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周华蕾
全国骂三亚,三亚能骂谁——
骂声中 三亚人的旅游季
一过春节,三亚千夫所指。骂声一片中的这一个月,对三亚人来说,既最重要,也最难熬。
商家抱着“劫富济贫”心态、工商交通濒临崩溃、地方领导一个中午跑五个饭局。了解三亚人在春节中的真实状态,或可更客观地解答:三亚何以至此。
“恭喜恭喜!终于过完年了。”龙年第一个工作日,三亚市各机关单位里,公务员们习惯这样互相问候,话语里尽是“节后余生”的味道。
热门旅游区大东海工商所公务员陈晨在春节黄金周后经历了每天不停“挤到爆”的投诉电话;三亚市政府的领导们也终于完成了一个中午甚至要陪吃五顿饭的“一年中最大的任务”。
而过完这个春节,黑车司机黄永生也就用完了他一年中最重要的挣钱机会,两个月下来,作为外地游客们又恨又怕的三亚“黑服务”中的一员,他小挣不到六千块。
作为真正的“原住本地人”,市民陈少鹏在春节后才从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琼海市返回三亚——对于很多这样的本地人来说,春节等同于“逃难”。
这就是一片恶名之中,三亚人的龙年春节。
三亚人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每逢春节,他们必成为负面新闻的典型,从“天价客房”到“天价海鲜”,从“黑心导游”到“黑心司机”,网络上甚至掀起了一股“抵制三亚”的浪潮。
北纬18度稀缺的热带小城三亚,在从小渔村晋升地级市的第25年里,最头疼的有两件事:其一,人实在太多了。三亚市常住人口68.5万,其中市区人口20余万,春节黄金周涌入游客48.4万,相当于一个市民接待两位客人;其二,三亚和三亚人正在成为不光彩的众矢之的。
千夫所指之下,三亚的服务业人员、公务员、市领导和本地人的春节具体怎样度过,对于他们来说,春节为什么意味着一本从未念好的经?
司机、导游、海鲜店:“劫富济贫”
三亚只存在两种季节:淡季和旺季。淡季里,出租车大亮着“空车”的黄灯,在旧城区一圈一圈徒劳地转悠,干看着热闹的公交车眼红,海鲜排档的伙计们三两个围在餐桌上打牌,装海鲜的玻璃水槽里空得见底,一些门户干脆歇业大吉。海边一线海景房只星星点点亮那么几户,几如“鬼城”;每年十一月持续到第二年春天是旺季,出租车司机终于熬成了爷。
黄永生在三亚开旅游车,春节到元宵期间,他的战果并不理想,小挣了五六千。
无数旅游界前辈的辉煌创业史告诉黄永生,春节来三亚的,都是些有钱没时间的人,对价格不敏感,他们能抱着现金跟逛菜市场一样买楼,在免税店里强购,眼皮都不眨一下。
“来三亚的人”面对的是一个必须抓住一年中几乎唯一挣钱机会的群体:从导游、出租车、黑车、黑三轮、黑摩的司机,到景点、潜水点、购物点、海鲜排档乃至荒郊野外的一个水果摊。甚至五星级酒店门童也是掮客的一种,他们为司机招徕客人,油钱之外五五分成。
哪里回扣多,哪里客人就多。反之亦然。这年春节,黄永生听到亚龙湾热带天堂就烦,那些想观摩《非诚勿扰2》拍摄现场的年轻客人非要去,他就扭头干巴巴丢一句,“热带天堂不接待散客”,或者更狠,“热带天堂着火了”!而真相是——“热带天堂坏了规矩”,因为客流量太大,除夕当天它突然决定取消给司机们回扣了。
黄永生有自己的不痛快,以前开出租,要交三十几万的牌照费,每个月五千多的份子钱,同时面临数量未知的庞大黑车群体。他和河南老家来的老婆孩子,至今租住在港门村一间900块一月的居民楼里。
2009年,黄永生买了辆面包车拉客。跑一个多月,不懂行规的他被抓了。理论上要罚款1万到3万,慌乱中黄永生找到了靠谱的关系,3000块现金外加一顿一千多的饭局把这事摆平了。
他那些搞导游的朋友压力也大,没有五险一金、向旅行社交人头费买客源已经是二十年的历史遗留问题了,常常接“填坑”团——没带团费不说,还得倒贴钱买客源,“你不接也有别人接”。按一米的坑等于人头倒贴100块算,春节最深的“坑”能达八九米,以四川、西北等地出手阔绰的游客为主,能不能把坑填满挣到钱,全看导游本事。
司机、导游和打工仔们自己更加清楚,这个在外地人看来漆黑一片的群体,也是些挣辛苦钱的人。在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的游客们面前,他们其实卑微、心有怨言,从游客口袋中最大可能地把钱掏走,几乎是他们本能的一种对抗。
海鲜店老板们对过年也抱怨:翻倍的进货价,用工荒,还有公共关系的维护。工商、物价、税务、卫生,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得打点,逢年过节请吃请喝。
三亚的游客普遍大方,进货五六十的石斑鱼,挂三百多一斤也有人瞄一眼就买了,一桌吃个四五千是常事。“外地人真阔气,花钱不眨眼,”一位海鲜排档老板说,“另外好多人花完钱反正都要开发票。”
黄永生们因此甚至有了一种劫富济贫的正义感,在他们眼里游客逐渐等同于两种人:暴发户和公款客。“你住洲际酒店的钱是公款吧?住洲际的人还因为几十块钱发牢骚?”
大家竞相甩开膀子干。黑车绕路提价、导游逼着客人买东西、海鲜店缺斤少两,作家慕容雪村从2006年起每年来三亚猫冬,寄宿在大东海瑞海豪庭,楼下海韵路全是海鲜排档,他发现门口拉客的总有几条大汉,一有客人发生争执,他们便瞬间变成打手。
劫富济贫几乎是这个群体的集体对外意识。参加沃尔沃帆船赛的广州人袁启聪把被黑车宰客的经历发到网上,但很快他遭到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回复:
“你自己说,酒店有没有拿枪指着你让你坐这‘黑车’?”“有些所谓的名人借助自己的力量来恶意诋毁三亚的人!三亚人民不欢迎你!”
在黄永生们看来,既然是面对“暴发户”和“公款客”,宰了就宰了,没人因此有负罪感。
工商、交警、宣传部:胳膊跟意志一起崩溃了
2008年开始,三亚干部们就没有“过年放假”一说了。应对这个超负荷运转的小城,元旦前,市里就发布总动员,各单位一把手公开手机号,不得擅自离岗,重点单位如公安局交警大队、综合执法局、工商局等,实行24小时值班制度和领导带班制度。拿一把手的话说,“打一场保卫战”。
“从来没有一个地级市像三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临这么多问题,”三亚市委宣传部干部徐家说。自建设“国际旅游岛”的聚光灯投向三亚以来,每年春节三亚都是负面新闻的重灾区,2010年,东方文华酒店炒出了5.75万一晚的天价;2011年除夕夜,美丽新海岸小区因故障停电,常务副市长吴岩峻驻守现场,业主们被安排到酒店里吃饭看春晚,仍生气的业主要讨个说法,在机场通往市区的主干道上堵路长达5小时,直至警民发生肢体冲突。
2012年除夕,没有年夜饭甚至没有盒饭、没有春晚,三亚市的执政队伍,朝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开战。
首当其冲的是交通。三亚市车辆保有量16万,春节里,黑、内、川字头,甚至西藏的车都开来了。绕来绕去就几条主干道,遇上交通警戒,三亚市区就串联成一片红色,变成一个浩瀚而绵延的停车场。从大年二十九到初七,三亚共计交通警戒130余次,每次耗时10分钟以上。
任务量的增长速度远比交警编制快。交警吴浩明负责警戒路段的执行,边吃年夜饭边候着待命。他陈述了自己的两点困惑:一、接上级通知特别交通管制越来越多;二、他已经搞不清到底哪一级领导来了可以享受这种待遇了。
大东海的一位协警每天必须一直举手挥来挥去,几天下来,他的胳膊跟意志力终于一起崩溃了,找到吴浩明说:不干了,这活儿给五千块也不干了!目前协警的月收入是一千两百元。
工商局的使命是巡街,监督规范各商户各排档的经营,尽管也是240多人全员上阵,至少在“海鲜宰客门”爆发以前,市场还算和谐。
“就过了几天好日子,”大东海负责处理12315投诉的工商局公务员陈晨说。大年初七的一则微博让春节的三亚不留神又火了:用户“罗迪微博”称,朋友“高先生”一家在三亚吃海鲜,三个普通的菜被宰将近4000元。
徐家说,尽管三亚的宣传部门历来对舆情有所监控,但“微博的传播特点还不了解,在学习中”。当宣传口一如既往以不变的“零投诉”回应变化的新媒介时,一众用户体验并不那么愉快的游客们被激怒了。
“好像脓疮被挤爆了一样,应接不暇”。陈晨说,投诉率报复性上涨,他24小时接投诉也处理不完。
三亚市旅游委副主任唐嗣铣一度对媒体表示,宰客门以来,他出门开会都不敢亮身份,“一公开就有人跟我现场投诉”。
这一劫后,富林渔村被吊销了营业执照,海岛渔村海鲜城被处以50万元罚款,市委书记姜斯宪出面道歉。
私下里,陈晨认为三亚市是“被逼道歉”,“这不算宰客,三亚的东西本来就是这个价,我们本地人也觉得离谱。”
他的工资三千多,“如果没有集体分房,一辈子也买不起三亚的房子”,眼看着外地人推动三亚的物价一天天赶超北上广,自己的收入也不指望了。有时检查饭店,常常是游客豪吃豪饮一顿饭的消费,随便就顶上自己两三个月工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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