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快报特派记者 郭晓燕文/图发自深圳、广州
5月23日中午,57岁的陈如华在深圳南山靠近港口的一栋出租屋里读到了这样一条新闻:《中国渔民被扣朝鲜13天幕后故事》。文章中记录道:“渔民被关进4平米的船舱里,除了吃饭、干活不得出来,一天只许上一次厕所。身上夹杂着浓重的鱼腥味和尿骚味……”读着读着,这个见过几十年风浪的男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关于他的那个故事发生在1982年3月3日,他所在的船队有20多名渔民,被越南政府关押了整整1年,当时,广义(1979年-1989年)的中越战争(又称:对越自卫反击战)仍在进行当中。但这个30年前的故事却似毫无岁月的痕迹,与今天不断在新闻出现的渔民故事几乎如出一撤,“好像只是地点和主演换了一下而已,‘行船跑马三分命’”,陈如华念叨道。
灾难前夕,风浪出奇的大
尽管已经过去了30年,但岁月的洗礼却丝毫没有让陈如华的记忆褪色。他是故事的主角,故事地点发生在北部湾。从地图上看,北部湾是一粒精巧的蚕豆。是中国和越南的共有海域,历史上从来都是中国渔民赖以生存的传统作业渔场。
1982年3月1日、2日,北部湾的风浪都出奇的大,无论渔船大、小,在大海中央都显得飘摇不定,雨点狠狠地打在每一艘船的甲板上。“起码有5级风!”27岁的陈如华当时是这样告诉身边的同伴的,他是船舱上最有学问的人。他的妻子李奂贞是这样评价丈夫的学识,“高中毕业时,如果不是碰上‘文革’,留美或留苏肯定没问题,学校都公布了。”但最终,陈如华只是南海水产公司旗下渔船“南渔108”号的一名电报员。
“也许那场风浪是个隐喻,可是谁也没有在意。”陈如华有时会暗自叹息,“如果船队因为风浪返航该有多好。”
“所有船继续作业,不收网”
这两个风雨大作的晚上,陈如华躺在船舱里怎么都睡不着,他十分想念才结婚3个月的妻子。失眠的夜里,他默默地祈求风雨快点过去,这样他才可以早早完成任务回家。
如他所愿,第二天一早,阳光普照,海风徐徐,每个渔民都显得士气很高。陈如华后来回忆起这三天时,他总有一个大胆的假设,“也许越南海警早就盯上了我们,只是风浪太大,炮艇过不来而已。”
陈如华记得,灾难发生当天的早上8:00,他特意看了一眼雷达,雷达显示,在同一海域作业的总共有7艘渔船,都是来自海南水产公司,船队陆续开始下网。孙淑伟负责指挥船队。
20分钟后,一个船员向船长报告,“船长,一艘越南海警的炮艇正朝我们驶来,怎么办?”船长显得很淡定,他只是拿起话筒向孙淑伟指挥长报告,“越南海警靠近,请指示。”
按照以往的经验,越南海警的炮艇从未向他们发起过攻击,再加上这是一只上百人船队的判断,孙淑伟下了这样一个口令:“所有船继续作业,不收网。”
那些年北部湾捕鱼非常自由
孙淑伟的这次错判并非毫无道理。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地质地貌方向高级工程师宋朝景告诉我,上世纪50年代以前,中国渔民在北部湾的生产作业非常自由;50年代初期,中国渔民在南岸边3海里外也可自由作业。但到了60年代初和70年代后期,中国渔船被迫退到离越南岸边6海里和24海里以外作业。但究竟距离多少海里,才算入侵了越南领海,不少中国渔民没有清晰的概念。
由于中国渔船的捕捞设备较好,越南在捕捞中处于劣势,上世纪70年代后,越南开始用武力抓扣我在北部湾西部传统渔场作业的渔船。
但在这次灾难前,孙淑伟从未遭遇越南海警的袭击,在他心里,“越南和中国仍是同志和兄弟的情谊。”
宋朝景说,改变是从1993年开始,中国和越南开始为解决北部湾海上划界问题进行磋商。2000年12月25日,两国签署了《中越北部湾划界协定》和《中越北部湾渔业合作协定》,中越两国才在历史上第一次确定了海界。2004年6月30日正式实施生效,双方才划定渔区,开始实施相关协定。
但根据《环球时报》提供的数据,截至2004年6月,越方共抓扣我渔船1600多艘,渔民1800多人,打死我渔民27人,打伤50人,经济损失1.5亿元。
“我们停船了,他们就会登船,不能停”
陈如华的记忆中,随着来势汹汹的炮艇不断驶来,另外5艘“怕死“的渔船,直接起网逃跑了。“不起网1小时只能开3海里,逃不掉的,起网了1小时就可以开11海里呢。”这个有着近40年从业经验的老渔民,细致地解释道。
他所在的渔船“南渔108”号,和另外一艘“南渔122”号,都听从了孙淑伟的建议,继续作业。8?30,炮艇开到了他们身边。越南海警向他们高举一只左手,示意他们停船。
中国老渔民讲述30年前被扣越南1年的故事
“我们停船了,他们就会登船,不能停。”陈如华记得,当时船长惊恐地说出了这番话,于是船向反方向拼命逃跑,但由于没有起网,这艘笨拙的大船不一会就被炮艇追上了,海警们开始举枪射击,先打船尾,再打驾驶台,子弹横飞,船长不幸被流弹击中了腰部。鲜血直流的船长痛得脸上的五官扭在了一块,只能命令大家都躲进船舱,“南渔108”号被迫停下了。
国内海域渔产几近枯竭
在进入船舱前,陈如华还干了两件事,把船上的密码电报销毁,把目前的情况发回公司。
打开电报,传来一把女声,“××生产队,目前××海域红鱼较多。”陈如华心想,“糟糕,这时间正好是公司通报时间,只发信号,不收信号。”陈如华无法直接把情况报告给公司,危急之下,他只能先把情报发给湛江渔业公司。然后再匆匆带着密码穿过甲板到达船舱底部销毁。“(在甲板时)感觉子弹好像在耳边擦过。”
当时的陈如华还不确定,越南海警登船的真正目的。尽管这次打鱼的过程中,他已经能看到越南居民们煮饭的炊烟从烟囱中袅袅升起。但在这之前,陈如华他们的船队也一直在北部湾打鱼,因为国内海域的渔船众多,海产几近枯竭,即使打到质量也不高。
对于这个问题时任海洋地质研究室副主任赵焕庭有更科学的解释,“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像越南、菲律宾等国家当时的渔业非常不发达,只有少数渔船有发动机,多数都是小舢板,他们没有办法划到那么远打鱼。”
因为这样的原因,陈如华的船队,在这里总能打到诸如红鱼、石斑这样的上等鱼。船队也就越驶越近了。
“之前从来没人抓,所以越来越大胆。但船长不知道我们当时可能已经进入了越南的领海,但按照如今国际领海标准12海里来评判,也许我们的渔船确实越界了。”陈如华轻声说。
渔民出海曾配迫击炮
“南渔122”直接被击沉,伴随着熊熊的火光沉入海底,有渔民当场死亡,跳海求生的渔民之后也被越南海警救上了“南渔108”。
“他们(登船后)不断用枪托打我们的头和背,站不稳的直接被打趴在地,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后脑勺,最后还是他们用脚踢起来。“陈如华说,平日里一些胆大的年轻小伙都在这时开始嚎啕哭,“我想他们不是被打哭,是吓哭的,我们都怕被枪毙。”
这种屈辱让渔民们想起那个红色年代。“60、70年代我们出海,船上都配着枪,甚至还有机枪、冲锋枪,那时候哪没发生过这种事!”一旁已经痛得让人搀扶的船长气喘吁吁地说道。二十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中国实行全民皆兵政策。休渔期,渔民们还搞军事训练。南海的民兵组织甚至成为防御国民党反攻,防止美国、菲律宾、南越(时称)等船只进入中国海域的有效力量之一。渔民出海则配足武器,远洋捕捞的船队甚至配有机关炮、迫击炮和火箭筒,每次出海都是以公社为基本单位,几个公社联合作战,几百艘甚至上千艘船一起出海。
“完了,真要枪毙我们”
接下来的5天里,20多个船员被关进了胡志明市的西贡监狱。船长、副船长以及电报员陈如华被单独关押。“大概怕我们教渔民串供吧,每天都会审问我们,虽然没有用刑,但是不让我们睡觉,(越南海警)他们怀疑我们是间谍。”这个比同龄人更早有着刀刻般皱纹的老渔民一字一顿地说。
得到丈夫被抓的消息时,李奂贞正在加工厂上班,一个硕大无比的鱿鱼等待她剥皮。她也曾经是个渔民,在船厂唯一一只女生作主的渔船“南渔38”号上工作。整个船厂的船只都以她们为龙头,“只要‘南渔38’号不避风浪,所有船都不能避。”李奂贞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除了风浪外,渔民还会遭遇另一种灭顶之灾。
人生中第一次坐牢,让这个从小谨小慎微的26岁男孩很困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在海南岛的那些年,越南人到处都是,他们相处的很融洽,“我们甚至教他们织网、捕鱼,为什么今天他们要这样对待我们?”当时的陈如华把这归结为“恩将仇报”。3月8日,他们被转往河内国际监狱。陈如华的记忆中,这一段异常可怖。
大清早他被两个越南警察抓出牢房,一直带到平日放风的小操场上,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就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布,“用棒子打,用枪托打,说话打,走慢了也打,”陈如华心想,“完了,真要枪毙我们。”
“这个剃光头”
忽然他听到呼呼的风声里,隐约夹杂着同伴们的窃窃私语:“他们想干什么?”
但在越南警察操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愤怒的吼叫后,人声彻底消息了。他感觉自己被赶上了一趟楼梯,发动机响起的瞬间,他才知道自己大概是上了一架飞机。他不知道飞机究竟飞了多久,但在他的感觉中,犹如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飞机降落后,他的黑布才终于被扯下,那是接下来的一年中,他最后一次看到同伴们的脸,“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夸张,有的像被吓破了胆,呆呆的,有的则挂着眼泪,涨红了脸。”
陈如华和另外20来个同伴被带到了一间黑屋子里,推开房门前的刹那,他说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幸好,房间里只是3个面目狰狞的“发型师”。同伴们排着队,一个个等待着被剃头。
轮到他时,他听到那个貌似长官的“发型师”恶狠狠地用越南话说,“这个剃光头。”由于长期和越南人打交道,陈如华也懂几句越南语,这句话他听懂了,整个人吓得僵在那,“直到他们拿棍子打我的背,我才傻傻地坐下,从来没剃过光头,很害怕。”
梦到儿子已经3岁
接下来近1年的时光,陈如华和船长、副船长依旧被单独关押在牢房里。
牢房里有一张石头床,夏天有席子,冬天有棉被,还有一个小洞,只能小便。每天能吃两餐,都是不足一两米的稀粥,偶尔有些放坏了的清水煮贡菜,没有一点油。经常把这个大块头的年轻人饿得浑身发抖。
除了每天两次,时长5分钟的“放风”(监狱里定时让犯人到院子里散步或上厕所)和每隔两三天进行一次的例行审问外,其余的时间,陈如华都被关在不足5平方米的黑暗牢房里。所谓“放风“也并不像电视中的情节,可以打打篮球,晒晒太阳,他们“放风”就是洗把脸和拉大便,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需要而已。而且是轮流放风,他连见一眼同伴的机会都没有。“幸好,没有劳动。”陈如华自嘲地说道。
实在无事可做的日子,陈如华用席子编了算盘,在牢房里练习珠算。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呆呆地躺着。他常常会做梦,有时梦到妻子站在他的床头,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有时梦到儿子已经3岁了,一边向他跑来一边喊着爸爸,这样的梦醒后,这个1.75米的高个男生总要环抱双膝哭上一会,“像个女孩”这个如今快60岁的男人有点害羞地说。但也是这些美好的梦,反复提醒着陈如华,“我一定要活下去,儿子和老婆还在等我。”
坚决不信丈夫已死
事实却是,在距离陈如华1138公里的家中,他的妻子李奂贞并未怀孕。
在得知丈夫是被越南海警抓走后不久,她又听说了一个消息,船长和电报员已经在那场枪战中被打死。“我坚决不相信。”她对传话的人说道。接下来,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每天唯一的寄托就是守着收音机,从这里她能偶尔得到一些有关越南对被扣渔民处置的消息。除此之外,无半点音讯。
除了无尽的等待外,李奂贞的日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压力。陈如华是家中的独子,这段变故,让迷信的家公、家婆对这个新媳妇本就没好感,觉得她克夫。加上媳妇并未怀孕,二老就开始怀疑,媳妇一定是以为儿子已经死了,所以偷偷把孩子打掉了。那一年,李奂贞过得如何可想而知。
但这一切,陈如华当时并不知道,也幸好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勉强有了盼头。在调查了大半年后,越南警方终于相信他们只是一批普通的渔民,并非来刺探情报。“之后的日子,他们开始劝说我留在越南,甚至连妻子都帮我找好了,但我已经结婚了,不能同意。”陈如华回忆起这段时有些得意。妻子,在一旁插话道,“如果没结婚你就要留下吗?”陈如华腼腆地笑笑,“当然不会,你是最好的。”这对头发花白的夫妻,恩爱得如年轻的情侣一般。
回国前一夜变胖子
这样的牢狱生涯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春节前夕终于结束了。1983年的春节,陈如华和妻子一起度过。
“这个真的要感谢中国政府,一直在努力,没有把我们忘了。”陈如华的记忆中,1983年初,中国解放军抓了一艘越南侦察船,船上有十来个越南人,“最终用一换一的方式才把我们换回了中国。”但临行前一天,陈如华吃了在越南一年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有鸡有鱼有猪肉,我一直往嘴里塞,直到吃得想吐为止。”
但神奇的是,第二天准备回国时,他发现,所有的同伴都和他一样,肿了一大圈,由于长期不见阳光,他们显得白白胖胖的。但在此之前,这20多个男人,瘦骨嶙峋。“后来我们才知道菜里有激素。越方是当心被指责虐待中国渔民。”陈如华说。
在这个监狱里呆了将近一年,但直到回到中国后,陈如华才知道,当天自己是被苏联军用飞机运到越南河内国际监狱的。陈如华记忆中,这段轰动全国,曾登上各大媒体的报道,如今在网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
陈如华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但他们原来的家已经搬了好几次,从海南搬到了广州。几经周折,陈如华通过公司终于找到了妻子的最新住所。回忆起两人见面的场景,李奂贞至今仍会眼圈微红,当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胖的光头男人,和他日思夜想的那个黑瘦帅气的男人已有些出入。“但我已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很久后,才问他,你回来了?惨不惨啊?……”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已经开始抱头痛哭。
由于吃了分量极高激素,第二天,陈如华和另外20多名渔民就被带进了位于华南植物园附近的疗养所排毒,那时李奂贞在同福路上班。每天一早,陈如华,就会来回步行4小时去看望妻子,“那段日子,我觉得我们再经不起一刻的分离。”
一年后,这对小夫妻,终于生下了一个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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