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铜牌人生

　　美国女孩贝卡·沃德曾经是顶尖的击剑高手，拿到过北京奥运会的铜牌。她在18岁那年，选择另外一种生活。

　　中国周刊记者  焦东雨 北京报道

　　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美国代表团入场旗手是一名女剑客——马丽尔·扎古尼斯，她是雅典和北京两届奥运会女子击剑冠军。

　　当扎古尼斯领着五百多人浩浩荡荡走进开幕现场之际，22岁的贝卡·沃德——曾经的美国击剑国家队员，扎古尼斯的队友和对手，多项世界杯和世锦赛冠军、北京奥运会女子佩剑个人和团体铜牌得主——正在东南亚享受她的毕业之旅，她甚至没在电视机前关注一下开幕式。

　　伦敦奥运开幕式那天，她“正在泰国清迈的森林里玩‘飞翔的长臂猿’(泰国户外运动娱乐项目)。我知道我可以去伦敦，但那不在我的选项之列。”

　　今年5月下旬，贝卡从美国杜克大学毕业，在越南乡下一所学校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支教活动之后，又顺便游览了柬埔寨和泰国。

　　与一些运动员视参加奥运会、争金夺银为毕生追求之目标不同，这位美国击剑队的希望之星，却选择在运动生涯的巅峰时期，激流勇退，主动拒绝了伦敦奥运会。

　　因为备战奥运会，与国家队一起训练，会占用大量时间，牺牲她在大学校园的最后一年时光。“我不能想象，丢下朋友、同学……丢下这一切，去追逐一段我已经拥有了的人生经历。”

　　顶尖剑客

　　1990年2月出生的贝卡，甚至不能用美国女子击剑明日之星来形容，她早已证明了自己，在挑战度最高的世锦赛上夺冠。

　　她曾经连续拿过女子佩剑项目少年世锦赛和青年世锦赛的冠军。她曾经世界排名第二，当时排名第一的是与贝卡在同一俱乐部训练的扎古尼斯，2004年雅典奥运会冠军。

　　2006年，在意大利举行的成人世锦赛上，贝卡在决赛中爆冷击败了大她5岁的扎古尼斯，夺得冠军。

　　在2004年至2008年期间，贝卡曾代表美国国家队赢得了8次击剑世锦赛女子个人和团体冠军。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扎古尼斯成功卫冕冠军，贝卡表现欠佳，仅拿到了个人项目季军。但在赴北京参加奥运会之前，贝卡已经被美国综合排名前十的杜克大学录取，在北京参加比赛的两周时间里，她带着一本书，戴夫·艾格斯的《什么是什么》，那是学校布置的暑期必读书。

　　2008年8月9日，贝卡拿到个人铜牌，8月14日又与队友一起拿到团体铜牌，15日就离开了北京，18日已经抵达杜克大学校园，参加新生教育。

　　与国内奥运冠军、明星运动员被特招进高校读书不同，监管全美高校竞技运动事宜的美国全国大学体育协会，则对高校录取学生运动员有着统一、公开、明确的文化课要求：

　　至少完成14或16门核心课程(英语、数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外语等)的学习；核心课程各科成绩平均积分点(GPA)必须达到最低要求标准；大学录取学术能力评估测试(SAT)或者美国大学入学考试(ACT)成绩达标；并取得全国大学体育协会资格中心的业余运动员认证。

　　作为以学术和竞技体育双双闻名的杜克大学，其入学考试则更为激烈，录取比率非常低。杜克大学体育部副主任乔恩·杰克逊向《中国周刊》记者表示，杜克寻求多样化的学生来源，从科学到艺术，包括学生运动员。所有学生都要依照同样的申请程序。

　　“像对待所有其他申请人一样，学校对学生运动员也基于个体单独考虑，只有在判定他们有能力从杜克毕业，才会予以录取。学生运动员一旦被杜克录取，将与其他同学一起上课，且必须达到与其他人一样的学术水准、申请学位。”

　　乔恩说，杜克的学生运动员相当于读了一个“双学位”，无论是教室里，还是竞技场上，都要努力达到最高水准。

　　贝卡向《中国周刊》记者证实，虽然常年训练、满世界飞着参加比赛，但她同样为大学录取考试做了大量的准备，上了很多必须上的课。“从年幼时，就开始为上大学做准备，因为有一些必须走的步骤：初中、高中、SAT考试、ACT考试、入学论文、申请等。”

　　从多动儿童到运动健将

　　贝卡出生在美国中西部的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父亲是一位自由职业的电视录像制作人，也是以室内和庭院装饰为特色的家园电视台饮食频道的一位编辑，母亲在家带她和大她4岁的哥哥，同时也做做陶艺。

　　虽然父母并非职业运动员，但却是业余爱好者。父亲在高中时曾打网球、越野跑；母亲则爱好游泳，并曾经当过健身、滑雪、漂流运动教练。夫妇二人曾一起顺着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而下。

　　4岁开始，贝卡就开始练体操，一周5天，一直练到8岁。她的体操教练来自俄罗斯，体操在美国是个小众项目，可在当地的小环境，不少女孩选择练习体操。如果你想成为拉拉队员，练过体操的女孩更有优势。贝卡练体操却很简单，因为她是“一个超级亢奋、好动的孩子，满屋子爬上爬下”，“最开始，运动只是为了转移和释放我过多的能量。父母从来没有强迫我为了名利做任何事情，他们只想我高兴，并保持运动”，贝卡坦言。

　　贝卡曾经跟随着父母参观过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的一场展览，当时的美国体操女队领军人物克里·斯特鲁格成为她的偶像。

　　在贝卡心目中斯特鲁格就是无论环境如何，都要努力达成自己目标的象征。这个偶像代表着希望和信念，让她相信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达成所愿。另外，贝卡还看过花样滑冰运动员关颖珊在1998年冬季奥运会上的比赛，尽管关颖姗从未获得奥运金牌，但贝卡依然仰慕她对运动的专注以及在比赛中的平衡能力。

　　在停止练习体操之后，贝卡转向了溜冰，尽管表现相当不错，但她没有从中发现乐趣，于是又转向跳水，希望能借用体操的基础，同时又不受练体操的伤病影响。但起跳前的计时呼吸，以及入水后要溺亡的感觉，让她最终放弃了这项运动。

　　9岁时，贝卡在一家运动中心偶然发现了一间击剑教室，但要报名必须得年满13岁，她的父亲和哥哥报名参加了这个班。

　　“我非常嫉妒，因为我想做我哥做的所有事情，于是我父母送我去了另外一家击剑俱乐部，我开始练佩剑。”贝卡终于找到了自己最热爱的运动，与其他孩子相比，她似乎天生就擅长这项运动。

　　父母支持她的选择，他们只是希望她能保持运动，而击剑似乎是个不错的项目。“我父母一直非常支持，但我是那种自我激励型的孩子，自我施加了很多压力。”

　　在美国，小孩子参加运动很常见，但当时击剑并非大众项目，在贝卡开始练击剑的1999年，女子击剑甚至不是奥运项目，直到2004年，才进入奥运会。

　　练了9个月之后，贝卡第一次赢得了10岁以下儿童全国暑期比赛冠军，父母开始意识到她可能在这项运动上大有潜力。

　　于是，为了能让贝卡参加当时美国最好的一家击剑俱乐部训练，他们举家搬迁到了西北部的俄勒冈州波特兰市，贝卡在那儿训练直到2008年奥运会。

　　贝卡的哥哥在15岁时，对击剑失去兴趣，停止了这项运动，如今他依然生活在波特兰，致力于小说写作。

　　父母的财务支持

　　贝卡的击剑训练时间表是这样的：

　　一周有3个上午接受教练授课指导，一节课45分钟；另外，每天上午花一个半到两个小时自己温习巩固，然后每个晚上花两个半到三个小时练习。

　　训练之外的时间，贝卡用来进行文化课学习、与闺蜜或者男朋友约会等。

　　“我从8岁开始接受家庭教育，我选了很多远程教育课程，有班级组织，老师在线授课，这些课程多数来自杜克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另外，还请了家教辅导我微积分、物理和西班牙语。”在家上学并非美国的普遍现象，但贝卡父母觉得这样她可以学得更快些。

　　与训练一样，贝卡的学习也具有强烈的个人主导色彩，她选择那些自己需要的和喜欢的课程，为了能进一所全国大学体育协会成员学校，贝卡尽其所能，上课、考试，都没落下。

　　贝卡并不排斥到学校里读书，可她更热爱击剑，她需要训练、到各地比赛。

　　“我并不觉得缺失了一段(学校的)经历，我只是拥有一段不同的经历而已。又有多少人敢说，在十几岁时就去了二十几个国家，并且在上大学前就代表了美国国家队打比赛呢？”

　　13岁，贝卡去波兰第一次参加少年世界杯比赛(17岁及以下)，几个月后又去意大利第一次参加青年世界杯比赛(20岁及以下)。

　　波兰那次比赛之后，贝卡与母亲花几天时间一起游览了华沙，大量的历史古迹、热情好客的当地人、各种新奇事物，让贝卡形成了一次完整的旅行的经历。直到现在，华沙依然是她最喜欢的外国城市。

　　训练、在家学习、满世界飞着打比赛，这样的生活看似十分惬意，但背后却是一个家庭付出的巨大财力支持。

　　“最开始，击剑的费用还好，但从我开始拥有自己的装备，大量参加一对一课程之后，就开始变得非常昂贵了。当我开始在全国和世界上参加比赛，情况变得尤其糟糕。给我父母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击剑训练课45分钟大约35至50美元，文化课远程教育每门几百美元不等，家教一小时10到20美元不等；这些似乎还可以接受，“比上公立学校花得多，比私立学校则要少很多”。

　　但击剑的装备，从佩剑到整套行头下来，少则几百美元，多则上千；出去参加比赛，每次花费则需2到3千美元不等，一年下来比赛开支近3万美元。

　　这一状况直到贝卡进入全国前三名的行列才稍有改善。

　　在美国，没有什么所谓的国家队“招募”，只要你水平足够高，并能保持在一定名次行列，就能享受美国奥委会提供的固定津贴和比赛差旅费用。

　　2006年，贝卡开始受到美国奥委会的补助，另外一家赞助奥运代表队的击剑品牌也开始为贝卡提供装备。但当时美国经济增长乏力，贝卡的父亲没有太多的工作，家庭收入有限，补贴只是减少了支出，并未增加收入，家庭财务状况依然很艰难。

　　为兴趣而离开

　　相比那点资金支持，贝卡更享受击剑这项运动本身。“无论是奥运会还是其他世界比赛，它们从来不是击剑的目的。我真的很喜欢击剑，因为它很有挑战，只要努力，就能做得更好。”但奥委会那点钱以及备战奥运的高强度训练和功利的目的，却让贝卡慢慢对这项运动失去了兴趣。

　　“它开始变得更像一份工作，训练起来更为艰苦，少有乐趣可言，更像是一种职责，而不是我很享受的一件事情”，贝卡对《中国周刊》记者说。

　　“我置身在了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处境，我的教练开始持续告诉我要更加努力地训练，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我一度成为第一个到达俱乐部，最后离开的那位。这让我很累，让我失去了更努力训练的动力，击剑对我来说不再有任何乐趣可言。”

　　而教练与贝卡及她家庭之间长期以来的分歧也随着奥运的临近而日益升级。

　　在13岁那年，贝卡去意大利第一次参加青年世界杯，赛后和母亲停留几天，游览了梵蒂冈和罗马古斗兽场。教练认为贝卡应该训练，而不是享受“未经批准的家庭度假”，因此严厉地责骂了贝卡的父母。而这只是家庭理念与教练冲突的众多案例之一。

　　父母希望她拥有超越击剑本身的更多经历，而教练则希望她专注于击剑。贝卡本人一方面在击剑上求胜心切，一方面也想体验更多的人生。而美国至今并没有职业击剑比赛，这也让击剑成为一项不可持续的运动。运动员不可能一辈子击剑为生，贝卡也不想“老无所依”。

　　上大学，最终成为贝卡与教练发生巨大分歧的引爆点。贝卡想去一家学术知名的高校，而教练则告诉她“上那种学校，你没那么聪明”。教练希望贝卡以后也去当个击剑教练，或者就读当地的社区大学。不去读知名高校，贝卡就有更多的时间训练，保持状态，拿到更好成绩。就像当年坚持击剑一样，贝卡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一家能为我未来人生做好准备的学校，是明智的选择，于是我选择了世界排名前20的杜克大学。”

　　贝卡不仅考取了杜克大学，还拿了全奖，约20万美元，学费、住宿、一日三餐全包。四年大学下来几乎没花一分钱。

　　2008年奥运会拿到铜牌，进入杜克大学伊始，贝卡就决定了不再参加国际比赛，拒绝了美国击剑协会和教练的挽留，告别了奥运会，在18岁时选择了提前“退役”。

　　大学并没有让她放下手里的剑，还使她重拾了击剑的乐趣。在杜克大学，贝卡是学校女子击剑队队长，2009、2011和2012连续3年获得全国大学体育协会比赛个人冠军。她还是一年级咨询委员会和本科生指导委员会成员，另外她还长期为杜克大学与北卡罗来纳州大学合办的《对手》杂志撰稿、开专栏。

　　在文化课学习上，贝卡也毫不输击剑场上的风采，她选择了公共政策专业，辅修心理学。在她看来，公共政策影响到更大范围内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而心理学则可以了解人类的大脑思维和行为如何工作。另外，长期关注环境问题的贝卡，还考试获得了能源与环境证书。

　　在2009年和2010年暑假，贝卡还分别在美国联邦参议员默克雷的办公室和华盛顿一家鼓励年轻人参与投票的NGO“Rock the Vote”实习，为未来工作做准备。

　　在贝卡准备毕业论文之际，发生了英国石油公司墨西哥湾漏油事故，这最终成为贝卡的论文选题：《英国石油公司漏油余波：通过消费者施压，改革缺失的安全文化和监管机制》。

　　全国大学体育协会奖学金获得者、大西洋沿岸会议奖学金获得者、两次美国大学体育信息理事会学术奖获得者、杜克大学2012年度学生运动员……带着一连串的学生荣誉，贝卡以优秀毕业生身份毕业。大学四年时光超越那所有的比赛、奖牌等成为她最为珍视的经历，如今她即将开启新的人生历程。

　　“我不想仅仅做一个击剑运动员，我到杜克就是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如今，“我觉得我已经在学业和个人能力上做好了准备，来实现体育之外的目标，给世界带来积极的影响”。

　　8月份接受采访时，她告诉《中国周刊》记者，她正打算搬去华盛顿。在那里，政府关系行业的翘楚卡西迪公司正等着她的入职。  

　　学生运动员“不等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在杜克大学，体育竞技与学业兼顾的牛人不止贝卡·沃德一人，伦敦奥运会上跳水项目一银一铜两名得主，也来自杜克大学，他们分别是心理学专业的艾比·约翰逊和数学专业的尼克·麦克罗里。

　　往前追溯，杜克的学生运动员参加奥运会可从1956年的墨尔本奥运会算起，至今已有50人左右，他们有人拿到了金牌，也有人拿到了银牌或者铜牌，也有人空手而归。

　　杜克大学体育部副主任乔恩向《中国周刊》记者介绍，目前杜克有超过625名学生运动员，约占本科生人数10%，杜克为学生运动员提供245个全奖名额，另外很多学生运动员也可以像普通学生一样，得到学校的资金支持。

　　杜克有超过40个专业，学生运动员可像普通学生一样任意选择，学生运动员热爱的专业包括经济、社会、心理、历史和生物等。无论是赛场，还是课堂，学生运动员均表现优异。乔恩介绍，截至目前，学生运动员已经赢得了93项全美大学奖。

　　在就业上，学生运动员也毫不示弱。在就业指导上，学校不仅有面向全体学生的就业指导机构，而且还有专门针对学生运动员的就业指导机构。乔恩表示，多数学生运动员会像其他普通学生一样，他们或者考入医学院、法学院、商学院深造，或者投身就业市场，成为金融公司CEO、商界领袖、医生、律师、电视媒体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