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的三次聚会
安子怨恨父亲,他没法理解,父亲是检察院检察长,却不帮他上个好大学,不帮他当上公务员。而他的两个好朋友,都从父亲那儿得到了这些。每次跟朋友聚会,他的怨恨都会加深一些。
第一次聚会
2007年的夏天,高考结束了。安子约两个好朋友聚一次。聚会的酒店名叫小城故事,酒店包间不大,墙上挂着山水画,房间里回响着轻轻的古筝声。
安子先到,他拧开桌上的一瓶白酒,倒了一小杯,一口干了。旋子刚好进门,看到这一场景,有些惊奇。安子沉默了一会儿,对旋子说:“我考砸了。”
安子从小在区政府大院长大,父亲是一地级市的检察院检察长。13岁时,安子跟着父亲参加了一次聚会,聚会上他结识了旋子和盼盼。旋子的父亲也是当地政府高官,而盼盼的父亲是商会会长。
三个年龄、家庭环境颇相仿的男孩很快成了好朋友,升高中时,三人进入同一所重点高中。开学不久,他们对学校的意见越来越大——一个宿舍20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食堂的土豆连皮都不刮……三人在坚持一年后跟他们的父母摊牌,要转学。旋子和盼盼的父母很快为他们办理了转学手续,而安子的父亲却拒绝了他。安子大吵大闹了一场也没用,父亲对他说:“连这点儿苦你都吃不了,你以后成不了气候。”
虽说三个人分开了,但交情一直没断。
那天的聚会,盼盼最后一个到。他一进屋就问安子考了哪所学校。
安子没有回答,反问他的情况。“人大,2+2,先在国内学两年,再到美国学两年,我爸想让我以后从政,让我学法律。”
安子知道,旋子和盼盼的学习成绩还不如他。盼盼也没隐瞒,学校是父亲给办的。旋子的上学也是老爸帮的忙,“农大,当时本来也弄人大,后来老爷子说人大保送太麻烦,就去了农大,学国际贸易。”
盼盼和旋子说完,安子沉默了一会儿,把酒倒满:“我上专科。”
盼盼和旋子转学后,安子很少跟其他同学接触,他觉得同学们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高三一天晚自习,安子心情不好,在教室最后一排喝酒。后来同学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训话,说他是害群之马。
“我天天数高考的日子,大多数的孩子认为高考是受难日,我反而盼着那天早点儿到,早考完,早离开,早解脱。”安子从小学习二胡,高考时也以艺考生的身份参加考试。他轻松拿到四川某高等音乐院校的专业证,但文化课却低了32分,上不了本科,只能上专科。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去移动公司,注销了自己的手机号。“除了旋子和盼盼,我不想让别人找到我。”
听说安子上不了本科,旋子和盼盼给他支招。说来说去,还得让安子的老爸出力。安子基本没怎么说话,他本来想跟朋友们倾诉,现在却成了哑巴。“我不想说话,我想不明白,我爸论权力、论地位不比别人差,为什么他们的父亲能为他们做的,我爸却做不到?”
他的脑袋一直都是蒙的,朋友们的建议在他耳边不断回绕,但他听到的最多的却是服务员上菜报的菜名:“您好,您点的清蒸鲈鱼。”“您好,海参汤请慢用。”
聚会后,安子回到家里,父亲在客厅看书。安子给父亲倒了一杯水,说道:“爸,我不想去上专科。”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安子难以忘记,那是父子俩第一次大冲突。
父亲边看书,边说道:“学是你自己考的,你不想去上,我替你去上?”
“我刚跟旋子和盼盼吃完饭,他们一个去了农大一个去了人大,都是家里给弄的,你也帮我弄弄吧,求求你了。”
“是吗?我不知道,你不好好学习,考不好来找我?我没那么大能力,你要想去好学校,你就复读,自己再好好考,我帮不了你。”
“我就是再复读几遍,也就考这个样儿,你儿子上专科,你别出去嫌丢人,反正丢人也是丢的你的人。”
父亲合上书,有些愤怒,“烂泥扶不上墙!我丢人是我的事儿,你有本事给我长长脸,弄学校的事儿想都别想,以后不用再说了!”
安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爸!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他们去了哪儿你不知道吗?你知道!你就知道埋怨我,除了埋怨我,你还会什么?!你为什么不管我?!”
父亲站起来把书狠狠地扔在安子身上,“自己的路自己走不好,还怨老子?老子能管你一时,能管你一世?!”转身摔门离开了家。
安子一夜未眠,“从那时起,我开始怨恨我的父亲。”
上不了本科让安子的心理很受打击,“我感觉自己从小的那种优越感在渐渐消失,头上顶的光环也在渐渐消退,这种感觉像走夜路,看不到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适应。”
2007年9月1日,大专开学,父亲正值公差,顺道送安子报到。一路上,父子俩几乎没说什么话。晚上跟父亲吃饭,安子借着酒劲儿,再次跟父亲吵了一架。他冲出酒店,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一件T恤,一条短裤,一双拖鞋。成都街头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他觉得,那一切都跟他无关。那晚,他睡在了ATM室里。
第二次聚会
2010年6月,安子大专毕业,回到老家。旋子和盼盼提前订好了房间给他接风。还是原来的酒店,包间里的装饰一点没变,倒是俩朋友,让他有点陌生,“旋子留起了小胡子,盼盼剃了个小平头,穿个衬衣,更像一个公务员了。”
盼盼这时候本该在美国读书,但父亲提前让他回国在老家法院实习,学校的毕业证是国内发,父亲有办法拿到,不用他操心。旋子也还有一年才毕业,但父亲给了他300万元,让他在老家成立一家公司。
大专三年,家里一个月只给安子700块钱生活费,他处处省吃俭用。“同学请客,我经常找理由不去,我吃了,还得还,我还不起。”平时课程较少,他可以到学校附近的乐器行给学生上上二胡课,挣点儿零花钱。这三年里,安子几乎没有开口求过父亲。“我自己也是在跟自己较劲,我知道就算是找我爸也没用,要管我早管了,何苦没事儿找事儿。”
一杯酒下去,安子打开了话匣子,把这三年的苦水都倒了出来。朋友们听后都默不作声。“他们觉得我说的有些不可思议,好像这些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安子说了自己的打算,“一是回来求我爸给我办个公务员。二是回学校专升本继续上。”旋子和盼盼都说,回老家当公务员是最好的选择。
安子也觉得这样更好,可他真没把握说服父亲帮他。旋子说,这次不会不帮了,择业不是考学,情况不一样。他们揣测,安子的父亲想让安子在外面多吃点儿苦,以后好回来接班儿,现在苦也吃了,还能一直不管安子了?
饭后,安子坐在出租车里,脑袋里特别乱,他想静下心来,好好跟父亲谈一谈。“这么多年,我跟我爸一直吵,一直闹。说实话,我也闹够了。”
安子回到家,父亲挺高兴,还接过他的行李。安子顺势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你让我当公务员吧。”
父亲坐在沙发上,问他:“你为什么想当公务员?”
“当公务员,稳定,有前途。你从政,我以后也从政。子承父业难道不应该吗?”安子反问父亲道。
“公务员要参加考试,最低学历要本科,你是专科,都不具备考试的资格。”
安子的声音有些发颤,“爸,盼盼都是他爸给他办的,我跟以前不一样了,这几年在外头,苦也吃了,脾气也改了。我已经变了,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吧。”
“你不是这块儿料,你一回家就跟我说这个,你说你变了,其实你一点儿没变。以前我跟你说过,路是要靠自己走的。这个我办不了,你爸没那么大能力。”
安子转身拿起行李,回了房间。
他躺在床上,回想跟父亲的对话,他心里清楚,不是不能办,是不想办。
奇怪的是,这次他没觉得那么失落,“这么多年我爸一直跟我说,不能,不行,如果他说能给办,我反倒不习惯了。”
一周后,安子回成都,父亲破例给他买了一张机票,送他去机场。过安检,进候机厅,安子一直目视前方,没有回过头。
回到学校,安子开始做他专升本的工作。他在校学习成绩还算不错,还是校学生会的成员,但是升本名额有限,他深知竞争激烈残酷,“工作必须要做”。他以买新琴的名义,向母亲要了两万块钱,作为“活动经费”。为了跟班主任搞好关系,他渐渐的成为了班主任的司机,天天接送班主任上下班。
2010年7月中旬,安子如愿拿到专升本的名额。第一时间,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说:“这才是你该走的路,别的不要多想。”
“我想他应该是高兴的。”安子说。
第三次聚会
2012年8月,安子本科毕业,回家探亲。旋子去车站接他,安子下车,没看到盼盼。旋子说,盼盼这两天准备提副科,天天陪领导,可能晚点儿到,一会直接去酒店会合。
汽车沿着公路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安子透过玻璃看到路边正在施工的工地。旋子指着工地告诉安子,这块地是父亲帮他拿的,265亩,住宅区自己盖,商业区包给别人做,明年9月份竣工。安子打开车窗,探出头去,仔细地看了看。
安子读本科的两年里,系主任介绍安子到一个小电视台工作,一个月1000多块钱。有时候晚上要加班做片子,回去得晚,宿舍常常关门。他在电视台附近租了一间卧室,500元一个月。“成都是座不夜城。到处都是酒吧,但我从来都没进去过,我知道,开瓶酒可能就是我一个多月的房租。”
车行30分钟,到达目的地。安子下车,进了饭店,屋内的装修完全改变了。墙上的山水画变成了油画,中式木质的桌椅换成了欧式的雕花桌椅,背景音乐也换了。
盼盼正好赶到,招呼着安子、旋子赶紧入座。
这次聚会,安子显得有些尴尬。朋友们简短问了几句安子的近况后,一直都在谈论一个项目。席间,安子得知,老家的开发区有一栋烂尾楼,旋子和盼盼想通过他们父亲的资源,在楼房拍卖的竞标中中标,拿下这个项目。而负责拍卖下委托书的法院就是盼盼所在的法院。两家父亲,一个出钱,一个出路子,现在项目正在紧张进行中。
旋子说,资源就像蛋糕,就这么大,趁着父亲还没退,多分几块儿。这块地接过来就算现在不做,先囤着,以后想做随时都能做。安子听着,说了一句:“挺好……”
那顿饭,安子很少说话。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当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这种感觉不是嫉妒,是羡慕,我们的生活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了。”
安子在家呆了半个月,临走时约父亲到茶楼,有过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他还是希望父亲能帮自己,父亲还是拒绝了,可没有吵架。
安子说:“爸,有时候我挺恨你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我是你父亲。儿子啊,有些东西不是爸爸不愿意给你,是不能给你,给了你,不是帮你,是在害你。”
安子现在还在那个小电视台工作,一个月还是1000多块钱的收入,他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可是已经习惯靠自己了。
他仍然无法彻底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帮自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或许,跟高二那次闯的祸有关。
那是12月的一个夜晚,凌晨两点。路面的积雪冻成了一层冰,安子偷偷把父亲的公车开上了路。汽车的挡风玻璃起了一层薄雾,安子隐约看到前面有物体,猛踩一脚刹车。一对骑着三轮车的夫妇连人带车被撞翻在地,幸好没受什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