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1日7时，朝鲜查扣的中方3艘渔船返回大连大李店军港，29名渔民也随船抵达，结束了13天的被扣经历。

　　去邻近朝鲜海域捕捞的中国渔船，需要向朝鲜军方在中国的“中间人”交付一定数额的帮艇费，根据船只的大小及捕捞品种不同，帮艇费从数百元到三四万元/次不等。

　　一面是朝中海域边界未明的历史现实，一面是打鱼谋生的生存需求。在中朝之间的灰色海域，已经形成由中国“中间人”与朝鲜军人共同管理的潜规则。

　　近一年朝鲜海域捕捞减少，效益随之减少。中国船主所得利润过低，要求降低帮艇费。这导致朝方军人同船主们的矛盾愈演愈烈。

　　2012年5月21日清晨，三艘被朝鲜扣押13天的中国渔船辽丹渔23979、23528和23536号，抵达大连大李店军港。28名船员带着饥饿、疲惫、伤痕以及恶臭回到中国，直接到大连杏树屯中心医院接受边防的登记与体检。

　　扣押事件告一段落。而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由于中朝海域边界存在历史形成的“灰色地带”，自1990年代以来，对岸扣押、攻击中国渔民的事件时有发生，已成惯例。这一奇特的“灰色地带”，既是中国渔民冒险谋生的渔场，也是对岸权力寻租的“钱场”。

　　越界捕捞？

　　“同志加兄弟”的朝鲜士兵登上正在作业的辽丹渔23979号渔船，是在2012年5月8日凌晨4时许。穿着黄色救生衣的朝鲜军人持枪将除船长外的9名船员关入船头乒乓球桌大小的货舱内，船长则被押到朝鲜的炮艇上。时间接近中午，朝鲜人驾驶渔船抵达由礁石组成的岛屿旁停靠。礁石上有二十余名穿着朝鲜军装持枪的士兵。船长朱闯随即被押回渔船，关入货舱。

　　朱闯在中朝边界海域捕鱼多年，虽然自己没有被朝鲜扣押过，但早已听说过类似事件。进舱后他安抚船员要相信朝鲜军人会与船主协商，事情很快会解决。

　　但这一次扣押持续了13天。

　　同日下午13时，另两艘渔船辽丹渔23528、辽丹渔23536号也被朝鲜军人扣押。船上的18名船员遭到相同的待遇。在被扣押的绝大部分时间里，28名船员只能挤在货舱内，通过舱门光线的变化判断时间的流逝。朝鲜军人允许船员到舱外吃两顿饭，一次大约15分钟。船员也会利用这一时间蹲大号。而小便一般只能在货舱内解决。“你只能站起来拿着瓶子撒尿。”一名船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2年5月21日，平安回国的水手向国内多家媒体的记者回忆了他们在朝鲜的遭遇：多次的殴打、斥责和威胁。在杏树屯中心医院，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多名船员身上有伤。有的船员衣服被扯破，有的则脚趾受伤。船长王利杰在躲藏时，头部右侧被朝鲜人击伤，右眼皮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伤痕。

　　朝方抓捕扣押渔船的理由是中国渔船越界捕捞。三艘中国渔船被扣押时所处的具体位置，现在已经成为了罗生门：船长王利杰和朱闯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信息是，3艘船的作业地点在东经123度55分至123度57分。但“朝鲜军人上来就冲进驾驶室，拔掉卫星线路关上发动机，并将船上的行航记录全部删除”。

　　在破坏证据后，朝鲜军人要求船员们签署过境捕捞的承认书。据朱闯介绍，在事发的第五天，朝方第三次逼迫他签字，由于不知道外界的情况，他只得遵从朝方的安排。

　　随后，便是朝方索要罚金的戏码。船长使用朝鲜军人的卫星电话与在大连的船主取得联络。朝鲜以船过境为由，要求船主支付罚金。罚金的数额为每艘船40万元人民币，后减为30万元，共计90万元。

　　界在哪里？

　　“中国与朝鲜海域边界已经是一片灰色地带。”北京大学朝鲜半岛研究学者朱锋表示。

　　1959年8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黄海渔业协定》在北京签字，1960年7月生效，有效期5年，期满后又延长5年。1972年，中朝两国曾签订《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渔业互助合作协定》。而由山东省地方志办公室主办的网站上关于中朝渔业协定的介绍称，从1977年4月5日中朝两国政府渔业互助合作协定期满到1985年底，两国渔业处于无协定状态。

　　朝鲜于1977年6月21日发布政令，宣布建立200海里专属经济区。专属经济区水域从领海基线起至200海里，在不能划200海里的水域中则划至海洋中间线。这一范围并没有得到中国的认可。

　　南方周末记者从多名研究中朝关系的学者处了解到，在目前公开的官方文件中，找不到中国与朝鲜海上边界或临时边界的记录。在以往公开的边界谈判记录中，也有部分边界坐标点没有公开。

　　哪里是朝鲜的专属经济区，哪里是中朝渔民共同分享海洋资源的海域，这些都不为民间所知。

　　大连杏树屯、长海县等地的渔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所谓的东经124度线是通过口耳相传得到共识的民间版“边界线”。这一边界线有两个版本，一说在123度59分，一说为124度线。

　　中国社科院朝鲜半岛问题研究中心专家朴键一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介绍说，这条线没有成文的规定，而是通过渔民的捕鱼活动“口口相传”确定下来的。

　　尽管边界未明，但“禁止越界捕捞”的规定却是有的。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2009年颁发的《辽宁省人民政府关于严禁非法越入朝韩海域捕捞作业的通告》中规定：组织他人非法越入朝韩海域捕捞的，公安部边防部门依据《辽宁省边境沿海地区边防管理条例》第三十四条之规定，处10万元罚款；协助他人非法越入朝韩海域捕捞的，公安边防部门依据《辽宁省边境沿海地区边防管理条例》第三十四条之规定，处1万元罚款；以上并处没收违法所得及从事非法活动使用的设备和工具。

　　非法越入朝韩海域捕捞的，处5万元罚款，并处没收违法所得，吊销公安边防部门颁发的船舶、船员证件。

　　灰色共管区

　　一方面是朝中海域边界未明的历史现实，一方面是打鱼谋生的生存需求。南方周末记者从面对朝鲜领海的大连杏树屯、长海县及丹东渔民处了解到，在中朝的灰色海域，已经形成由中国边贸“中间人”与朝鲜军人共同管理的潜规则。

　　由于近年来渤海黄海中国境内的海洋资源骤减，大批渔民越境到朝韩海域捕捞。在韩国引起中韩外交纠纷的同时，在朝鲜海域则成为默认的灰色市场。

　　有黄海研究学者表示，根据渔政部门的规定，渔船上必须有卫星定位系统，保证渔政部门监控。一旦渔政部门从监控器上发现渔船未经许可越界，会通知船长返回。但是有个别渔民在发现大鱼群实施捕捞作业时，会关闭船上的卫星定位系统。而长海县的一名渔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渔船捕捞时，大多数渔民都会将系统关闭。这样的结果是海监渔政部门无法监控到该船只是否越界。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了解到，此次被扣押的3艘渔船上，安装的是近年来流行的北斗系统。这一系统可以记录船只航迹以及短信通信。理论上说，系统在工作时，中国的海监、渔政部门即可以监控到船只的具体信息及所处位置。在遇险时，渔船可以通过这一系统向有关部门求救、示警。不过，在朝鲜军方此次扣押三艘中国渔船时，这三艘船并没有发出报警、求救信号。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了解到，去邻近朝鲜海域捕捞的中国渔船，需要向朝鲜军方在中国的“中间人”交付一定数额的帮艇费，根据船只的大小及捕捞品种不同，帮艇费从数百元到三四万元不等。付费的船只可以得到一张帮艇票，作为许可证明。

　　一说法称自1990年代起，朝鲜会对没有支付帮艇费的渔船实施逮捕、罚款。罚款根据渔船的马力决定。1990年代罚款大概是2万-4万不等，如今罚款就高达20万。

　　也有说法称目前帮艇费的行情是：交2万元可以在朝鲜海域捕鱼两个星期。

　　当捕捞收益较高时，渔民尚可和中间人以及朝方各得其所，和平相处。但一旦收益损失较大，渔民则面临生存压力。用杏树屯渔民的话说，渔业资源日渐匮乏，除了禁渔区就是底播区，如今连仅剩可以讨点生计的海域也是危机重重。

　　现在看来，恰是帮艇费导致了此次扣押事件。丹东消息人士金强(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近一年朝鲜海域因中国船只捕捞，鱼量减少，效益随之减少。在这种情况下，帮艇费不降价，船主所得利润过低，导致东港大批船主团结起来，要求帮艇费减少。于是，中间人及其背后的朝方管辖军人，同船主们的矛盾愈演愈烈。

　　金强称，此次事件的起因为，中朝边贸的中间人期望借朝方军人向船主施压，强行掠夺船只，获取赎金并震慑其他船主。“他们黑社会也不容易。”金强说。

　　中间人

　　2012年5月11日，在船员被扣押的第四日，三艘船的船主张财辉、张德昌通过互联网发布事件经过，并向社会舆论求助。

　　此次事件船主最早在网上公布的信息称，经多天摸索，发现此事件应是一次内外勾结，即丹东的黑社会性质组织与朝方相互勾结的海盗行径。同时，船主表示通过与船员的联络获知，朝鲜一方曾有中国人在场。

　　据船主公布的信息透露，朝鲜军方提供了一个中国的手机号码13941591127，要船主将款项打给丹东一名中国人。

　　大连至丹东沿海一带渔民们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此次事件只是一次“惯例”。在渔民中多有去打鱼被朝鲜扣押连裤衩都会扣留的传言。

　　大连杏树屯的老渔民王某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此前被抓的经历。据他回忆，1998年和2000年他曾在东经124度以东两次被捕。在1998年越境捕捞时，朝鲜三四艘军船围上来，抛一个小锚挂住渔船船体，上船鸣枪，把所有人关进货舱。船上物资没收，除了身上的穿戴，水壶、鞋、牙刷、牙缸、收音机、衣物、内裤只要未穿在身上都会拿走。只留下够开回中国的油。

　　当时，老王被拉到朝鲜的尊义码头。老王记得，1998年那次，是中国大使馆出面解决，2000年那次，则是老王自己花钱私了。而处罚的款数则随时间上涨。“第一次赔了20万，第二次赔了30多万，回国边防也会罚。”老王说。

　　丹东东港的一名渔民称此次事件并不算中朝渔业纠纷中最严重的。他说数年前曾有中国渔民遭到朝鲜军人袭击时，抢夺对方枪支将朝鲜军人击毙。

　　据悉，朝鲜针对中国渔民的暴力事件已成“惯例”，只是没有公开。南方周末记者从此次被扣押的船员处了解到，2012年5月8日，辽丹渔23979号渔船被朝鲜军人扣押时，另有一艘山东籍渔船也曾被扣押。

　　5月22日，在丹东东港的港口，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丹东市人民政府于2010年5月张贴的《致广大渔民朋友的一封信》。信上称：“广大渔船民要从我国外交和边境地区稳定的大局出发，自觉维护中朝、中韩相关协议，要从近几年多次因越捕造成的涉外事件中吸取教训，认识到越捕既是违反协议规定，也给我国外交带来极大的被动。”

　　这封已经在海风中吹打了两年多的公开信说，越界捕捞“是用自己的生命财产做赌注的非法行为，望自觉遵守有关法律法规，决不越界捕捞，保护国家权益和渔民自身的生命财产安全”。来源 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秦轩 实习生 周淇隽 发自：大连、丹东

　　(南方周末记者朝格图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