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村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闻亿心里不禁发凉。
北京市昌平区北七家镇歇甲村从去年年初开始拆迁,按照拆迁进程表,8月14日是歇甲田园风光养老院的最后期限。
闻亿跟民政局申请,希望解决老人的安置问题,至今没有得到回复。
“拆一个养老院至少要提前半年时间安置,”闻亿不知道养老院和老人们的出路在哪,“我再也开不起另一个给穷人住的养老院了。”
无处可去
每天天一亮,屈桂兰就会坐到院门口的花池边呆呆地望着铁栅栏门,6月底她依然穿着很厚的外套。看到有人进院,她就立即挪开眼神缩成一团。
因为脑萎缩,屈桂兰的智商相当于五岁的孩子,无儿无女也没有经济来源,屈桂兰一直靠弟弟供养。
屈桂兰在歇甲田园风光吃住加上护理费用一个月1250元。屈桂兰的弟弟把她安置在歇甲田园,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
歇甲田园风光有两档收费标准,能够自理的全部费用每月1100元,不能自理的每月1250元,采暖期每人交1000元采暖费。
现在,养老院里还住着114位老人,其中有96位失智失能。闻亿收了8位低保户,9位三无人员。经营了十三年,这里接收过的老人退休金最高的是2400元。
这里的老人,家庭贫困是常态。闻亿送走过325位老人离开人世,很多老人离开时铺的是养老院的毯子,盖的就是养老院的被子,遗体火化之后家人连骨灰盒都买不起。
屈桂兰有严重的贫血症,虽然享受国家“一老一小”医疗保险政策,但家里出不起自费那部分医疗费。
今年94岁的黄莲清是一位印尼华侨,她没有退休金也没有任何医疗保险,现在她靠70岁的女儿供养。黄莲清发烧39度,家里没有能力带老人去医院接受治疗,就只好让养老院的医务室给开一点退烧药。
看不得老人受罪,自掏腰包带老人去看病是常有的事。闻亿的父亲现在也住在歇甲田园,每当看到有别的老人受罪,闻亿就想起自己的父亲。
朋友们都觉得闻亿在做给政府擦屁股的事情,到这里的老人都是身体状况最糟糕、家庭经济水平最差的,这些老人要么是从别的地方被赶出来,要么是根本找不到去处。
去年年初,闻亿就把拆迁的消息告诉了老人们,请他们提前找地方搬走,结果陆陆续续只走了十来个人。
“真的没有地方可去,”神志清醒的老人们都把歇甲田园视作最后的阵地,他们都等着闻院长搬了新地方就跟过去。
穷人的养老院在哪
这半年时间闻亿一直在找着合适的搬迁地址。
两天前,他物色到一个不错的去处,在昌平区北七家镇半截塔附近有一个小二楼,里面有120个床位。大小刚合适,而且也离着歇甲田园不远。
闻亿一问价钱就傻了,租金每年200万。这笔租金平摊到老人们身上的话,现在歇甲田园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住得起新地方。闻亿发觉自己“再也没法子建给穷人住的养老院了,一切都是钱”。
作为民营养老院院长,闻亿参加了昌平区区民政局组织的参观学习了昌平区的“北京市老年社区”一期工程——汇晨老年公寓。闻亿记得民政局领导介绍,在推进标准化建设中,北京市民政局始终坚持的首要原则是:起点要高,制订标准必须要有前瞻性和科学性,要为适应社会福利事业发展需求建立高水准的目标。
汇晨的硬件和软件设施的高水准确实让闻亿羡慕不已,可更让闻亿叹为观止的是汇晨最低收费是每间房每月4600元,不包括伙食费和日用品费。
1999年,闻亿前后投了200万建起了歇甲田园风光养老院。因为父母都是残疾人,闻亿最初定位在“为最底层人群服务”。那时候,虽然除了免税之外,养老行业没有任何的政策扶持,但是是个凭真本事竞争的营生。没几年,歇甲田园风光就发展成了民营养老院里的领头羊。渐渐地,歇甲田园风光的好时候不再,这个大院里的草台班子越来越不符合国家标准。
十年间,北京市民政局、质监局和社会福利管理中心陆续出台了八个老年服务机构的地方标准。“房间要大,硬件要齐全,软件要高端,注册资金要到位”,闻亿实在不敢想做到这样的标准需要多少钱,如果真照着这样办出的养老院,现在那114位老人,没几个能住得起。
自生自灭
“第七年的时候,觉得沙子没过了脚面,无法抽身。现在我已经被沙子埋住了。”闻亿本来想着养老是个稳当赚钱的行业,结果钱没有赚到多少,人却被“套牢”了。
北京的草根民营养老院有个自己的小圈子,院长们定期聚会,互相交流经验,最主要的还是互相倒倒苦水。每次他们的话题都绕不开一点,就是永远拿不到手的政策扶持。
2005年,民政部出台了《关于支持社会力量兴办社会福利机构的意见》,意见中提及:社会办福利机构将享受优惠地价,用水、用电、燃气、煤、电信业务都覆盖其中,全部享受政府的优惠政策。
歇甲田园的水是从水井里抽的,除了用水,闻亿没有享受过民政局出台意见中的任何优惠。
养老院是租用歇甲村的土地,电卡也一直用的是村委会的,一直按村里每度电一块一交电费,每月光用电就要花掉七千多开支。民政部出台意见后,闻亿去找电力部门希望得到用电优惠,得到的答复是“这是民政部的批文,我们没法执行,你得拿到发改委的批文才行”。每年夏天,闻亿都要趁低价一次性进十六万块钱的煤,十六万的煤刚好够冬季取暖所用,“一分钱也没优惠过,每年赚的那么一点钱,全都花在煤上了”。
居民购买市价40元一罐的煤气,养老院去煤气站拿就是110元,因为按照经营机构的价格。煤气站的人看都不看闻亿拿过去的批文,“没听过优惠政策,所有公司拿煤气都是这个价。”闻亿解释自己是民办非企业,对方就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还要不要煤气!”
2009年秋天,闻亿给北京市副市长写了一封信,呼吁政府给予的扶持要落到实处,信中他写道:我爱国家,但是国家不爱我⋯⋯
没几天,闻亿接到昌平区民政局社救科科长电话,“闻院长,你的信转到我这了,别再写信了,写了也还是到我这里。”
“现在,我们都已经没那奢望了。”闻亿无奈,干了十三年的养老行业,扶持总是口头上的。
正如民营院长圈子里最近流行的一句话,“我们民营养老院是活在‘不支持不反对不参与’的环境里,自生自灭⋯⋯”
“没办法的办法”
前几天,北京残联的副主席找到闻亿,跟他探讨有没有兴趣建一个专门收残疾人的养老院。闻亿一口回绝。那些政府不愿意碰的烫手山芋,五十五岁的闻亿也不敢接了。因为闻亿真的被烫过。
2007年4月1日,闻亿和歇甲田园风光养老院一起被告到法院。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老人晚上从床上掉下来,胯骨受伤。老人的家属以养老院宣传词中一句:“24小时全方位服务”把他们告上法庭。闻亿觉得冤,因为那个老人的护工是自己请的,并不是养老院里的护工,而且老人的伤情转重有家属拖延治疗的原因。
最后法官劝闻亿,“你们是强者,担30%的责任吧。”就这样闻亿赔给家属4万块钱。闻亿回去就把宣传语中“24小时全方位服务”给去掉了。
老年痴呆患者郝成志刚到歇甲田园,护理员就发现老人经常晚上不睡觉跑到别人的房间。闻亿通知老人家属,结果家属给郝成志的房间按上了铁窗、铁门。其他的老人看不过去,举报闻亿侵犯人权。
市民政局、区民政局、信访办全都下来人考察,要求闻亿把铁窗、铁门拆掉,还对闻亿进行了批评教育。闻亿打着哈哈,请民政局给郝成志安排地方转院,领导们都不做声了。
歇甲田园现在还有六个低智患者,每天在院子里溜达。闻亿担心不知道哪天他们就会走丢了,或者受到意外伤害。闻亿还是没忍心将他们拒之门外,“我每天就像背着六颗雷”。
没有明确的政策,闻亿就只好自己明晰责任。打完官司回来,闻亿就跟所有老人的家属签了一份补充协议,内容是老人生命垂危时,养老院不承担抢救、送医院、用药的义务,老人过世,养老院不承担任何责任。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实际上老人有病,闻亿还会自己开着车带老人去看病,“这个条款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记者 闫小青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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