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齐白石
“天津有家出版社的负责人说,你们收点钱算了,不然我们出版界要重新评价齐白石”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 | 北京报道
听说要采访有关齐白石版权的问题,齐秉颐的声音沉到了底儿,“这事情,我是不想提了。”
这位60岁老人,是齐白石第五子齐良已之子,过去数年中代表齐家南北两脉处理齐白石艺术品版权事宜。
经他之手,齐白石作品版权转授企业生产衍生品,不过更多的还是针对侵权的诉讼---遍布大江南北的100多起官司,成为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艺术品版权系列诉讼案。
“一本画册,没经过授权用了老爷子的作品,我们讨个说法,您猜怎么着?网上许多人骂我们。”齐秉颐一声长叹。
画室墙上挂着齐白石1955年获得国际和平奖的照片,老人一脸平静。
老爷子可能没想到,他的画作会以亿元人民币计数。2011年,齐白石以超过4亿美元在全球艺术家作品拍卖总价排行榜上位居第二。其中,《松柏高立图。篆书四言联》名列全球年度艺术品拍卖之首。
齐秉颐和侄子齐景山,两个助手以及一名律师,5个人用了5年时间提起版权诉讼,现在一共“盈利”50多万元,还有几套金币。齐家10支后裔,一家能摊到5万余元。
“我们需要好好想想,艺术家的价值到底如何?”ARTKEY艺奇文创集团董事长郭羿承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他曾经获得齐家对于齐白石作品的正式授权。
白石屋不出公卿
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离世。这位“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大师,遗嘱将家藏作品及手稿、信件、遗物等一并捐出。“我们家也有一些,都是随手画的,随手给家里人,才留了下来。”齐秉颐说,齐白石的后人们没沾到老爷子什么光。
齐白石一生有两位配偶,生有7子、5女。以第二代计数,分为南北两地共10支。其中南方主要在湖南湘潭齐白石老家,北方一脉以北京为主。此外,还有后人现居台北、新疆等地。
齐家北边这几支,用齐景山的话讲都还温饱。散居四九城的一门子弟,既无官宦,又无富贾,只有齐秉颐的大哥曾任政协委员。
这些都是遵齐白石的教训。他曾有一方印信,刻着“白石屋不出公卿”。
“我们在南面的亲戚,还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齐景山说,和湘潭老家相比,在北京的算是有体面的生活。
齐秉颐告诉本刊记者,这个家族都过得很平静,“只有我好事儿”。
齐秉颐出生那年,老爷子正好90岁,就给他起了“齐九十”的小名。全家都知道,齐秉颐做事“有性格”。
于是,当一位齐家长辈在长春遇到于锦江之后,家族合议就把这件事情交给齐秉颐处理。
说话轻声细气的于锦江原是长春理工大学的物理教师,经营着几家化工厂。齐秉颐说,于锦江一年也有七八十万“进项”。
2003年,于锦江在长春与齐家一位长辈坐到了一张席面上。他听对方讲起见过很多伪造的齐白石作品集,更多的是从没给过齐家一分钱的正规出版物,“一开始参与这事,第一是为了打击假的齐白石作品,不知道谁画一个,放到画册里就说是齐白石的。”于锦江说。
于锦江找到相熟的吉林维国律师事务所主任金南日,共同作为代理人,帮助齐家解决版权问题。他说,那时自己还“比较单纯”。
回想当时情景,金南日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明摆着出版社侵权,齐白石又是名人。”他觉得,代理齐家的版权官司,对于一名律师肯定是“名利双收”。
那时,他的律师所一年收入100多万元。
如今说起当年的决定,齐秉颐坚称,是被于锦江“忽悠”了---当时他对追索版权还有犹豫,一番恳谈,几个人都觉得“朗朗乾坤”,这样是非明显的事情又能起什么波澜?
金南日此前打过一些商标官司,也没费多少周折。“一开始,齐家就跟律师说,首先要注意社会影响,毕竟是齐白石的后代。一定先沟通,实在不行再考虑打官司。”
可是后来呢?
“把律师都整激了!”语气温和的金南日,突然来了句情绪丰富的东北话。
条件什么时候成熟
根据法国研究公司Artprice的报告,张大千和齐白石分别以5.067亿美元、4.451亿美元列2011年全球拍卖总价最高的艺术家前两位。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和西班牙名家毕加索以3亿多美元位居三四,徐悲鸿以2.129亿美元名列第五。
其中,2011年5月,齐白石《松柏高立图。篆书四言联》以4.255亿元人民币、约合6550万美元成为年度拍卖价最高作品。齐白石作品自2009年开始攀高,2010年有8次作品拍卖最终以3000万至8000万元人民币落锤。
其中《可惜无声》册页,1995年在翰海第一次推出时以180万元成交;2000年,在苏富比以301.4万元成交;2009年在北京保利第三次露面,拍出9520万元。
不过,拍卖价格再惊人,也是炒家、藏家的游戏,与作者无关。而按照相关法规,无论作品藏于何人,著作权始终归属作者。因此,只有版权收益才能直接体现艺术和艺术家的价值。
而在艺术品授权市场上,安迪。沃霍尔是世界冠军,年收益达数亿美元。比如他著名的《自画像》,2010年以3200多万美元拍卖。而如果要在画册、生活用品等处使用这幅画,则需要另外向画家支付版权费。在1987年他去世后,这项收入由安迪。沃霍尔基金会管理。
而齐家在2007年启动版权诉讼前的40年里,只是于1981年自中央美术出版社收到过一笔1170元的“稿酬”。
这张发黄的手写纸片现在还被齐秉颐精心保存,“那时出版社的领导还都是见过老爷子的,还有几分薄面。”齐秉颐说,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版权这事,但是“条件还不成熟”。比如1990年才有了《著作权法》。
到2000年,他觉得,这事可能“有门儿”。“不用那么费劲,去出版社一谈,或者发个函。人家一看,哟,我出了多少本齐白石的书,就该给齐家多少多少钱。”
用国企干部齐景山的话说,国家越来越重视文化,“侵权是非法占用了齐白石的文化资源,何况现在齐白石的画不是换白菜的问题,而是换一辆车,还是好车。”
可是,既然这么值钱,好说好商量就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天津有家出版社的负责人说,你们收点钱算了。不然我们出版界要重新评价齐白石!”齐秉颐转述的这句话,引得房间里一片黯然。
他说,“这事儿折腾到今天,就是因为侵权方的傲慢。”
于锦江和金南日找了一些出版社,大多推三阻四。到2007年,齐白石去世50年的时候,没有一家愿意向齐家支付版权费用。按照《著作权法》,著作人去世50年时版权自动失效。
齐家人对于权益的追索,针对的是2007年之前的出版物。
长春有家图书批发市场,几个人就在这里买了上百本齐白石画册。据他们估计,市场上至少有七八百本画册存在侵权,“1985年以来出版的,基本都没有和齐家沟通过。”齐景山说。
2007年12月,齐白石版权保护期的最后一个月,以齐白石的子女、孙子、曾孙等9人为代表的近百名齐白石后人,以未经原告合法授权,私自非法制作、发行、销售齐白石作品且未支付稿费为由,将全国涉及生产、出版齐白石作品的25家出版单位和商家告上法庭。
诉讼请求是:对方应停止出版发行的侵权行为,以书面形式或在新闻媒体上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原告经济损失。
沈阳、长春、济南等地法院先后受理此案。
齐白石的官司,就这么打起来了。
“野蛮人”
满口京腔的齐秉颐,诵了一句贝多芬的诗:在希望的阳光下,未来好像真理的花园。我一踏入噪杂的人生,才知道这是错误的。
就在几秒钟前,他还爆出粗口。职业画家齐秉颐说,这些年“和野蛮人打交道,文明词儿都没了”。
杭州一家在文化圈颇有名望的老牌出版社答应与齐家和解。齐家说,你把到底都印过多少种一并列给我们,咱们一次性解决。
结果没多久,于锦江就买到了不在目录清单上的画册,这官司就不得不接着打。
对方一位女同志打来电话:“你们太恶劣了!告诉你们,我们还有很多书!但是,你找不到我们啦!”齐秉颐学这话的时候,一扬手,在场者都想象得出“女同志”的语气。
这家出版社改制了。
名称一变,齐家就要从头重打这个官司。齐景山说:“我们也不相信它是因为我们这个事情改名,可确实找不到原来那个单位了。”
湖南某出版社法律顾问,跑到湘潭给老家的齐家人算账:齐秉颐刚和解了一起官司,得到了多少套齐白石主题纪念金币,平分起来一家多少套,可现在只给了湘潭这些家多少套。
齐秉颐到湘潭,遭遇大声质问。他碍着面子,不肯翻脸。最后还是齐景山“把他们臭骂了一顿,说这里面还有诉讼费、律师费、代理人的费用,才给我解了围”。
后来有亲戚跟他们讲,这法律顾问也曾说,他了解出版社这边的详情,可以为他们代理。
至于这价值70多万元的金币,其实是目前齐家得到的数额最大的一笔赔偿。
当时齐家有将近20个案子在沈阳起诉,社会关注度极大,其中有关纪念金币的这一起,被定为“知识产权日经典案例”。当时法院邀请社会各界旁听开庭,齐家376万元的诉讼标的似乎很有希望。
“对方看到这个阵势,就要和解,给我们70多万元。”于锦江说,本来他们并不同意,结果对方亮了“底牌”。
“人家拿出工商登记,注册资金就10万元。我们要是不和解,70万元都没有了。”齐秉颐说,那时他们为取证买金币,加上诉讼费等等开支,算起来已接近10万元,只能“见好就收”。
另有一起,齐家诉讼标的10万元,出版社答应8万元和解。于锦江、金南日来找齐秉颐,“我得给律师面子啊,两万就不要了。”结果过了几天,对方找于锦江说:不和解了,法院判多少是多少,判10万就认了。
缘由是:出版社是国营单位,这8万元赔偿哪个领导点头,就是哪个领导担了。可这责任,没人愿意担。
那就接着打吧!
官司打到现在,于锦江说,有些已僵住了。
“比如天津那个出版社,我们知道它出了100多本。现在就起诉它1本。要是好好谈,顺利解决了,其他都好说。不然,我们把剩下的也一起打。当然,这对我们来讲,压力也很大。”他说,最早起诉的几家现在都还没结果,两边如今都已经下不来台了。
齐秉颐说,本来打这些官司的目的是赔礼道歉为主,可这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走经济赔偿这条路了。“齐家打这官司本来不是为钱,咱们好说好商量,我说不定还不要钱。”
他说这话,不像是装假。
让齐白石和HelloKitty竞争
2002年,有个满口台湾腔、身材瘦高的年轻人找到齐秉颐。他就是郭羿承。
郭羿承从小学画,偶然把自己的作品印在T恤上,结果发现这种艺术衍生品比自己的画还要好卖,于是在1996年创立了一家名为Artkey艺奇的艺术授权公司。简单地说,就是从艺术家那里获得授权,然后出售其版权,是谓“文化中介企业”。
他说,自己一直钟情于齐白石的艺术作品,“有形、有神”,后来到大陆拓展业务,第一个对象就是齐白石。
齐秉颐和郭羿承相谈甚欢,北京的齐家人还陪他去湘潭的白石老屋逛了逛。
后来,郭羿承就提出了版权授权的请求。
南北两边齐家的主心骨,与郭羿承又长谈了一次。这次谈话有五六个小时长,郭羿承回忆说,齐家两位先生抽烟熏得他快要过敏了。
齐家一门有不少都是搞艺术创作的行家,提出的问题包罗万象:艺术授权是否会降低老爷子作品的艺术价值?艺术版权保护期到期后怎么处理?⋯⋯
最后谈成了。
对于这个授权的价格,两边都不愿意详谈。但齐秉颐和郭羿承都承认,这个数字“是非常非常低的”。
所以齐秉颐说,钱不是关键。
郭羿承拿到授权,就带到了国际授权展上。同一个大厅里还有安迪。沃霍尔、毕加索以及米老鼠、HelloKitty。企业看到哪个艺术品适合自己的产品,就当场洽谈。
“没多少人知道齐白石。”郭羿承说,他们在现场摆开笔墨,行云流水般的水墨画创作令老外啧啧称奇,这样才好推荐第一流的中国画大师齐白石。
虽然在国际上认可度还不高,但郭羿承显然很看好华人市场。一个杯子本来卖5元,印上齐白石的画,就可以卖50元甚至更高---“这就是文化制造业”。
郭羿承觉得,齐白石的画作拍卖价格再高昂,对文化以外的产业影响力却实在有限。或者说,对于拍卖以外的文化产业影响力实在有限。
从国际艺术授权市场的规律来看,其产业总产值一般超过艺术品拍卖成交额的3倍以上。以2011年国内艺术品拍卖总成交金额968.46亿元人民币推算,中国艺术授权所带来的生产总值可达到近3000亿元。而据官方统计,当年中国艺术授权和衍生品交易不足100亿元。
从齐白石作品看,全年拍卖总额4.451亿美元,或应产生超过10亿美元的艺术品授权市场。
“你要知道,这10亿美元不是齐白石画作本身的价值增长,而是它给制造业带来的增长。因为企业付出的这些授权费用,都会从市场上赚回来。这才是齐白石真正的价值。”郭羿承说。
在齐白石去世45年的时候,台湾小伙子带来了艺术品授权的概念。
然后呢?谁还会带来什么点子,让老爷子给这个国家带来的价值达到20亿美元、30亿美元⋯⋯100亿美元?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50年版权失效的话,齐白石和他的家人都应该从这个市场中获得收益。用郭羿承的话讲,这是艺术家创造价值的基础条件。
可如今,齐家还在东跑西颠地“为几本破书奔波”,齐景山说,作为艺术家自己该得的钱都要不回来,还创造什么价值。
没听说过出版社法人因为侵权被判刑
从找到出版社,到官司打起来,如今已经快10年了。齐家的诉讼标的,一般以50万元为上限。因为按照《著作权法》,“权利人的实际损失或者侵权人的违法所得不能确定的,由人民法院根据侵权行为的情节,判决给予五十万元以下的赔偿。”
出版社实际印了多少、卖了多少,齐家都查不到,只能笼统行事。
目前涉及诉讼的书有100本左右,有结果的占一半。其中10%和解,齐家得到1万、2万、5万、10万、20万元的都有,50万元的很少。
也有北方某省高院的法官,给齐家的官司定了个调:就低不就高。于是齐家就有“打亏本”的情况。
比如有些被告主张,按照有关画作稿酬规定,每幅基准价100元,范围1至5倍。
果然就有几个案例:用了三四幅齐白石的画,判给齐家一两千元赔偿。但齐家诉讼费用已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于锦江说,如此判决,齐秉颐在齐家就“没法做人”了。
还有一次,齐家在北方某省一次诉讼了30本书,标的600多万元,一审判决50多万元,耗时1年零8个月。上诉后二审,最后判齐家获赔175万元。
这么大一笔钱,齐秉颐最后一算,明里暗里的开支也就能“拉平”。
“法官上来,首先要求和解。”金南日在法律界浸淫多年,深知其中奥妙,“现在法院要求法官多以和解为主,调解结案。”
不和解,就可能拖着,好多案子打了好几年,一审还没完。
此外,“自由裁量权”也有较大弹性,同是“50万元以下”,一家法院的几个庭判案标准不同,一个庭的不同法官标准不同,一个法官判几个案子标准也可能不同。
另一些事情就更复杂了。东北一家媒体曾有记者跟踪采访齐家的诉讼,被警告,最后被迫辞职。齐秉颐一直惦记他的下落,对于锦江说,一定要找到他。
齐家这边,也不是没想过其他办法。
《刑法》第217条规定:以营利为目的,有下列侵犯著作权情形之一,违法所得数额较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违法所得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下列”中的第一条就是:未经著作权人许可,复制发行其文字作品、音乐、电影、电视、录像作品、计算机软件及其他作品的。
金南日说,司法实践中这个“较大”一般以20万为线。对于一些标价1万多元的“齐白石画册”,很容易达到“较大”乃至“巨大”的标准。
他找到华东某省公安厅,对方说得研究一下。
一个月后,金南日被告知,“办不了”。
真的办不了,因为没办过。不只这个省公安厅没办过,似乎没有哪个地方的公安机关办过。也没听说过出版社法人因为侵权负刑事责任,被判处徒刑⋯⋯
于是,这边官司打着,那边几家出版社还继续出着未获授权的书。
“追骂”
如今算起账来,所有已判决、和解金额,扣除开支,以及尚未支付给代理人、律师的大约60万元费用,齐家净得50多万元,以及若干套金币。
齐秉颐说,这些年就像一场梦。
网络上,许多人在“追骂”齐家打官司的事情。从ID看,全国各地都有,说出来的一些话称得上不堪入目。
而齐秉颐对于“环境”还不是特别悲观,他宁可相信这是有人操纵了“水军”,而不是老百姓发自内心地批评他们追索自己的权益。
从法律角度看,有些未经允许的作品使用也在合法范围内。比如一旦认定“合理使用”,就不属于侵权。著作权法对此的解释包括“为介绍、评论某一作品或者说明某一问题,在作品中适当引用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等等。还有教材,齐家也是不打官司的。
可是齐秉颐总觉得,人们对侵占版权这事,和小偷从别人兜里偷了100块钱,看法不一样。
当然,出版社也有难处。一家出版社负责人说,要是这样下去,解放前那一辈艺术家的画作,都没法出版了。
但是,关于版权问题的种种纠结,总得解开。特别是在文化产业正待成为国家支柱性产业的今天。
齐秉颐已经一年多没去长春,这可能反映了他对于这场系列诉讼前景的某种评估。
为了接受本刊采访,金南日、于锦江从外地赶到北京。几个人一起商量,还是觉得,要给齐白石这位中国第一流的艺术大师继续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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