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爱狗人的救狗方式

　　“哈尔滨全城屠狗”，很迅速地被证明是一个谣言，爱狗人士在选择救狗方式上的差异，看上去是谣言出现的基础。

　　记者 李翊 摄影 于楚众

　　4月20日下午18点，网友夏日香气(网名)被几名警察“请”到了哈尔滨市公安局。

　　“到那半天也没人理我，我着急了。我定了后半夜2点去长春的火车票，通化那边好几百只狗爆发了疫情，我得去帮忙救治。”按照夏日香气对本刊记者的表述，她被“请进”公安局的原因是“微博内容仇视政府”。“他们问我，你为什么在微博里说哈尔滨在关注，在燃烧？我说，因为大家有怨气有怒气。他们又问，那你要烧谁？我说，谁不对就烧谁。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我不是我自己，要整明白弄清楚是非。他们说，你不是你自己，那你是谁呢？我说，我要救哈尔滨的狗，救全国的狗。”夏日香气用“视死如归”这个词为自己塑造了“动保战士”的形象，并表示始终如一，她的电话一直处于被打爆的状态。“有全国各地的动物保护组织打来的，还有美国动物保护组织打来的，都在要求释放我。”

　　哈尔滨屠狗事件，尤其是那些血淋淋的屠杀图片，让夏日香气迅速成为标志性人物。

　　爱狗人与“禁狗令”

　　人与动物的情感关系，常常出现截然相反的两极。

　　哈尔滨小动物保护协会志愿者李雪倩告诉记者：“我们做活动时碰到一个70多岁的退伍军人，在唐山大地震后为建设唐山在那里待了5年，现在他得了脑梗，老伴半瘫，全靠家里养的金毛拉着上下楼，被楼下一个喜欢偷东西的老头举报了。后来是志愿者带着媒体去和派出所交涉，协商好狗不抓，但要保证不能再被举报。”

　　但是，不是每个养狗人都是如此依赖他的狗。李雪倩说，更可怕的是在狗市做活动的20多天里，她们经常要面对那些卖自己宠物狗的人。“屠宰场的狗肉车每周都会去狗市，便宜的9块钱一斤，贵的15块一斤，收的大多是得了病的狗。‘禁狗令’后，有的狗主人大狗卖不出去就卖给狗肉车。”李雪倩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遇到一个卖金毛的人。“狗怀孕了，肚子很大，还会握手，被志愿者截了下来，给了狗主人500块钱。那人数完钱，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走了。看着主人的背影，金毛哭了，不愿意走，见人就不停地跟人握手。后来还救了一只刚下完仔16天的哈士奇，但是找不到它的孩子了。”说到这里，李雪倩哭得很伤心。“东北越靠近延边地区，狗肉馆越多，很多人偷狗卖到屠宰场去。”

　　此情此景，是催生像李雪倩这样真正的爱狗人士的关键。

　　李雪倩最早开始关注哈尔滨的“禁狗令”是在去年10月份，“看到报纸上说哈尔滨正在草拟养犬管理条例，规定居民养犬每户限养一只，4月1日起，肩高超过50厘米、体长超过70厘米的大型犬禁止饲养。金毛、哈士奇等49个犬种均在禁养范围内”。李雪倩说，她本来养的是小型犬，偶然的机会救了只患细小病毒晚期的金毛，救活后本来要送人领养，结果发现金毛髋关节发育不良，为防止瘫痪，需要终生服药。无奈之下，李雪倩自己收养了金毛。

　　对于“禁狗令”中49种限养的大中型犬包括金毛、哈士奇等非烈性犬的规定，李雪倩很不理解。“我查了一下拟定这个条例的原因，扰民，随地大小便，犬类伤人，都是和养犬人自身素质相关。”李雪倩自发组织了个QQ群，希望联合养犬人开展呼吁文明养犬的行动，在条例正式实行前表明态度，获得和政府商榷的余地。

　　“去年10月份第一周周末我们有40多人在中央大街发传单、拉横幅，横幅上写的是‘文明养犬，从我做起。争做文明养犬人，共建和谐社会’，结果被治安管理人员驱散。后来我们就去狗市做活动，因为活动针对的就是养犬人，来狗市的都是买狗的。狗市的养殖户因为和自身利益相关也支持我们。”李雪倩说，活动当时引起了争议和哈尔滨当地媒体的关注。“当时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室副主任叶胜军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哈尔滨市养犬管理条例》(草案)还处在出台前的拟定征求民意阶段。已经办证养有大型犬的允许养到犬类自然死亡，但是还没有养的以后不能再养。这个说法还比较人性化，我们都以为是活动起效果了，后来就没有再做。”

　　今年3月份，李雪倩和群友得知“草案”将在4月1日执行，已经饲养大型犬和烈性犬的居民在2012年11月1日整治工作开始前，居民可自行安置，没有安置地或无法安置的，可以交由公安机关留检所进行安置、饲养。“大家都慌了，谁家有那么多农村亲戚可以把狗送去安置的呢？哈尔滨市大型犬粗略估算至少10万只，留检所是否有那么大的安置容量？养狗的人都知道留检所的环境，狗狗进了留检所，那就等于进了地狱，所以我们30日把活动又重新搞了起来。”

　　这种选择，在另一位爱狗人士夏日香气看来，哈尔滨小动物保护协会志愿者的这些做法方向就错了。“道外三道街都是贩卖宠物、屠宰场交易的地方，在这里抗议没有用，应该在全国全世界呼吁。”这次事件由此升级。

　　如何保护

　　4月25日这天，长春大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夏日香气坐在“慈光护生园”的大炕上网聊得热火朝天，屏幕上有几个打开的QQ群页面。“群里在打仗。中山动保组织公布的募捐账号是个人的，被认为是骗人钱。”网上聊了几句，她又接了个电话，语气激烈。挂了电话，她解释说：“北京一个群友为我们的‘冰城拯救计划’捐了一些钱，帮我们去屠宰场救狗。结果沈阳一个动保组织非要截下这笔钱到哈尔滨买狗拉沈阳去。我说，你沈阳打狗不是很厉害吗？干吗不管呢？”

　　“慈光护生园”距长春200公里，由居士杨成辉在吉林省通化地区小椅山水库护生园一部基础上扩建而成，扩建新址是停业的休闲山庄，在山林深处，可使用森林面积约3000多亩(使用面积以外都是群山)，水库面积几万亩(但不是山庄财产，可承包部分护生水族类)，一次买断130万元。护生园的开支全部来自动保人士和佛教人士的募捐，虽然杨成辉会在佛教论坛里定期公布捐助款项，但是“因为请不起专业的财务人员，所以很难公布具体的支出明细”。

　　杨成辉说，过去的一年里，慈光护生园驯化放生包括园内现有的狐、貉、獾子，共7000多只，外加屠宰场解救的狗狗700多只(包括流浪猫)。这些动物已经占据了现在护生园的所有圈舍。“如果不扩建，很难再继续收留放生动物。”一个月前刚从东北某屠宰场救下的500多只狗被圈养在露天山林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成年藏獒。这些狗的健康状况并不乐观，被感染犬瘟或者细小病毒的狗很可能因为淋雨加重病情从而造成疫情进一步扩散。喂食的工人指着山地上那些横卧在雨中奄奄一息的狗说，每天都会死几十只狗，但这总比送到屠宰场强。“如果不是下雨，本来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在给狗狗注射疫苗。”夏日香气抱怨说。慈光护生园是比较符合她理想的救助犬类基地样本，在公安局停留的十几个小时里，她曾跟公安局治安大队协商，希望由她来管理犬类留置所，不需要政府出钱。

　　夏日香气建了十几个群，都和动物保护有关。群友里有志愿者，也有全国各地的动物保护组织成员。她的电话每隔至少5分钟会响一次，谈论的都是打狗、拦运狗车、救狗和募捐的话题。这个年约50岁、中等个子、微胖的中年女人，描黑色眼线，短发烫过并染成紫红色。她说，哈尔滨做动保的人太少，所以她只能做一些全国性的活动。

　　夏日香气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个人信息，包括真实姓名。她自述在2010年成为一名狂热的动物保护人员，原因是“家里养的松狮大奔丢了。为了找狗，我去了哈尔滨道外北三道街的狗市，由狗市找到屠宰场，目睹了很多狗狗被屠宰的惨状，深受刺激，决定拯救这些大奔的同类。活熊取胆事件后，我由救猫救狗发展成呼吁救助所有动物的专职动保人员，进而提倡素食”。

　　但是曾经跟夏日香气同在哈尔滨小动物保护协会做过义工的志愿者们却认为她是“想要把自己树立为哈尔滨动保的一面旗帜，并借此发狗难财的人”。哈尔滨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很快就和她“决裂”了。

　　“最早的分歧始于2011年9月11日，她和救助了100多只流浪猫狗的出租车司机王积玉捡了一只患有严重皮肤病的流浪狗，为了给狗看病，我从建基地的善款里拿了5000块钱出来。这事被她知道后，不依不饶地攻击我。”协会副会长刘春丽说。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正在匆匆去往马迭尔宾馆的路上，那里刚办完一场婚庆酒席，她和志愿者们要去那里打包剩饭剩菜，“搅碎了给猫狗吃”。对这个头发花白、牙齿少了一半、穿着简陋甚至满身“狗气”的老太太，宾馆的工作人员都很热情。

　　彻底决裂是因为夏日香气在群里和网络上以协会名义公布自己的个人银行账号募集捐款。“协会有自己的账号和淘宝账号，她为什么要让别人捐款到她的个人账户里？后来群管理员把她给踢出去了。这之后，她就以个人名义开始做动保。”刘春丽说。

　　刘春丽2003年自协会成立之初就在这里帮忙，协会用于小动物的救助款项都来源于爱心人士的捐款。随着遗弃、受虐、被撞的流浪小动物日益增多，募捐来的资金早就难以为继，刘春丽的退休金除了顾及有病的妹妹，就都拿出来贴补协会了。她笑侃自己是“狗疯子”。协会收留的被遗弃、虐待的狗狗，需要观察治疗的她都带回家精心呵护；协会救助的残疾狗狗“大包”，因为排泄器官伤残，必须每两天为它挤一次大便，“大包”便成了她家的宠物。

　　位于哈尔滨市道里区经纬街9号的地下室，是哈尔滨市小动物保护协会第11次搬家的又一临时办公室。从我迈进协会那一刻，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这是从有皮肤病的流浪小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正因为这些，协会经常被市民举报，被居委会、派出所不断催促，不断搬迁。

　　受伤、得病的小动物在协会治疗痊愈后，如果没人领养，就会被送往江北的基地，那里有流浪猫狗近百只。刘春丽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起来抱着受伤的狗狗去医院打针，和义工去协会喂猫狗、打扫犬舍，然后背着必需物品和药物，乘67路公交车到公路大桥再转乘80路汽车辗转近40多分钟去基地。

　　与这些志愿者不同，夏日香气的志向与目标要远大得多。那些由她的名字发布的各种打狗、屠狗与虐狗图片，使哈尔滨“禁狗令”迅速被全国关注。她也因此被广泛注意。

　　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夏日香气态度诚恳地表示：“照片上的残忍场面都发生在其他城市，哈尔滨没有全城打狗。”同时，她矢口否认微博上那些所谓的“哈尔滨市全城打狗”的照片和谣言来自她的传播。只是，这一说法遭到了同是爱狗人士的李雪倩的反驳。“今年4月1日，我们在狗市宣传文明养犬，正碰上一辆狗肉车，里面有金毛、萨摩，有只笼子里关着藏獒和德牧，藏獒把德牧咬得奄奄一息。我当时就要花钱把狗给买下来，结果车主不肯，我急了，哭着拍着车门不让他走。有志愿者拍下了这张照片，放在网上，转发量迅速达到3000多条。这张照片被她利用，她在网上传播时给照片做的注释是：我的狗被警察强行带走，要交2万块钱赎狗，不交，最后狗被带走活活烧死。”

　　分歧还来自以何种方式就“禁狗令”问题与政府沟通。“养大、中型犬的90%左右是年轻人，夏日香气很激进，她鼓动大家去政府静坐，游行示威，她群里还有来自广东、深圳的网友鼓动跳楼，但是我们希望能通过号召所有养犬人文明养犬促使政府改变想法，从而修改条例。”刘春丽说。

　　公共政策

　　4月18日，哈尔滨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召开新闻发布会，就加强养犬管理情况部分进行通报。哈尔滨市公安局党委委员、副局长韩峙表示，《哈尔滨市养犬管理条例》(以下简称《条例》的出台确实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到目前为止，警方还没有正式开始犬类整治行动，哈尔滨市没有一只居民饲养的犬只被公安机关强制留置或捕杀，网上捕杀大型犬的图片不是哈尔滨的。

　　对部分市民关注的目前仍在饲养的大型犬是否可以继续饲养的问题，韩峙表示，哈尔滨对烈性犬和大型犬一直是禁养的。已经饲养大型犬和烈性犬的居民在2012年11月1日整治工作开始前，可自行安置，没有安置地或无法安置的，可以交由公安机关留检所进行安置、饲养。经免疫后，留检所联合民间犬只救助机构定期向准养区域发布领养信息，准养区域内的个人和单位均可领养。对已经被认领的犬只，公安机关建立领养档案，原犬主可随时与认领人进行联系，了解犬只状态；无人认养的犬只，由公安机关留检所进行饲养，直到犬只老死。

　　哈尔滨市公安局负责犬类管理的人士介绍，他们经过与相关部门三次会商，并参照济南、长春、成都等多个省会城市的现行养犬管理规定，最终确定了49种犬以及肩高超过50厘米、体长超过70厘米的禁养标准。不少网民对此提出疑问，这49种犬如何确定，身高体长的界定依据，有无经过充分征求意见和讨论。

　　记者察看了上述负责人提供的及网络上公开的多个城市养犬管理条例，“禁止个人饲养大型犬、烈性犬”和“公安部门会同相关部门确定”的条款均出现在各地的规定中。这位负责人说，与各地相比，哈尔滨的禁养标准并无特殊之处。

　　针对部分网友对哈尔滨市人大出台《条例》的异议，哈尔滨市人大法制委员会委员、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室副主任宋万金表示，《条例》出台前，早在2008年就在哈尔滨市人大常委会网站上征求市民意见、发放问卷调查，通过24个立法联络点，广泛征求群众意见。

　　宋万金表示，哈尔滨市的这个《条例》，是有民意基础的，具有很高的合法性，已经通过黑龙江省人大常委会的批准，并报全国人大和国务院备案，目前未接到有关其合法性的其他意见。法规一经制定就有强制性，作为公民来讲，都有遵守的义务。

　　宋万金还说，一部好的地方性法规要平衡各方利益，既要保护养犬人的合法权益，又要顾及非养犬人的合法权益。此次立法过程中参照了国际惯例，以及国内其他省份的成功经验。比如在澳大利亚，禁止在楼房内饲养宠物，如果宠物鸣叫扰民将遭投诉。在北京、天津、石家庄等城市明确禁止饲养烈性犬和大型犬。哈尔滨市的这一规定是借鉴了其他城市先进经验而做出的审慎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