去甚远。在他看来,有赔偿,就一定有规则、有法律依据——这本来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现在,全部的法律法规都被隐去了,人们得到的解释只有笼统的几个字:“上面的要求”或者是“政府的规定”。
“这会影响我们党和政府的形象。”阎连科说,“对于普通人,我们不知道‘上面’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政府’是哪一级政府,于是基层行政单位的失误也被归咎于整个领导机构的问题。”
这位性情温和的作家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抗拒拆迁的人,而且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和其他30户邻居是“钉子户”,因为大家都是“有一定文化素质、有可能顾全大局”的人。
他甚至常常为那些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着急:“整件事情完全可以处理得非常平和、非常顺利,现在却变得矛盾重重。”
他的邻居,一位退休的国企员工告诉记者,自己肯定会“支持政府工程,支持城市建设”,但“不能没有一个说法,也不能失去尊严”。
持续几个月的拆迁运动,让阎连科第一次在现实中体会到了巨大的压力和莫名的恐惧感:走在路上总有年轻精壮的陌生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似坚固牢靠的家园,只要30分钟就会被推成一片瓦砾。
这位时常针砭时弊的作家因此发现,在现代社会里,人们好像已经失去了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法律、合同,还有“中国特色”的“关系”,它们都变得不牢靠了。
“每个人都有焦虑不安的恐惧。”他说,“人们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追求物质,可即便有了钱、有了房子,我们也永远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自己。”
对于阎连科而言,回归故乡田园生活的美梦又一次破灭了。几年前,他曾经感叹,故乡所在的那个地处中原腹地的乡村,如今“人情世故已变,再也回不去了”;而现在,这片新的“精神故土”,最终也没能逃脱消失的命运。
2011年12月3日,僵持了几个月的花乡世界名园终于被拆除,几十户人家的房子变成了一片废墟。这位作家再也没有兴趣去写下那些平静美好的文字,他只匆匆地加上一段关于拆迁的段落,作为全书的结尾。
“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我正在为北京的建设高唱颂歌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无奈地苦笑着。
面对拆迁,这位著名的作家与普通人一样无力改变。他唯一能做的,是修改自己新书的副标题。那句充满幸福满足的“我最奢侈的生活”已经不见了,留在新书封面上和字里行间的,是一句充满无奈的“北京最后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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