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警方称周克华每天生活费30多元
周克华的拐点
周克华被击毙后，当大量媒体涌向重庆之时，《中国新闻周刊》来到了长沙。在这里，90多人组成的专案组历时3年，在海量的碎片式视频中，将周克华的相貌个性像底片一般“显影”，并最终锁定了他的身份。长沙，是周克华恶性犯罪的拐点，也是全部追缉工作的拐点
本刊记者/杨迪(发自湖南长沙)
“我就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生活的？是为什么？”8月17日下午，卫华谈起周克华的时候，不断提出这样的疑问。
卫华是长沙市刑侦支队第一大队教导员，自2009年10月14日长沙南郊公园枪杀案起，他已追缉周克华近3年。
周克华已被击毙。这个亡命九年，背负十条人命的悍匪再也无法回答这些疑问。他的死亦给中国严重刑事犯罪档案留下一系列谜团：他何时嬗变成为一个杀手？为何连环作案？如何屡次逃脱追捕也是一个谜。
将近3年的时间，卫华和专案组的同事们调取了多达几十G的视频资料，通过这些碎片式的影像，周克华已经成为长沙警方最熟悉的人。
初打交道
自上世纪90年代从中国公安大学毕业，卫华已做了20多年刑警。2009年10月14日南郊公园枪杀案起，周克华就进入了他的生活。
当日下午两点左右，在南郊公园的“黑松口”处，56岁的李成寿中枪身亡。
枪声响起时，卫华正在出差，因为案件重大，他当晚就赶回了长沙。
此前媒体报道，周克华一共开了7枪，李成寿身中6枪。“事实上，周克华一共开了八枪，六枪击中，一枪打到电线杆上，一枪与李成寿擦身而过。”卫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致命的一枪是打在心脏上。”
刚到长沙七天的李成寿，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与人并无冤仇，警方很快排除了仇杀可能。李成寿随身携带的20多元钱也还在，图财的动机也画上了一个问号。
民间流传甚广的一个推测是，周克华要练枪。
“我们分析认为，可能是李成寿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让周克华感到了危险。”卫华说。
李成寿遇袭的地方人迹罕至，当警方接到报案赶到现场时，周克华早已逃离。因现场目击证人少之又少，只得到“约40岁男性，身高1.75米左右，上身穿深色中褛(衣服下摆接近膝盖)，戴墨镜，斜挎黑色挎包。”这样模糊的体貌特征。
枪和弹壳，是警方唯一可继续追踪的物证线索。
周克华的枪
2009年10月15日，“黑松口”案发现场的弹壳被送到了公安部进行检测。结果让人大吃一惊：此案和2004年4月22日、2005年5月16日发生在重庆的两起抢劫杀人案所留下的弹壳系同一把枪所为。
根据检测，初步认定这把枪是仿制手枪。所谓仿制手枪，是指不同于制式手枪，具有一定生产规模的地下工厂生产的手枪，性能好于自制手枪。而周克华的这把枪同时还另有蹊跷，卫华说，“一般的制式手枪能压6到7发子弹，但是周克华的竟能连打8枪，只有缅甸制的弹夹可以做到。”
虽然不排除袭击中换弹夹的可能，但缅甸这个线索不能放弃。为了追踪枪的来源，卫华和专案组人员多次到云南、贵州、中缅边境调查，最终在2011年3月10日邀请全国专家共同参与的枪弹会诊会议上，认定该枪为从缅甸入境的M20类手枪。
事实上，这并不是周克华拥有的唯一一支枪。公开报道显示：早在1993年和2005年周克华就曾因枪而被捕，一次因非法持枪被判劳教两年，另一次因非法运输枪支被判刑三年。
前一次周克华所持为猎枪，后一次据《昆明铁路运输法院刑事判决书[2006年铁刑初字第44号]》记载，是一把用绿色枪套装着的“五四”式军用手枪。
出乎意料的是，此时已背负3条命案(2004年、2005年在重庆两次作案，造成3人死亡)的周克华在接受警方、检方及法院讯问时，回答顺畅、头脑冷静，甚至表现得非常配合。
“他说持枪是为了去赌场看场子。庭审中也没有为自己辩护，只希望从轻处理。”昆明铁路运输法院纪检组组长谢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周克华被认为“认罪态度好，酌情从轻处罚”。
出狱后的周克华再次露出狰狞的面孔，据重庆警方在击毙周克华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他于2009年3月19日晚，开枪打死成都军区驻渝部队十七团营房门口的哨兵，抢走81-1自动步枪一支。
“至此，周克华至少已拥有了三支枪。其中包括多次犯案时使用的M20类手枪和一把9毫米手枪”。卫华说，据专案组调查，周克华在2002～2004年间曾出入缅甸，参加雇佣军并获得了枪支。经分析，两把枪都购自缅甸。他用的最顺手的M20类手枪购于2002年，而9毫米手枪则应该是他服刑后买的。
卫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1月份，专案组将此前弹壳上提取的DNA片段和南京警方获得的DNA比对，结果相符后又通过数据库锁定了周克华的身份。锁定周的身份后，他还曾亲自找到周克华在缅甸的雇佣方。“周克华在缅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雇佣军，严格说是受雇佣的私人武装。”
卫华说，“周克华不仅爱枪而且懂枪，他自己把弹夹改装了，能够一次压10发子弹。”击毙周克华的重庆民警王晓渝也亲眼看到周克华的弹夹“比正常的长很多”。
凶手的“影子”
在长沙专案组中，周克华的代号是：“1014犯罪嫌疑人”。10月14日南郊公园作案后50天的12月4日，芙蓉南路的一家银行门前，取钱的郭某被枪杀，手法残忍，近距离爆头。
“完了，这家伙又作案了。”长沙专案组感觉身上的压力陡然剧增。
“调集监控视频，追踪犯罪嫌疑人。”专案组开始调集银行周边所有监控视频。长沙刑侦支队视频侦查队大队长匡政文说，“每次视频至少几百G。为此还抽调专人来全天查看。”
这一次，周克华留下了踩点，走路和跑步离开的很多痕迹。这些视频片段短则几秒，长的达几十秒，借助视频，专案组人员开始辨识周克华。
“你看，他走路比普通人慢，普通人可能一秒钟迈两三步，但是周克华一秒钟只走一步半。而且两只脚外八，左肩比右肩高。”专案组侦查员胡雅冰指着视频中的周克华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描述。
“太熟悉，对他太熟悉了。”长沙刑侦支队专案组的每一个侦查员都这样说，有人说，“每天从早上八点看到晚上十二点，比看自己老婆的时间都长，怎么可能不熟悉。”
“12·4”案发，长沙警方初步锁定了周克华的体貌特征，同时警方也开始着手研究周克华的性格特征。
谨慎敏感，是周克华传递给侦查员的第一个信息。“他很介意有人走在身后。”胡雅冰说，“如果有人在他后面同行一小段，他就会迅速回头，然后停下来等那个人走过去。”
除此之外，专案组还获得了周克华作案时来去的路线。其中，公交车是他选择的主要方式。
确定了公交车线路后，专案组又开始调集公交车上和沿线站台的监控视频，试图找出他的最终落脚点。
但此项工作没有取得更多的进展。
为了防范周克华再次作案，警方甚至对外公布了周克华的两段视频。同时，开始在银行周围加强戒备，要求银行对大额取款有护送责任，随时关注门前可疑人员，并且在二十几家银行门前安排了巡警巡查。
但2010年10月25日，枪声再次响起。在长沙市雨花区东二环附近一排钢材批发门面房前，周克华枪杀了一名开宝马车的老板，这一次他抢走的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警方在他后来准备卖掉笔记本时截取到了一段视频，视频中他反复跟老板砍价，足足有12分钟。
在这次交易中，周克华又传递出了他克制的性格特点。卫华介绍说，“当时价格一直谈不拢，他们争执了很久。最后周克华在离开时，还做出了要枪毙老板的手势。”
周克华没有真的报复老板，却将偷来的电脑丢进垃圾桶。卫华说，“由此可见，周克华非常克制，行凶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图财，不会因为情绪乱杀人。”
虽然截获了大量视频，但狡猾的周克华大都戴着帽子和墨镜，令人莫辨真伪。
转机出现在2011年3月，因另外的案子调看岳麓区的监控视频时，专案组意外发现了周克华的身影，令人惊喜的是他这一次毫无伪装。
那是2010年10月18日早晨6点14分，周克华在天马山学生公寓附近的一个早餐摊位买早点。虽然视频中无伪装的周克华看起来年轻很多，但是平头，外八字，深色裤子，皮鞋，步幅、摆臂，包括身上的西服都是他在10月25日作案时所穿的那件。一切都证实这个人就是周克华，而那一天他应该是去踩点，视频中明显能够看到右侧腰间有枪。
顺藤摸瓜，侦查员随后又分别找到他连续六天出现在这一地点的视频，并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叫帅帅网吧的地方。
网吧露“真容”
事实上，周克华在2009年年底以前就已经开始在帅帅网吧上网了，据帅帅网吧的老板庞金回忆，2009年底他就注意到这个人了，“他打扮比较特别。12月份的长沙还没有特别冷，但他却穿着宽大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子，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作为帅帅网吧的会员，周克华经常在这里上网。“他看起来就像有过工作经历的学生，不爱说话。”庞金如此描述周克华。庞老板很热情，和客人通常都很熟，但周克华每次见到庞金只是微微点下头，从不说话。
那时候，他的作息也和周围的学生近乎一致，早晨七八点钟，周克华就拎着早点、水果出现在网吧。在网吧里，他有几个固定的位置。卫华分析说，“周克华非常狡猾，常坐的几个位置都是靠过道。”
在网吧的视频监控里，警方完整地获得了他两天的生活状态。视频下周克华非常放松，他有时把脚翘在桌子上，有时会吃水果，吃花生，喝可乐，而且吃水果的时候还会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来削皮。
警方调阅上网记录后发现，周克华从来不登陆任何社交网站，上网的时候，只看电影、看军事新闻，包括枪支的图片。而他看的电影大多暴力、冷血。其中《沉默的羔羊》和《汉尼拔》他就看了不下十遍。卫华说：“有很多暴力电影，我都看不下去。”
专案组在网吧的最大收获是取得了周克华无伪装的正面、侧面照片。事实上这并不是周克华不小心，他每次上网都会把摄像头扭到一边，但是却被隔壁的摄像头拍到了。
卫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周克华曾经跟他前妻说过，可能是在这个网吧暴露了。
一语成谶，这两张照片成了追缉周克华的重大突破。
性情之谜
相貌记住了，但人在哪儿呢？
2011年3月份，根据在帅帅网吧及周边的监控视频判断：“岳麓区天马山一带是周克华的落脚点。”但是这距离周克华出现在视频中的时间已经过了4个月之久了。
专案组迅速行动，逐门逐户排查。这可能惊动了敏感的周克华，他再次消失了。
一个视频侦查队的队员记得后来再看视频时，发现有一天周克华买完早餐后，站在马路边一直扭头看对面，并且看了好久。当时他还在纳闷周克华到底在看什么。后来再回想时，猜测可能是那天周克华发现了警方的追踪。
对岳麓区的排查并没有想象中顺利，本以为可以找到他洗澡、住店、理发这样的生活痕迹，但是却一无所获。
“生活在山上？”这样的念头曾经在卫华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怎么可能在山上生活将近两年？”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而且对天马山的排查也没有任何发现。
就这样，周克华再次从警方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2011年6月28日他再次在长沙天兴区黑梨路一个工地门前作案。这次枪击案中，周克华没有得手，被袭击的受害者如今也已经伤愈。
而这一次的案发后，警方就再没发现周克华在视频中出现。
卫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周克华的前妻徐蓉说，他事后靠步行和自行车绕过了所有关卡逃离了长沙。他说脚都走肿了。
据长沙警方后来掌握的信息，周克华离开长沙后，在四川出现过一段时间，再后来就回到了重庆，并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2012年1月6日，周克华再次窜至南京，在下关区一银行外，开枪打死一名刚从银行出来的男子，抢劫现金近20万元。南京警方进行了“关城门”式的搜捕，但周克华仍然从容逃脱。
事实上，逃离南京后，周克华再度潜回重庆。
“回到重庆的周克华性情大变。”长沙专案组的侦查员无一不这样评价他。从来不用手机的他开始使用手机，而一向情感需求极低的他甚至找了个女朋友。“要知道，周克华在长沙期间，连色情网站都没有登录过。”卫华说。
在长期追缉中，长沙警方根据周克华的视频测算过他每天的生活费只要30多元钱。其实他打一份工完全可以保证他的生活。
或许因为屡次成功逃脱增长了自负心理，也许是感情冲昏了头，在2012年8月10日，周克华再次在重庆犯案，并最终于8月14日清晨被击毙。
“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是他(周克华)注定的结局。”追踪周克华近3年的卫华说，“过去是我们高看了他，他再冷静克制，也终归是一个人。”(实习生陈晓彤对本文亦有贡献，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员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