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煜:应给三峡工程更多宽容
该说上面提到的有关泥沙、地质灾害和移民、环境等问题均或多或少包含有负面效应,只是处于受控状态,和三峡工程带来的巨大效益相比,当属次要的地位。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吴铭 北京报道
时间回到2003年,三峡工程左岸主体水工建筑物和右岸围堰将长江拦腰截断,开始发挥了初期的发电和航运效益。然而,三峡蓄水近10年来,对它的质疑和批评从未停息。无论是汶川地震,还是长江中、下游的大旱,总有声音指向三峡。
如何评价三峡以及中国的水利工程?《瞭望东方周刊》日前专访了中国土木工程学会土力学及岩土工程分会名誉理事长、中科院院士陈祖煜。
69岁的陈祖煜作为一名水利水电、土木工程领域的权威人士,长期奔波于水利建设一线,曾参加三峡工程船闸和大坝相关科研工作。他现为国务院三峡工程质量检查组成员。
此次访问中,陈祖煜就多起对三峡工程的质疑进行了回应。而在他看来,三峡工程蓄水近10年的实际情况,是回应这些疑问的最好的答案。同时,他还对反大坝声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要理直气壮地宣传三峡工程
《望东方周刊》:三峡工程蓄水即将10年,它到底给中国带来多大效益?近年来对它的主要功能—— 防洪方面的质疑也比较多。
陈祖煜:谈起三峡工程的效益,自然要从防洪开始。在长江中游防洪形势图中,可以看到明显的荆江大堤,江水在汛期高过江汉平原10米之多,一旦大堤溃决,滔滔洪水将直取沙市、武汉。出现这种“腹背受敌”局面,是无法采用工程措施防御的。三峡工程修建以前,长江中下游的防洪标准仅为10年至20年一遇。修建三峡工程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洪。
三峡工程建成以来,长江中游虽然尚未遭遇类似上世纪那样的几次全流域规模的洪水,但是也已经在抗御特大洪灾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2010年7月20日,三峡工程迎来自上世纪以来最大入库流量,达每秒7万立方米,经过三峡工程的调控,出库流量仅为4万立方米每秒。
2012年,长江上游又出现了更大的一次洪峰,达7.12万立方米每秒。如果没有三峡工程,长江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像1998年那样上百万军民严防死守的场面。可以说,三峡工程蓄水以后,已经为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建立了丰功伟业。
三峡工程建成后,在不超过百年一遇标准洪水情况下,可不启用荆江分洪区和其他分蓄洪区。因此,三峡工程对于湖北省国民经济建设具有重大的潜在推动力,也是重要的民生工程。
此外,就是发电方面。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2010年是长江的丰水年,三峡年发电量达到了900亿千瓦时,而这一年,上海市的用电量是1020亿千瓦时。在过去的9年里,三峡为华东、华南地区国民经济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动力。三峡工程还大大促进了我国水电工程建设的技术水平。
《望东方周刊》:除了防洪和发电以外,三峡还有哪些效益呢?
陈祖煜:应该说航运的效益并不亚于发电。长江2008年的货运量超过12亿吨,是1978年的29倍,相当于18条京广铁路的年运量。2010年干线货运量达15.02亿吨,是欧洲莱茵河的5倍、美国密西西比河的3倍。但是,川江河道通航能力历来受到激流险滩的限制。
三峡建成蓄水后,长江上游干流渠化里程近700公里,航道尺度增大,吃水深度增加,大部分河段可双向通航。沿线绞滩站全部撤销,全线全年可昼夜通航,船舶单位平均能耗降低了20%以上;三峡枢纽2010年过闸的货物量7880万吨,比2003年增长了5倍。它为重庆市打开了一个通往外部世界更大的窗口,为这座新兴的城市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三峡工程蓄水后还增加了一个新的功能,那就是抗旱供水。2011年,长江流域降水较历史同期均值偏少近5成。这是50多年来最严重的旱情。当年1月至5月,三峡水库向下游补水约200亿立方米,为保证下游沿江两岸地区粮食增收和人民生活、工农业正常用水作出了重要贡献。
三峡工程就像一头老黄牛,它连草都不吃,只挤奶。我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宣传三峡工程。
9年表现
《望东方周刊》:在谈论三峡工程效益的同时,人们总还是要提出对三峡工程在生态、环境等方面的种种质疑,您是如何看待这些问题的?
陈祖煜:谈起三峡工程对生态环境,以至于对国民经济的影响,应该说在三峡工程论证阶段是经历过激烈的争论的。现在,三峡工程已经建成,回答各种质疑的最令人信服的论据就是事实。当年各种关于三峡工程负面效益的担忧出现了吗?让我们依据三峡工程这9年的实际表现逐一回顾。
泥沙。鉴于三门峡工程的教训,泥沙淤积是当年三峡工程论证中的头号问题。三峡水库蓄水以来,多年平均泥沙量为2.18亿吨,仅为建成前的多年平均值的48%,这要归功于近年来长江中、上游卓有成效的水土保持工作。
黄万里先生曾担忧:“四条巨川排泄着侵蚀性盆地上的大量卵石进入峡谷,在水库蓄水后,这些卵石和泥沙就会堵塞住重庆港⋯⋯所以长江三峡根本不可修高坝,永远不可修高坝。”黄先生预言的这一现象至今尚未见到,以后也不可能出现。因为上游的向家坝和溪洛渡这两大水电站分别将2012年、2013年建成,即便有“卵石”,也不会流入三峡水库。
水质。三峡水库布置的5个国控断面提供的监测成果表明,库区长江干支流各月水质均达到或优于Ⅲ类,蓄水前后和蓄水期间水质未发生明显变化。
自2003年蓄水以来,三峡库区支流回水区多次出现水华现象,时间集中在3月至8月。支流回水区的问题是由于农村耕地和人畜生活条件尚未适应由河流转变为水库带来的改变造成的。目前,正在加紧治理。由于是小范围的环境改造,问题是不难解决的。
地震和地质灾害。175米试验性蓄水以来,三峡库区共发生地灾378起。滑坡崩塌总体积约3.2亿立方米,塌岸57段总长约25.1公里。紧急转移群众10482多人,至今没有灾害造成死亡的报道。
水库诱发地震是一种常见的现象,但是学术界普遍认定这是浅层、低量级的地壳运动,与自然界频发的构造地震不在同一数量级。三峡水库在论证阶段,确定其最高震级不会超过5.1级。实际监测到的最大的一次为4.1级。
水库诱发的地震和地质灾害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经过蓄水初期一段高发期后就会平静下来。这里有两张图分别显示了地质灾害和地震随时间演变的发生频率。可以看到,三峡工程的地震和地质灾害经过了一段活动期,现已趋向平缓。
国力和移民。在三峡论证阶段专家对国民经济的承受能力和高达120万移民对社会带来的冲击,表达过关注意见。当年有的专家认为三峡工程快上不如缓上。等将来翻两番任务实现,国家实力增强,科技水平提高了,到那时再来考虑三峡工程的修建问题。
至今,三峡工程已发电近7000亿千瓦时,通过电费已经得到了3500亿元的回报,而三峡工程包括移民和输电线路的动态投资估算为2628.4亿元。三峡工程赶上了我国国民经济飞速发展的最好时机,不仅没有拖垮国民经济,而且促进了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
客观评价三峡负面效应
《望东方周刊》:那么,三峡工程难道没有一点负面效应吗?
陈祖煜:应该说上面提到的有关泥沙、地质灾害和移民、环境等问题均或多或少包含有负面效应,只是处于受控状态,和三峡工程带来的巨大效益相比,当属次要的地位。
另外,尚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负面效应,那就是长江的渔业资源在三峡工程建成后确实减产了。特别是中华鲟,仍然处于濒临灭绝的状态。
中华鲟原产卵场位于长江上游干流和金沙江。上世纪60年代,葛洲坝水电站建成后截断了中华鲟通往金沙江的水道。为了挽救这一珍贵鱼种,专门成立了中华鲟研究所,开展人工繁殖中华鲟的研究。2009年10月,经过15年的培育,中华鲟幼苗终于出世了。如今这些子二代已经长到1米多长了。我们期待着这一科研成就开花结果。
此外,地质灾害部门对水位变化有严格要求。这样一来,三峡的航运、发电、蓄水等效益都受到制约,无法最大化。水位从145米到175米的升降,这里面的制约因素太多了,学问太大了。
另外,就地后靠移民居住地的地质灾害问题,是当初没有意识到的。实际操作中,才发现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大的工程项目,很难保证顺顺当当,很难保证不出现滑坡、塌方、移民上访的问题。但总体来看,蓄水9年来三峡工程应该说比较平稳。
《望东方周刊》:库区水质基本稳定在三类水体,但部分支流出现了富营养化问题,有哪些好的方法和策略治理支流水质?
陈祖煜:支流富营养化属于今后三峡工程要治理的问题。一个是改变当地的生活习惯,目前也有人专门研究一种化肥,不让氮、磷等有机物质大量流入水体。只要愿意投入的话,具体办法很多。
对于这些小支流,工程院院士魏复盛说过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就是养鱼,不是网箱养鱼,而是投放养鱼,现在也有很多成功的经验。鱼把富营养的藻类都吃掉了,渔业也发展起来了。现在比较大的问题是,投了鱼苗以后还要知道有没有效果,投放、监测这样一整个的系统,现在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我最近参加了一个乌江的验收项目。他们在投放鱼苗,也不知道效果的好坏。每年几千万尾鱼苗投放进去,没人去管,没人监测。
反对妖魔化大坝
《望东方周刊》:根据您对三峡工程正、反效应的论述,应该说事实是清楚的。那么为什么三峡工程一直是个焦点,建坝前是、建坝后仍然是,今后还会继续争论下去吗?
陈祖煜:有关的学术争论还会继续,而且是有益的。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见了三峡工程不高兴。建坝以前担忧的问题已经被事实澄清了,于是又要用放大镜去找新的毛病。提的问题越来越离谱。
2007年,在武汉召开了一次三峡工程生态环境建设与保护工作研讨会,有关领导和专家在肯定三峡工程建设的巨大成就时,研讨对支流出现的生态问题的改善措施。没有想到,这一会议成了西方记者恶意炒作的机会。
英国《泰晤士报》9月27日以一种不失嘲讽的语气说,“三峡大坝曾被誉为20世纪的一个建筑壮举”,但现在“这个横跨长江的大坝可能变成一场环境灾难”。德国《法兰克福邮报》称,当年有关三峡工程会污染的预言,今天“不幸言中”。在西方世界对中国经济建设成就的种种质疑中,三峡工程不幸从一头老黄牛又变成了替罪羊。
我这里想举一些数字。三峡工程的蓄水量只有295亿立方米,在世界高坝大库中,列第26位,排位第一的乌干达的欧文瀑布水库库容为2048亿立方米。三峡大坝坝高185米,列第81位,排位第一的是中国的锦屏一级水电站达305米。三峡既不是蓄水量最多,也不是水头最高的大坝。在谈到水库对环境的关系时,为什么总要拿三峡说事呢?
《望东方周刊》:全世界目前有近20万座大坝,中国有近8.5万座左右,不过现在有人说美国已经开始拆坝了,您如何评价这个情况?
陈祖煜:千万不要上当。根据我们了解,美国拆掉的是有数的几个年久失修小池塘,他们才不会那么傻,把胡佛大坝都给炸掉。
大坝在防洪、保证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用水方面的作用是无法替代的。水能又是我国得天独厚的资源。2004年,随着公伯峡水电站最后一台水电站并网,我国水电装机容量达到了1亿千瓦,超过美国,居世界第一。
在以后的7年里,我国的水电事业一路高歌猛进,目前装机容量已突破2亿千瓦。到本世纪中叶,当完成了西藏地区的水电开发事业后,水电装机容量将突破5亿千瓦,“万里大江向东流,流的都是煤和油”。我们不但不会拆除那些有用的大坝,还将会建设更多世界级规模的大坝。
《望东方周刊》:您怎么评价目前反对大坝的理由?
陈祖煜:大坝,作为一个区域性地改变了流域的地质、生态、环境和社会结构的控制性建筑物,不可能只有百利而无一弊。有一些问题,甚至成为了工程上马的制约因素。
例如,位于虎跳石的金沙江龙盘水电站,该电站装机容量4200MW,建成后带动下游的梯级水库,保证出力可以增加11460MW,相当于1.5个三峡的效益。但由于该工程需迁移8.91万以少数民族为主体的人口,目前还没有妥善处理的方案,只能搁下来。任何一个大中型水电工程都要对生态、环境和移民问题进行慎重、细致的研究。
我们欢迎任何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有关大坝对生态、环境影响的研究,并愿意一起努力,把可能的负面效应降至最小。但是,决不容忍没有根据地罗织罪名,妖魔化大坝。
有的人说:我就知道流水不腐。如果你指的是支流回水区,那没有问题,我们有同样的看法。但如前所述,这是局部的、容易治理的问题。如果你指修了大坝水就不流了,那是在误导百姓。修了三峡,长江在宜昌这个地方的每秒1.4万立方米的水还在流动,水体的交换率远大于天然湖泊。
还有一些人说修了水库以后,排放的二氧化碳比火电站还要多,这是常识所不容了。有一本书叫《沉默的河流》,翻成中文,叫“大坝经济学”,在我们国家一些院校还被列为教材。先把结论下了,然后找一些有利于他们的证据,已经没有客观科学的态度可言。
《望东方周刊》:由此可见,修建三峡工程并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建设的问题。
陈祖煜:这使我不得不回想起96年前,孙中山先生首次在他的“建国方略”中提出的关于修建三峡工程的宏伟构思。今年,中国土木工程学会庆祝了由詹天佑任会长的“中华工程师会”成立100周年。我想孙先生、詹天佑先生和无数的先辈如果能够看到今天的三峡工程,他们一定会热泪盈眶。随着像三峡工程、青藏铁路、杭州湾大桥等无数一流工程的拔地而起,我们中国的工程师可以骄傲地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总的来说,三峡工程还是好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们应该给三峡工程更多的宽容。在讨论三峡工程时,我最后要说的一句话是,“从来不要忘记:三峡属于中国,属于每一个炎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