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十几年前由专家绘制的北京排水设施规划图竟然与网友此次绘制的“北京积水图”一模一样;北京城市排水系统“群龙治水”,投资修补工作也一拖再拖;北京地下水路分成新老五个区块,复杂交错,全城大改不现实,但修补已刻不容缓。
破碎的北京下水道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李妍|北京报道
7月31日,雨又下了一天一夜。
中午12时,北京南二环永定门桥辅路,排水工人王瑞强和工友们一起沿路排查所有下水口是否畅通。
他们掀开一个下水井盖,四周的积水迅速灌入,激起一股呛鼻的腐臭味,王瑞强侧了侧头,把一个管状的潜望镜探了下去。“里面气体复杂,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在与潜望镜连接的电脑上,显示出管道内部的大量沉积物。
排水工人身后,是刚上岗的高级设备——俗称“龙吸水”的大型抽水车。
在7月21日的那场大暴雨中,下沉式立交桥因为排水不畅成为“夺命池”。之后,北京排水集团紧急从福建购买了10台“龙吸水”,5台分别派驻在永定门桥、复兴门桥、五路居及紫竹桥等地,另外5台作为后援。
“‘龙吸水’的最高抽升能力可达3000立方米/小时,比原来的抽水速度提高了50%。”王瑞强介绍说。
地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让王瑞强感到陌生,“发展得太快了。”相反,盘桓于整个北京城的地下管网让他倍感亲切,“四通八达的网络就是另一个地下世界。排水管最粗的地方,可以开过一辆大卡车,最细的地方可能只有胳膊那么粗。”加上供水管网、通信电缆、供热管道、地铁线路……北京的“地下城”,错综复杂的程度难以想象。
“蓄水式”立交桥
1998年就有专家提出“下沉路段排水是最大隐患”
下沉式立交桥变成了隐匿的杀手。
7月31日,王瑞强和工友们守候在永定门桥下,随时准备排水抽水。“7月21日那天,司机开车过来,从高处看,这里与路面平齐,以为只是少量积水,一般人就会猛踩油门,想着一下冲过去,其实这里蓄水已经有一两米了,开进来肯定被淹,只能等待援救。”
北京市水务局公布的《城市主要积水点分布》显示,在“7·21”特大暴雨灾害中,北京市共出现29处主要积水点,其中22处在立交桥。广渠门桥、莲花桥、金安桥、双营桥、五路居桥积水均导致交通中断,排水时间多在10个小时以上。
据北京市排水集团公布的信息,目前,北京共有78座下沉式立交桥,其中40多座分布在二、三、四环沿线。五成以上的设计排水能力为1~2年一遇,仅能抵抗35毫米/小时的降雨;一成地区(奥林匹克公园等地)的设计标准为5年一遇,能抵抗60毫米/小时的降雨;有20座设有排水泵站,其设计排水能力为2~3年一遇,能够抵御40~45毫米/小时的降雨。
由于最低点位置比所在路段下游河道还低,下沉路段的排水成了大难题。“道路积水基本当天就可以迅速排除,快点几个小时就能排完,但桥区积水很不好排,要先用水泵抽上来,再排出去,而且抽的同时,积水还在涨。”王瑞强说。
遇上大暴雨,整条路上的积水都以立交桥下沉点为中心,“抽不及,四处的水像江河一样涌过来。”王瑞强介绍,水泵的出水口被放置在辅路上的下水井盖处,“很多下水管道被淤泥和垃圾阻塞,尤其是排水量特别大、压强迅速升高的情况下,沉积物更多,塞得更死,很难疏通。”于是,排水工人们不得不频繁更换出水口,边排水,边清淤。
如果按照50毫米/小时的降雨量计算,永定门桥路段的降雨总量应该在5000立方米左右,桥下积水大概是100米长、50米宽、1.5米深,立交桥泵站的实际抽水能力为4立方米/秒。“从理论上说,半小时应该能抽完。”王瑞强计算。
但7月21日那天,排除积水用了近3个小时。“路桥周围都是硬化道路,绿化带渗水能力有限,除了路段积水外,立交桥附近区块形成很多径流,都往桥下走,积水量完全超出我们预料。”另外,泵站抽水能力不足,排水管网阻塞等原因也使排水效率再次降低。“抽出来,排不走,再次形成积水。”
“十几年前,就有专家提醒说,下沉路段要建立截水设施,或者建排水渠和蓄水池,防止积水。”曾参与北京排水系统的设计及建设工作的邱元,对1998年的一次研讨会记忆犹新,“当年全国洪水泛滥,有专家提出,如果北京大量降雨,下沉路段排水就是最大隐患。”
当时,曾有专家绘制了排水设施规划图,并计算出了预算资金。“全北京的下沉路段都算上,最少也要几千万。”然而,此事不了了之。
“关键还是大家都抱有侥幸心理,想着北京降水量一直不大,不至于为了偶然性事件投资太多。”邱元看到了微博上网友绘制的“北京积水图”,“几乎与十几年前的专家规划图一模一样。”
群龙治水
“投资时谁都不愿意出钱,出事时谁都不愿意负责。”
“龙吸水”如果早10天上京,也许就会有效地挽救更多的生命。
“北京的排水标准还是上世纪80年代建设的,设计基本上以1~3年一遇为标准,对于目前的北京来说是偏低的。”北京排水集团副总经理郑江曾公开表示。
“总是出了事才愿意大方花钱,亡了羊,才懂得补牢。”邱元感叹说,城市建设重地上、轻地下由来已久,排水建设严重不足。“地上建设是政绩工程,恢弘壮丽,地下建设摸不着看不见,而且不盈利、零回报,没有部门愿意投资。”
地下建设不仅需要资金,还需要协调。“管网改造非常复杂,涉及交通线路、小区建设、商业区规划等。”邱元说,地下建设牵一发动全身,部门权责分配、利益协调都很难办。“动不动就要‘开膛破肚’,谁赔偿地上损失?”
“北京城市排水系统实行四级运行管理体制,多部门参与,权责不分,导致投资时谁都不愿意出钱,出事时谁都不愿意负责。”邱元介绍说,目前,北京市排水系统主要由北京市排水集团、北京市市政工程处管理,但参与部门还包括环保、电力、通讯、交通等。
所谓四级运行管理体制,是指北京市排水集团、北京市市政工程处实施日常管理、养护;城市道路行业管理排水系统由北京市公联公路联络线有限责任公司、首都公路发展集团有限公司、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北京首高发公路工程有限公司、北京地铁公司、北京公共交通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等部门实施管理;区管排水系统则由城区政府负责;街、乡、地区级排水系统由各街道办、乡镇、地区负责。
“如何统一调度、形成合力、充分配合,这是难题。”邱元说。
这些年投了多少钱
“如果投资能早点到位,就不会出现‘7·21’事故。”
排水系统建设资金由北京市市政基础建设财政性资金中划拨。据邱元透露,“最近3年,这笔费用都严重不足。”
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在进行场馆建设和周边配套设施建设时,地下排水系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换血”。“所以鸟巢、水立方、奥林匹克公园一带的排水系统是相当好的。”邱元介绍说,但在此之后,排水系统建设再次停步不前。
“我们的标准是根据‘经济可行、科学合理’的原则来建设的,应该说,这场大雨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设计标准。”7月25日,北京市防汛指挥部副指挥长潘安君在媒体发布会上表示。
“‘经济可行’摆在前,投入不足,自然就会出问题。”邱元说。地下排水系统建设到底需要多少钱?这些年来,投入又是多少?邱元称,“这是不能公开的数字。”
7月27日—7月31日,《中国经济周刊》反复致电北京排水集团,希望就投资数额得到解答,但负责对外宣传的党委办公室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今年2月,北京市“十二五”时期水资源保护及利用规划中曾提到,截至2015年年底,全市将修建89个地下蓄水池,重点解决下沉式立交桥排水问题。“目前还没有看到任何进展。”邱元说,“没有投资计划,只有建设计划,就是一纸空文。”
“7·21”特大暴雨灾害无疑使排水系统建设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北京市计划今后3年投资35亿元,系统性改造北京现有排水管网系统,今年的投资就达15亿元。
北京市排水集团方面称,2015年前,使78座下沉式立交桥泵站能够应对5年一遇的雨情,相当于抵抗60毫米/小时的降雨。此外,将采用建设蓄水池、客水分流系统等,使桥区整体的防汛能力达到10年一遇,也就是能够抵御70毫米/小时的暴雨。
“如果投资能早点到位,就不会出现‘7·21’事故。”邱元说。
碎片式地下建设
“不要期望全城大刀阔斧地改一遍,不现实,更多是如何修补的问题。”
新中国成立前,北京市排水系统一直沿用明清以来的渠道和管网。新中国成立初期,根据前苏联的经验,我国按照0.33~1年一遇的标准设计了最初的排水系统。“当时省钱是第一要务,建设很弱。”邱元回忆说。
改革开放后,北京市排水系统建设提高到1~2年一遇。“但当时改造就已经很难了,主要是新城区出现,管网建设比较好,老城区无法与之衔接。”2004年,排水系统迎来“全城改造”。“主要是维修和保养,无法大面积更换,因为地上建筑复杂,涉及产权问题,改造举步维艰。”邱元说。
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曾有专家说,“国外的大城市,纽约、华盛顿、东京、巴黎、伦敦都是10年一遇,最差也是5年一遇,北京标准太低。”邱元回忆说,“当时考虑过全城改造一遍,提到5年一遇的水平,但后来算了一下,总共需要上百亿的资金,只能作罢。”
北京市区地下基本上分成了五块。“明清的主要在老四合院,新中国成立初期那一批分布在市中心老城区,改革开放的一批在三环内,2004年的一批在五环内,2008年的一批在奥运场馆周边。”邱元说,建设区块破碎、复杂,导致管网衔接成为难题。
“7·21”特大暴雨灾害中,三环外的“新城”受灾严重。“新城建设很快,但地下排水系统还是原来的城郊农村设施,无法适应如此高的人口密度和排水需要,开放商也不会做地下建设,管网老化和破损尤为严重。”邱元认为,北京城乡区域分布不平衡、城市扩张速度过快,导致配套设施跟不上。
新城脆弱,老城更难。“很多老城区有文物保护、有旧址,无法拆迁修补。很多老城建设情况复杂,老建筑和新建筑交错在一起,只能修补和维护。”邱元介绍说,很多小区的地下排水系统归开发商,但维护归物业。“说不清楚。”
“城区建设使透水能力大幅下降,少有的绿化地为了美观建在高处,超出平均地表层高度,无法有效蓄水,城市蓄水能力太低了。”“北京现在超过80%的路面为硬化道路,就是被混凝土、沥青等不透水材料覆盖,城区雨水汇集速度加快,地面下渗能力大幅减弱,河道缩窄。”邱元发现,积水严重的安华桥、知春路等地区都是因为周边社区往桥下搭建支线排水,减少住宅区排水压力,使得桥区汇水面积加大,排水不畅。
河系作为城市水利的血脉承载着蓄水排水的重要作用。“北京有四大河系,六七十条分支河道,就像北京城的血管一样,但随着河道泥沙淤积、污染和干涸的问题,水渠设施被破坏了。”邱元说,北京排水系统建设已基本放弃河道排水。
目前,“不要期望全城大刀阔斧地改一遍,不现实,更多是如何修补的问题。”邱元建议,可以通过增强城市蓄水来减少内涝的发生。“比如,将绿化地建成下凹式,形成自然蓄水,用更多透水材料代替沥青混凝土,增加地表透水性能,另外,在多涝地区修建排水渠和蓄水池,形成多层保护,还可以多购买一些抽水车,以备不时之需。”
8月,雨水丰沛,北京将面临更多考验,如何挽救破碎的北京“地下城”,是所有市民都关心的大事。
(应采访对象要求,邱元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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