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周刊记者 闫小青 北京报道
披着宽大黑色制服外套的张少军站起身,他看一眼手机屏幕,5点50分。
休息室窗外的树枝没有一点摆动,天气不错的周五傍晚,张少军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出完最后一个任务,就可以顺利下班。
张少军怎么也没想到,八分钟后的那趟任务,会是自己在北京市120急救中心工作以来最惨烈、也是最无力的一次抢救。
最长的三公里
2012年12月7日下午5点58分,医生王雨竹和司机张少军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
调度中心通知这一组人出任务:田村北路东口发生交通事故,一名55岁女性被罐车辗轧。
张少军一个箭步冲出休息室,他要在医生护士准备医药箱的几十秒钟时间里,帮担架工把担架抬上救护车,再把车调好方向,保证以最快速度出发。
五分钟后,张少军的救护车赶到了事发现场。
看了一眼那位被辗轧得下半身血肉模糊的中年女人,张少军感觉后背一下子就冒汗了。这么严重的交通事故他第一次碰到,伤者已经生命垂危,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到医院抢救。
医生、护士和担架工把伤者固定在担架上的工夫,张少军已经跳上驾驶座把车头调好方向,准备往医院狂奔。
“去哪?”担架工刚刚把伤者抬上车,张少军就冲后面喊道。
“武警。”还没等王雨竹坐好,张少军已经踩下了油门。
从事发地点到武警总医院并不远,张少军知道只要从玉泉路拐到金沟河路,再拐到永定路,全程不到三公里。
张少军拉响了警报,开始狂奔。可是刚刚进金沟河路,一车人就全傻眼了。周五晚高峰的金沟河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张少军只好硬着头皮往车海里面扎。一时间,金沟河路的双向四车道马路充满了警报声、喇叭声和“请您让一让”的广播声,可是路上的车却无动于衷。伤者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微弱,干着急的王雨竹,打开小窗口催张少军,“快点、再快一点”。
张少军一掰轮,驶进了自行车道。一看到救护车走自行车道,后面的车子像是受到启发一样,也都跟着开了进来。
救护车才在自行车道行驶了五米,路边的违章停车就完全挡住了去路。后面紧跟的车子也停了下来。
张少军蒙了,他的车现在进退不得,车窗外,自行车贴着它寻找着机动车之间的缝隙往前挤。堵在自行车道的车子一辆一辆往机动车道退,机动车道上的车子毫不客气地顶上来。救护车倒回机动车道的那一脚油门,紧张得全身湿透的张少军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他快速扒下自己的外套,扫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
急救医生王雨竹提议逆行一小段,可以抢在对面车开过来之前过红绿灯。可是没等张少军刚把方向盘往左掰满一圈,对面的车已经扑面压了过来,他只好又把方向盘掰了回去。
一脚一脚油门地挪到了永定路,张少军眼前都能看见武警总医院了。可是永定路的路况和金沟河路一样的糟糕。
如果那个时候,张少军知道伤者的心跳每分钟只有两三下,他一定早就崩溃了。张少军几乎记不得最后的那几百米路,他是怎么开着救护车跟大小车辆你争我抢的。
只有在离武警总医院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前面的一辆沃尔沃尝试着变道给救护车让路,可是旁边车道的车却一直往上顶,沃尔沃忽然猛向右侧打轮冲上了便道。
张少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轰地一下把救护车开进了武警总医院。
把伤者卸下救护车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呼吸。这段短短三公里的路程,张少军开了42分钟。
唤不醒的意识
这一段经历生死的三公里,让仅仅开了救护车一年的张少军见识了这份工作残酷的另一面。
比起张少军,开了12年救护车的于连峰却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遇到的不只是不避让,曾经有车故意别他的车,甚至停下车来骂他。
于连峰习惯左手戴一个医用手套开车,防止紧张时手上出汗;无论多冷的天他都喜欢把旁边的玻璃摇下来半扇,方便跟周围的司机示意让一下。
这个老司机有各种窍门给救护车抢出一点时间。到胡同出任务时,他常常在医生入户时与保安搭讪,递上根烟,让保安拿走障碍物,救护车走一段步行街。可虽然经验丰富,他也免不了被投诉。半年前的一个夜里,于连峰接到调度中心任务:有高龄昏厥病人需急送医院。他和医生到了病人所在的小区,吃了一惊,这个小区没有停车位,树坑中间停放着一辆辆小轿车,本来就很窄的路上马六的头正要亲上丰田的尾巴,桑塔纳的大鼻子碍事儿地探出来凑热闹。剩下的通道,救护车必须合起倒车镜才能勉强通过。
救护车开过十几辆轿车之后,一辆没有熄火的蓝色捷达堵住了通道,救护车和捷达顶牛停在了路中央。医生护士先去病人家里,于连峰赶紧下车找这辆捷达的车主。
跑了半个小区,于连峰才在小卖部找到了车主,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一开始小伙子不理他,他递上一根烟,小伙子才跟他过去。没想到小伙子到了车前却说,他要走了,救护车里又没有人,就应该是救护车给他让路。
于连峰怎么解释都不管用,最后还是一个小区居民帮腔才说动小伙子让了路。等于连峰开着车往病人家楼下赶时,担架工和医生两个人已经扛着担架往外找他来了。
第二天,于连峰却接到投诉,说他服务态度不好,在小区里乱停车。
于连峰一笑:“说我态度不好,总好过人没有救回来。”
2012年12月12日,于连峰接到任务:接一位患者转院。
原本是最简单基本的出车任务,没想到一个小插曲让全车人又惊了一场。
检查好氧气瓶,担架工把担架抬上救护车,带好装备的医生护士上车,于连峰戴好手套,放下半扇玻璃,把救护车开出了120急救中心大门。
因为下雪,前门西大街上的车很少,在一个路口快要停车时信号灯变了绿灯,于连峰刚想直接开了过去。三位驼了背的老人每人拖着一个菜篮子从便道上迈下来,于连峰赶紧踩刹车。老人抬头看看闪着灯的救护车,又低下头继续颤颤巍巍地从车前走过。
除了老人,于连峰还害怕电动车。
有一次,他开着救护车在同仁医院附近路口正常左转时,突然旁边开出来一辆电动车,两车险些碰上。车主是一个中年女人,于连峰本想下车看看对方有没有受伤,明明闯了红灯的女人先叉着腰骂了起来,非让于连峰开120带她去检查。
于连峰瞬间激起一肚子的火,他留下了自己办公地点和电话,让她去120急救中心投诉。虽然那个中年女人没有拨打投诉电话,可各种与救护车抢道的情形不断地发生。
于连峰知道《道路交通安全法》规定,救护车作为特种车辆,在执行紧急任务时拥有优先路权,包括不受行驶路线、行驶方向、行驶速度和信号灯的限制,其他车辆和行人应该让行;可他遇到了太多的车辆和行人不让行,从来没见过有人因此受到处罚。
现在,于连峰看见电动自行车就条件反射般地减速慢行。
2013年,将要出台《急救医疗服务条例》,于连峰希望这里面能规定清楚,不避让救护车的处罚办法。
再见,铲违章
法律能够给救护车司机带来什么,还不确定,但2012年,北京救护车司机们都为一件事情而长出一口气——他们再也不需要到交管局去“铲违章”了。
虽说《道路交通安全法》规定,救护车在执行紧急任务时,有不受信号灯的限制等特殊权利。可真一旦不得不违章,车牌号还是会被摄像头拍下来。
10年前,于连峰刚刚开救护车时,一旦闯了红灯,需要自己拿着患者的病例证明到交通大队去说明是执行任务而违章。交通大队核实后,才会把之前救护车的违章记录去掉。
120急救中心给这个程序起了一个江湖气的名字叫“铲违章”。
虽说是公事公办,每次一进交通大队的门,于连峰都要点头哈腰地赔笑脸。
后来铲违章的需求量越来越大,2004年,120急救中心车辆管理科分配了两个人专门负责这项工作。这两个人也不要再去医院拿患者病历,而是直接到中心里的病历室对好病例记录,再把违章集中定期一起去铲。
虽然不用自己再去铲违章,于连峰还是尽量不违章。因为铲违章不是个好办的事情,有时候,为了一张违章单子,车管科的同事需要跑个三四趟。
为了不麻烦同事,于连峰开始留意北京大大小小路段的摄像头位置。他的脑子里不仅有一张北京市医院分布图、交通拥堵路线图,还有一张北京交管局监控摄像头分布图。即使要违章,于连峰也尽量总是躲着摄像头走。
“铲违章”耗费了急救中心大量的精力,每年,急救中心都会给北京市卫生局打报告反映,卫生局也常常和交管局交涉。
终于,2012年,“铲违章”这个工种从120急救中心消失。
现在,急救中心希望从交管局那儿得到更多的帮助,能够共享交管局的实时路况,这样他们可以在急救时迅速选择最佳路线。
也许,当这样的共享早日实现,当避让救护车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张少军车上的悲剧才不会再发生。
2012年12月12日,北京下了场雪,那个悲惨的事件已经过了五天,张少军还不能完全释怀。晚上8点,他出了夜班第一趟任务。雪后无人,路面上空荡荡的。
这种感觉很熟悉,一年前,还是一名军人的张少军为一名高级别领导开车。那时候,他的前方总是空荡荡的,他可以自由地一路畅行。
附文
外国救护车的路权
德国
德国是全球首个立法“给救护车让道”的国家。司机不让救护车,轻则罚款20欧元,影响严重的将由检察机关调查,甚至会坐牢。
美国
美国多个州对包括救护车在内的紧急车辆让路有明确而详细的法规。
《弗吉尼亚州交通法规》中明确,当一辆鸣笛或闪着紧急灯的警车、消防车或救护车接近时,司机必须立即让出道路权,停在右边的道路上,直至紧急车辆离去;在一条没有明确划线的道路上,无论行驶方向如何,必须为紧急车辆让路。所有违反法规者都可能遭吊销驾照和扣除分数的惩罚。
《宾夕法尼亚急救法》中则规定了禁止行为。其中,如果急救人员和车辆在执行急救任务时,已经显示出公认的徽章或证明,对任何人来说,故意阻止或阻碍急救人员履行其职务责任都是非法的。违反本条法可认定为轻罪。
英国
在英国,如果不给应急车辆让道,司机将有可能被以“危险驾驶罪”告上法庭。
新加坡
不给救护车让道的车辆司机将面临160新元的罚款以及记过4点,如果被告上法庭,初犯将被罚款最高达1000新元或监禁3个月,屡犯者将被罚款最高达2000新元或监禁6个月。他们也将被吊销驾驶执照。
日本
救护车辆紧急通行时,能够通过交通信号控制系统优先通过十字路口。在救护车辆通过道路上设置的光学式感应器时,车辆的信息会被传递给交通管制中心,救急车辆在行进道路中绿灯就会被延长,红灯时间会被缩短。一些高速公路上有专门的救护车专用道路,这种道路有上锁的门,一般车辆不能使用。更为关键的是,在日本的驾校学车,驾校老师会教授学员避让紧急车辆的方法。
比利时
救护车、警车和救火车等特殊车辆配备蓝色警告灯和警报器。如果这类车辆闪烁警告灯同时拉响警报器,路上其他车辆须马上为其让道。交规同时明确表示,所谓为其让道就是所有的车辆要尽量靠到路边,给出足够的通道让这些车辆能够尽快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