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为唐志冈画作《chinese fairytale 2006 150x180cm》

　　女律师眼中的“毁容案”

　　中国周刊记者 刘畅北京报道

　　李智贤是安徽少女毁容案中受害者周岩的律师，在一些人眼中，她是个“不称职”的律师——作为受害人的代理律师，她却在“为犯罪嫌疑人说好话”。而李智贤最为担忧的，是那些与“案件本身并无关系”的声音正不断蔓延。“我不希望司法审理的公正，受到任何声音的影响。”

　　“向舆论求援”

　　一起半年前发生的毁容案，一经曝光就引起巨大关注。让人们心痛的是那两张照片，一张是少女周岩原本清秀的脸庞；一张是被烧毁惨状；引发更强烈愤怒的是打在嫌疑人陶汝坤身上的“官员子女”标签。

　　在网友对陶汝坤的一片喊杀声中，李智贤发了这么一条微博：“希望大家理性依法地评判此事。针对很多网友提到的应对陶汝坤判处死刑，不符合我国法律规定。我国的死刑不适用于未成年人，并且法律规定对于未成年人的量刑，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

　　不过，即使她如此冷静，但第一次看到周岩时，还是忍不住哭了。那是在周岩的家里，女孩躺在父母的卧室，惨烈的毁容发生在她自己的卧室，尽量这里已经被重新装修，但周岩还是不敢住进去。

　　“很难想象，这是一起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叹了口气。在本案中，李智贤代理附带民事诉讼，并将主要针对赔偿方面的问题，进行调查和协调。接手这件案子后，李智贤推掉了手头其他的工作，扎在了周家。

　　那个惨烈的案件并不复杂。

　　2011年9月17日晚，陶汝坤来到被害人周岩的卧室中，将打火机油泼向对方并点燃，造成周岩面部、颈部、左耳多处烧伤。第二天晚上陶汝坤被捕，羁押在看守所至今。合肥市公安局通告，两人曾是初中同学，均为未成年人，陶追求周岩不成，实施报复。

　　经七天七夜的抢救，周岩脱离生命危险。住院三个月，共花掉33万多元。这些费用基本是陶家父母支付。这个事件就此一直未被曝光。

　　去年11月13日，陶家母亲拿出一个以“周家父母口气”所写的情况说明。她希望周家能证明：陶汝坤积极地配合了救治，并在家长的带领下投案自首；陶家人在协调、寻求治疗等方面所作出的努力。

　　周岩的父母没有在说明上签字。在李智贤看来，双方的矛盾就此激化了。

　　“陶家开始拖欠医药费用。”她说，“并非完全地撒手不管，而是陆续拖欠了一部分。最好的进口药，也改成国产的。”据周家介绍，去年年底因欠下近10万元的费用，只得带着孩子出院。

　　春节前夕，陶汝坤的父亲陶文登门，曾要求周家签一个取保候审申请，被拒绝。在律师李智贤看来，周家即使签署了申请，也不应影响陶是否能被取保候审。首先，取保候审不需要经过受害人家属同意；其次，取保候审的嫌疑人是可能会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而陶汝坤可能获得的刑罚远远超过三年。

　　周家的拒绝，引发了陶家态度的变化。1月31日周岩复诊，陶文前去支付了1704元的药费后，就很难再联系上了。

　　为解决医疗费用，他们去过对方的单位，未果。信访过程中，合肥市政府信访办工作人员建议，进行法律咨询。随后，周岩小姨李云才到安徽金亚太律师事务所找到李智贤。

　　2月22日，刑警带着法医来到周家。查看周岩的伤情后，法医认为，周岩的颈部仍在出脓，需要做植皮手术，所以还不能做出伤情鉴定。没有被害人伤情鉴定，是无法定罪量刑、获取民事赔偿的。警方告诉周家，犯罪嫌疑人只能在拘留所被羁押7个月，如不能进入诉讼阶段，公安机关会采取强制取保候审。

　　周岩的母亲李聪当时与警察吵了起来。当晚，周岩的小姨李云决定在网上发帖，曝光此事。

　　李智贤告诉他们：“如果内容属实，没有歪曲捏造，是不会有问题的。”她还建议，未成年人的名字不适宜直接公布。

　　但这篇帖子的标题——《安徽审计厅“官二代”子女横行霸道，恋爱不成将少女毁容！(附毁容前后图片！)》，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失控的声音

　　让她惊讶的，是这个帖子的耸动和传播速度。

　　最早的三个帖子，有着不同的结果：合肥论坛上的迅速被删掉，猫扑的尚未通过审核，天涯论坛的留了下来。2月24日上午，这篇文章，被转到合肥万家论坛，迅速得到关注。

　　“我们担心是假新闻。而论坛里官二代、富二代的言论实在太多了。”万家热线编辑沈女士说道，“进行原文转发并核实后，我们发起网友捐款。”

　　这条帖子有所疏漏，安徽省审计厅很快来电话，指出陶文所在单位应为合肥市审计局。为此，李云更改了标题中“官二代”前的单位名称。

　　当天11点左右，网友“安徽呱蛋合肥”在新浪微博上发布了帖子的链接，一个小时便转发了上千条。姚晨、李开复等一些微博名人也发表言论，关注此事。这条已转发20000多次的微博中，有5200多条评论，除同情和震惊外，更多的是愤怒。

　　下午，李聪的腾讯微博也更新了状态：“请广大网友救救孩子……官父母周旋包庇，贫父母状告无门。”网友们纷纷发帖展示人肉成果：陶文夫妇的手机号、家庭住址，陶汝坤的QQ空间……

　　看到网上一片骂声，李智贤的心里有点别扭：“陶家父母是正科级职位，算不算‘官’，真不好说。而公众普遍存在一种仇富仇官的心理，这种标题，会左右着网民的判断。”她的观点与周岩家人不太一样。周岩的小姨李云曾明确说：“陶家是不是官二代，对这个案情有没有影响，我不知道，因为我对司法程序是不懂的……但是在我的眼里，他就是当官的。公务员在我们眼里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陶汝坤的父亲陶文则在微博中称自己为“职工”，“我是合肥市审计局职工陶文，由于教子无方，儿子陶汝坤给周岩及周岩一家造成的无可挽回的伤害和痛苦表示深深地愧疚，并对广大网民深表歉意。我会竭尽全力为周岩治疗，陶汝坤已被关押，案件按司法程序在进行，我将接受法律判决，绝不回避我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

　　他的道歉，点燃了网民们的情绪。这条微博有近20万的评论，“你儿子就该去死”、“建议判重刑”的言论不在少数。某位网友写道：“要相信法律。要关爱周岩治疗，大家要学雷锋，想想办法伸出援助之手。”但她迅速被大家调侃和围攻。

　　随后有网友举出这样的例子：“2001年广州毁容案，死刑；2003年上海毁容案，死刑；2004年，福建毁容案，死刑；2010年，泼硫酸毁容案，死刑。”

　　网友“_CICI”于2月27日在论坛(万家热线)发帖，宣称“根据内部消息，陶的父母正在安排给陶做精神鉴定”。这是条假消息，公安机关很快出来澄清。

　　事态正朝着李智贤最不愿看到的情况发展。“的确有人想挑起仇恨的情绪，我不赞同。对于陶汝坤来说，就算他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但跟案件无关的恶意的中伤，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与案件无关的中伤很快又涌向了周岩，有网友将周岩和一些男生的合影发布，暗示周岩自己也有问题；还有网友因为周岩使用了一款苹果4S手机，指责她滥用捐款。

　　那段时光让李智贤很是疲惫，很多感觉“被骗了”的网友打来电话求证“周家是否利用捐款购买奢侈品”。她忙给周岩的母亲打电话：“你应该澄清事实，不管网友相不相信，必须作出回应。”当日，李聪的微博上例举了捐赠电子产品的单位和个人，并得到了赠与方的证实。

　　让李智贤接受不了的，是一股“律师与周家合伙诈捐”的言论。

　　“我不能指责网友，他们有发表自己言论的自由。”她苦笑一声，“而法庭审理的重点，和现在公众所讨论的东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事实的力量

　　在并不咄咄逼人的言论背后，李智贤则不断搜集证据，为周岩索得更多民事赔偿。

　　毁容案曝光后，陶家多次表态已无力承担巨额费用。当务之急，李智贤需要确认陶家财产状况。

　　最初，她仅能够通过陶文夫妻的公务员职位，判断两人的工资月收入在7000元左右。

　　“陶汝坤曾经向周岩说过，他家有八套房子。当时我认为是小孩子在吹牛。”李智贤说。

　　2月底，一篇名为《陶汝坤的父母是巨贪，被人肉出有6套豪宅房产600万》的网贴在网上发布，看过帖子的内容后，她感觉“有点靠谱”。

　　比较幸运的是，春节前陶文前往周家留下的取保候审申请书上，留有他们的身份证号。李智贤和同事拿着代理合同、授权委托书和律师证，前往合肥市房管局，按照网贴上的六处具体地址一个一个地查证。

　　结果是，网上传的六套房子中，有四套确实属于陶家：天鹅湖畔公务员小区，陶家现在居住的地方，132平米，是合肥较高档的小区，为政府机关住宅区，产权人是陶汝坤的母亲；万达广场附近的天鹅门面房18平米，新房，直接落在陶汝坤名下，全款购买的；双岗科苑新村的房子是旧的，临近寿春中学，69.44平米，为陶文名下；蜀麓苑，140平米，2010年8月竣工，为陶文名下。

　　“必须同时输入户主姓名和身份证号，才能调出房产信息，所以这四套房子确系陶家房产。”李智贤说，“根据各小区如今的市价，这四套房产保守估计价值350万元。”

　　因为只有公检法机构才有权调查银行个人账户，陶家的存款是无法获知的，但仅凭这些房产，李智贤确定，陶家是有偿还能力的。

　　“我们并不担心他们转移房产，因为这些信息，都可以在房管局的电脑里很清晰地调出来。如果转移变卖财产，然后再声称没有能力偿还，我们就会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她说道。

　　这个结果，才是李智贤一直所需要的“与案件有关”的信息。

　　几乎与此同时，李智贤也发现，媒体的声音也开始微妙地转向，提醒人们不要被案件之外的因素影响。

　　2月29日，安徽当地媒体《新安晚报》在报道中写道：“经历了药家鑫案后，现在公众和媒体更应保持理智，不被别人误导。”

　　三天后，李智贤也在微博中写道：“作为律师，我们最关注的是案件本身涉及到的客观事实和法律程序，律师针对案件的发言要有证据，我们不想成为张显，也不想让陶汝坤成为药家鑫第二。”

　　“不想成为张显”

　　在很多人看来，周岩毁容案与药家鑫案有太多相似之处——都是惨烈的刑事案件、受害者是无辜的女性、作案者都是年轻男子、都引发了公众强烈的关注、案件最初都有一些值得怀疑之处、案件也都贴上了“官二代”的标签。只是，时过境迁，人们才发现药家鑫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那起残忍的案件，归根到底，也只是件并不复杂的杀人案。

　　在李智贤发完“不做张显第二”的微博后，网友完全形成了“药家鑫案子的那两派”，有一派完全在骂。

　　“我当时想过删掉，特别是最后一句，引起了网友很大的反应。但这样，更会加深大家的怀疑和误解，我还是愿意接受很多人的评论，不论正面负面的，大家都有各自的想法。”

　　李智贤说：“网上有人传药父在军队担任要职。这次又出现了类似的声音。我觉得是这样，为了满足公众心理这种强烈对比的需求，然后有一群人在进行积极引导，其他人立马跟风上。他们不是在现场的当事人，不知道从哪道听途说来的。”

　　她这样理解律师的工作：“我们提倡的是，养成职业习惯，尽量理性地分析事情，无论你作为哪一方的代理人，你都要客观地尊重事实。谨言慎行。很多东西在求证之前，尽量不要公布到网上。”

　　她当然也能理解周岩家人的心情，“作为弱势一方的，杜绝司法腐败最好的方法，真的就是公之于众了。但法院应该要公正地进行审理，不要被公众以及媒体的情绪所左右。公众仅仅了解到的是一些案件的表面情况，对于案件深层次的东西，在法律上，在司法实践中，究竟应该施以什么样的量刑，是搞不清楚的，老百姓比较缺乏法律知识，完全是凭着感觉。”

　　而周岩，那个本应该得到最大同情的受害者，也感到了伤害的迫近。

　　一天，在周岩的家中。女孩突然对李智贤说：“阿姨，您把窗帘拉上。”

　　“为什么？”

　　“我总担心对面会有像狗仔队的人，天天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