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人物第20期封面

　　从两失执政地位到林益世案

　　腐败是国民党的毒瘤

　　2012年7月2日，经过12小时的连夜讯问，台湾“行政院”秘书长、国民党副主席林益世承认受贿。

　　这是自陈水扁入狱以来台湾影响最大的一起贪腐案。靠“清廉牌”连续赢得两次选举的马英九，面临着政治生涯中第一次真正的危机。

　　在国民党百年历史上，曾两次因腐败跌入谷底，第一次是在1949年丢掉大陆政权，第二次是在2000年失去台湾地区执政地位。如今，国民党会不会第三次陷入腐败深渊？

　　台北大学政治系名誉教授张麟征说：“若林益世案导致2016年国民党再度下台，可以说国民党的腐败就是这个政党的原罪、这个政党的毒瘤，那将让人不尽唏嘘

　　1月靠清廉连任 7月爆出腐败案

　　林益世涉贪重创马英九

　　本刊驻台北特约记者 | 萧师言

　　李振广(北京联合大学台湾研究所政治所所长)

　　台湾“行政院”原秘书长、国民党原副主席林益世，位列台湾“四小公子”之一，一向以年轻有为、春风得意的形象示人。但2012年7月6日晚8时，他坐在检方的车上，用纸遮住手铐，拼命低头躲避镜头，一脸灰败，这是贪腐案发后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个形象。之后，汽车把他送进了台北看守所。

　　千万贿款扔马桶

　　6月27日，以揭弊闻名的台湾《壹周刊》杂志爆出猛料——林益世涉嫌在两年前向地勇选矿公司负责人陈启祥收取6300万元新台币(1元新台币约合0.21元人民币)不当利益，该公司是台湾最大的钢铁企业中钢公司的下游厂商，负责为中钢公司处理废炉渣。

　　整个台湾顿时一片哗然。如果《壹周刊》爆料属实，这就是自陈水扁入狱以来台湾政坛影响最大的一桩贪腐案。林益世反应极快，马上向马英九报告说有人陷害他，称“身陷政治谋杀工程”。第二天他就举行记者招待会，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没有跟他们收取任何款项，我没有受贿”。记者会后，他还前往台北士林的地检署，控告陈启祥等人诽谤。

　　7月1日，事态急转直下。台湾最高法院检察署特别侦查组(简称“特侦组”)分11路搜查了林益世位于台北、高雄的住所及多家公司，于当天下午4时传唤林益世到案说明。经过12小时的连夜讯问，林益世终于承认部分受贿事实。7月2日凌晨4时10分，特侦组认定林益世涉嫌贪污，有串证、灭证之虞，向法院申请羁押禁见。2日晚间，台北地方法院裁定对林益世羁押禁见2个月。

　　7月2日当天，林益世委托律师事务所发表道歉声明，承认在“立委”及“行政院”秘书长任内涉嫌贪渎，对社会作出了极为负面的示范。他在书面声明里连续用了5个对不起，“对不起父母家人、对不起乡亲好友、对不起一路提携的长官前辈、对不起‘行政院’和‘立法院’的同事、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与操守”。台湾司法界人士指出，无论林益世的忏悔多么深刻，一旦涉贪，政治生涯就此结束，收受贿赂罪依法可判处有期徒刑10年以上，甚至是无期徒刑。

　　7月4日，林益世母亲沈若兰主动带了1800万元新台币交给特侦组。她供认，林益世遭检方约谈后，她陆续将原本放在个人账户、银行保管箱里的现金都搬了出来，藏到家里祭拜神明的桌子下面。后来害怕遭到搜查，又把这些钱分为三份，一份丢进金炉，在庭院里烧毁；一份丢进马桶冲走；这1800万新台币则被装进一个行李箱，扔进后院小池塘里，后认为不妥才捞出来上交。

　　7月5日，检方二度搜查林家，在金炉内发现了钞票灰烬，并表示不排除派人开挖化粪池寻找贿款的可能。接着，特侦组从林益世妻子彭爱佳用个人及娘家亲友名义租用的银行保管箱中，找到了近100万美元(1美元约合6.37元人民币)及2000万元新台币。至此，特侦组找到的贿款共计约6800万元新台币，已超过林益世先前受贿的6300万元新台币，若再将烧掉的、冲掉的加进去，金额难以计算。因此，检方怀疑林益世还另涉他案。

　　7月7日，特侦组告诉林益世，他的母亲及妻子都被他牵连，涉及洗钱，已列为被告。林益世闻言沉默，低头沉思许久后，只轻轻说了一句“她们都不知情”。

　　索贿录音成铁证

　　林益世是如何索贿的？

　　据《壹周刊》揭露，2010年，林益世在担任“立法委员”(简称“立委”)及国民党政策委员会执行长(俗称“大党鞭”，负责统筹国民党籍“立委”在“立法院”的行动)时，以协助地勇选矿公司与中钢公司续约为由，在高雄家中收取了地勇选矿公司负责人陈启祥193万美元现金(按当时汇率为6300万元新台币)。2012年1月，林益世担任“行政院”秘书长后，又趁地勇选矿公司与中钢公司的合约即将到期，再度向陈启祥索取8300万元新台币。这个要价太高了，双方没能达成一致，陈启祥转而向媒体揭露林益世索贿，并将自己与林益世谈话的秘密录音交给了《壹周刊》。

　　在这段秘密录音中，陈启祥问：“这次怎么处理？”林益世答“八三(8300万元新台币)”，并且要求交付方式为“三、三、二三(分为3000万元新台币、3000万元新台币、2300万元新台币3次付款)”。林益世不准对方议价：“‘行政院’这么大一间，只有3个人在上班，院长、副院长跟我而已，其他人都是我们的幕僚！行政院只有两个印章，院长和我。国营事业公司的新任董事长都是我决定、我在派的，为什么一定要8300万？因为我现在的影响力和权力不一样了。”林益世还说：“我运用的角色和角度，可以安抚好每一个人，我做事情很细腻，别人去做绝对不会安抚得那么仔细。角度不同，我不是没有行情。我的角度、我的角色，我抓在哪边我知道，所以都没有人会来给我(扰)乱，没人敢来跟我乱什么！”

　　据台湾“爆料天王”邱毅说，陈启祥和林益世谈不拢，马上就有“绿营”的“立委”跟陈启祥开出4000万元新台币的价格“截胡”。林益世知道后，唯恐到手的鸭子飞了，对陈启祥大发雷霆。陈启祥本来就不太情愿拿出8300万元新台币这么多钱，又挨了林益世一顿骂，更加气愤，干脆把谈话的录音带交给了媒体和民进党人士。

　　林益世万万没有想到陈启祥竟会偷偷录音。林益世的辩护律师李传侯说，7月10日，林益世在看守所和他见面时，抱怨“这辈子做过最笨的事情就是和他(陈启祥)讲话”，还一直说自己“很笨”，居然被陈启祥“设局录音”。

　　“立委”成了“收钱专业户”

　　案发后，6月28日，马英九交代“行政院”院长陈冲，“如果有必要就应该请他(林益世)辞去秘书长工作”。7月2日，马英九得知林益世认罪，首度公开道歉。7月3日，国民党召开考纪会议，以“严重损害党誉”为由，开除林益世党籍，马英九第二次公开道歉，称自己的立场是“不掩饰、不包庇、不怕家丑外扬，侦办到底”，要求铲除“所有可能造成贪腐的毒瘤”。7月17日，马英九再次表态，“不论涉案人员层级有多高、范围有多大、人数有多少，绝不护短、绝不拖延、绝不硬拗，该办到哪里就办到哪里；发生贪渎案件是很大的不幸，但更重要的是后续处理一定要用这样的态度，才能赢回人民信赖”。

　　但人们更关心的是，为何一名“立委”能轻松拿到6300万元新台币贿款？

　　在台湾，“立委”的身份是很微妙的，表面上看是选举出来的民意代表，负责“立法、预算审议、重大决议”等决策大事；实际上，“立委”和台湾各地的“政治山头”一样，要与地方势力建立极深的关系。有的“立委”甚至为选民通水沟、扫街道，以求取一张选票，所以“立委”的“选民服务”职能简直无所不包。

　　并且，台湾选举是有钱才“选得起”，任何一名“立委”都要靠财大气粗的选民及利益团体的“政治献金”来“打选战”；而在有钱的选民和企业眼里，“立委”也分大、小牌。“小牌立委”应付应付即可，遇到“疑难杂症”还得找“大牌立委”帮忙。大牌的价码自然高，是索贿还是自动奉上“政治献金”，送者和收者各自解读，这一现象在台湾政界早已是司空见惯。

　　林益世案爆发后，许多“立委”从中汲取的一个教训就是：现在科技发达，录影、录音很方便，以后如果要帮企业办事，恐怕得大家脱光衣服坦诚相见，否则一旦被有心人下了套、录了音，也会像林益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高雄红派“少主”

　　在成为阶下囚之前，林益世可谓是国民党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

　　1968年8月19日，高雄县的国民党大佬林仙保喜上眉梢，他的二房太太沈若兰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林益世。此前，正室太太已经给他生下长子。在嫡长子和庶子之间，林仙保显然更宠爱庶子林益世。

　　这种特殊的家庭关系，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林益世的性格。一名长期跟踪报道林益世的台湾媒体人士表示，林益世曾说过，他从小就没有安全感，深怕爸妈会分开，所以养成了“藏私房钱”的习惯，似乎只有握着一堆钱才能找回一点安全感。母亲沈若兰是小学教师，林益世就在母亲教书的学校上小学，学校旁边有个菜市场，他总是在下课时间帮母亲去买菜，顺便把自己老师的菜也买了。他小小年纪就懂得砍价，砍下来的钱全成了他的私房钱。就连参加台湾童子军大露营活动，他也会把同学们丢掉的空瓶子捡起来，拿去杂货店换钱。

　　林益世走上政治道路，与母亲沈若兰的刻意栽培密切相关。身为二房的沈若兰，为了在林家抬起头来，严格督促林益世读书从政，好接收林仙保在高雄的政治地盘。林益世也确有才华，考上了台北医学院(今台北医学大学)牙医系。在台湾南部，医生是一个非常体面、备受尊重的职业。当林益世顶着牙医的光环毕业时，林仙保已年近花甲，决定淡出政坛。在家庭的“嫡庶之争”中，他放弃了学历略逊一筹的嫡长子，选择了庶子林益世。

　　高雄地区的政治势力分为红、白、黑三大派系。早在高雄县第一届县长选举中，候选人洪荣华的支持者取洪的谐音“红”，戴上红帽助选；另一名候选人陈新安的支持者，则戴上白帽以示区别；当地人余登发组织一批非国民党人形成第三方势力，被称为黑派。到了林仙保这一辈，余家的黑派已经加入民进党，国民党拥有红、白两派，白派以国民党大佬王金平带领的高雄市“议员”为主，红派以“省议员”林仙保率领的高雄县“议员”为主。1998年，林仙保把30岁的林益世推上政坛，参选“立委”。结果，林益世拿下4万多票，成了台湾最年轻的“立委”，顺利接收了林仙保的政治资源。

　　成为高雄红派“少主”后，林益世常常“霸气外露”。2010年6月，林仙保出境旅游，从香港返抵高雄小港机场时，同机旅客携带超量洋烟企图“闯关”，被海关关员发现，林仙保亮明自己前“省议员”的身份，帮忙说情，但海关关员没有理会，依法对超量部分课以进口税。林益世得知此事，竟直接打电话给高雄海关课长林文忠，要他到林仙保住处致歉。之后，高雄海关开检讨会，林文忠被撤换，没有给林仙保“礼遇”的海关关员也被解职。

　　另一方面，林益世对物质要求并不高，他穿着在夜市或大卖场买的便宜衣服，找三五好友吃路边炒菜，自己吃完后还拜托大家一定要把菜吃光。有人看过林益世煎蛋，发现他打破鸡蛋后，会用手把黏在内壳的蛋白仔细刮干净。也许，他嚣张索贿的目的和当年“藏私房钱”一样，并不一定是为了生活奢侈，而是为了享受金钱带来的安全感和成就感。

　　曾被视为“小马英九”

　　2001年，33岁的林益世当选国民党中常委，成为国民党历史上最年轻的中常委。在国民党的“中枢机构”里，他遇到了政治道路上的两个贵人：马英九和吴伯雄。

　　在国民党内部，王金平与马英九之间的心结由来已久。2005年7月，马英九击败“立法院长”、高雄白派“掌门人”王金平，当选国民党主席。身为高雄红派“少主”的林益世自然成为马英九的同盟军。2005年底，林益世在高雄县长选举中败落，马英九立即拉了他一把——效仿蒋经国“催台青”(重用台籍青年)的做法，于2006年任命林益世为首任国民党青年团团长兼国民党副主席，38岁的林益世又成为国民党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主席。春风得意的林益世随后迎娶了漂亮的主播妻子彭爱佳。

　　2008年的“立委”选举中，林益世击败多位比他资深的“立委”，成功连任。时任国民党主席的吴伯雄因此对他十分器重，“林益世拿下指标性的高雄县选区，有大格局及斗志”。随后，吴伯雄在国民党中常会上宣布，由林益世接任国民党政策委员会执行长。在场人士形容，“大家都愣住了，很讶异，毕竟林不到40岁，在‘立法院’资历也不够深，但安静的气氛被一阵掌声淹没，大家还是鼓掌通过了这个提名”。

　　此时，没有经过任何磨难的林益世在“立法院”就像个小霸王，政府要员络绎不绝地上门，鞠躬哈腰，拜托疏通法案过关；若是谁没把林益世交代的事情办好，半夜都会接到林益世骂人的电话，许多“立法院”的联络人吃尽林益世的苦头，敢怒不敢言。

　　2012年1月的“立委”选举中，林益世败给民进党候选人邱志伟。但马英九连任台湾地区领导人，又让林益世的政治生涯再次焕发生机。1月31日，林益世被马英九任命为“行政院”秘书长。人们把林益世视为马英九的爱将和接班人之一，甚至称他为“小马英九”。

　　还会有谁涉案

　　如今，马英九、吴伯雄两位“伯乐”却争相撇清和林益世的关系。

　　马英九方面率先以国民党名义发出新闻稿，强调林益世当年是靠实力当上青年团总团长，马英九没有提携过他。随后，台湾《中国时报》报道，马英九称林益世是吴伯雄一手提拔的，撇开了自己用人失当之责；而对马英九的这一做法，吴伯雄深感不满。7月10日，吴伯雄和马英九一同出席晚宴时，一反过去融洽互动的态度，眼神都没有正面接触过。

　　相比之下，台湾地区副领导人吴敦义就难以撇清与林益世的关系了。7月9日，台湾媒体人胡忠信爆料称，林益世案的背后还有“某国民党党政高层”介入，陈启祥一开始就是求告这位党政高层“X先生”，“X先生”对陈启祥说：“益世是我在南部的大桩脚(选举中在地方拉票的人)，你们找他就好，他会解决！”台湾媒体纷纷猜测“X先生”就是吴敦义。次日，有报道称，吴敦义夫人蔡令怡认识地勇选矿公司负责人陈启祥的女友程彩梅，陈启祥因此才跟林益世搭上线。这一说法遭到吴敦义的坚决否认：“我到6月27日才知道陈启祥是谁，我不认识他们，我太太也不认识他们，这些都是虚构的事情。”甚至反问基层国民党党员：“林益世的风评不好，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讲？”

　　然而，7月19日，吴敦义的友人吴门忠承认，陈启祥女友程彩梅是他的亲家母，2010年曾找他帮忙牵线吴敦义，他没有找吴敦义，而是介绍给了林益世，之后收了程彩梅1000万元新台币的红包。由于吴门忠与吴敦义关系十分密切，曾在选举中为吴敦义花了数百万元助选费，吴门忠这一欲盖弥彰的表态让吴敦义更难以说清楚。

　　另一名被怀疑涉案的国民党要人是林益世父亲林仙保。在作为定罪铁证的录音中，多次出现了“仙仔”、“爸爸”等称呼，媒体据此怀疑，林仙保很可能在场，甚至是这起腐败案的幕后总导演。

　　现在，特侦组依然没有放弃“多人与林益世分赃”的侦办方向，力图查清是否有其他国民党高层涉案。

　　民调创下新低

　　一名台湾司法界人士指出，即使无法坐实吴敦义、林仙保的罪名，林益世案也已经重创国民党，使马英九陷入了一场真正的政治危机，素来与丑闻“不粘锅”的马英九这一次可是“粘牢了”。

　　马英九从政后，一直要求自己“清廉”，并强调“清廉是公务人员的基本价值”。在今年的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中，“清廉”也是马英九赢得连任的关键品质之一。讽刺的是，如今正是马英九刻意栽培的林益世涉贪索贿。从短期看，这重创了马英九团队的清廉形象，最新民调显示，对马英九满意度仅剩15%，创下历史新低；从中期看，这打乱了马英九对2014年“五都选举”(台北市、北新市、台中市、台南市、高雄市市长及“议员”选举)的布局，林益世竞选高雄市长的安排破灭，国民党在台湾南部的势力受到重挫；从长期看，这摧毁了马英九部署的新老接班计划，国民党“少壮派”的政治品格和能力受到质疑。

　　从“行政院”秘书长变成阶下囚，已不仅仅是林益世个人的悲哀，更给马英九的政治命运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林益世手上的手铐可以遮住，但对国民党前途的拷问无法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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