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射出部分地方财政对土地的依赖

　　河南周口平坟博弈战

　　核心提示

　　平坟本是避免死人与活人争地，但在村民张方家，却变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2012年10月21日，在河南周口市扶沟县老党员张方带头平坟的过程中，重达千余斤的墓碑突然倒塌，因躲闪不及时，张方的儿媳及妹夫被当场砸死，侄儿被砸成重伤。一时间，周口平坟事件闹得沸沸扬扬。

　　从2012年7月底到11月初，三个月时间内，周口平坟234.6万座。然而，2013年春节，几乎是一夜之间，坟头纷纷重新拢起。

　　一平一拢，周口平坟事件质疑声四起。圆坟组织者孟晓东表示：“坟是祖先的脉，现在国家定有祭祀祖先的假期，坟都平了，放假去做什么呢？”

　　2010年，以河南省为主体的“中原经济区”首次被纳入国家层面的重点开发区域，而发展产业需要用地。地从何来？外界自然而然地把周口产业崛起产生的用地矛盾，与随之进行的平坟运动联系在一起。

　　本报首席记者 蒋格伟 特约记者 黄庆华 实习生 余修宇

　　◎在平坟现场，“志愿者平坟团”并没有多作停留，只把带去的五把铁锹插在坟旁，打出了一幅写有“岳文海，你妈叫你回家平坟”字样的横幅，之后便匆匆离开。

　　◎去年5月，赵克罗发微博批评南阳市的平坟政策，称当地只铲平民祖坟，“副处级祖坟”可不动。之后，赵克罗迫于压力删除相关微博。

　　◎类似言论在多家媒体的调查过程中也曾出现：在商水县，一旦村干部不带头平坟，就免职，教师不带头就停课，党员不带头就开除党籍。

　　“志愿者平坟团”行动

　　孟晓东，商丘人，现居郑州，四十有余，自称网络愤青。为了表达一个“愤青”对于平坟运动的反对，今年2月26日，他与几个网友组成“河南志愿者平坟团”，赶赴南阳市桐柏县。他们此行的原计划是，找到周口市长岳文海的祖坟，并将其铲平。

　　他们的举动被一个名叫“西部老齐”的网友喝止。“初衷确实想平的。”“西部老齐”对记者称，其一行六人到场后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按他的说法，之所以想去平坟，是因自家在河南太康县的祖坟去年年底在未被告知家属的情况下，被当地政府平了。“平坟复耕我还是赞成的，但政府应该想办法把好事做好。”

　　在平坟现场，一行人并没有多作停留，只把带去的五把铁锹插在坟旁，打出了一幅写有“岳文海，你妈叫你回家平坟”字样的横幅，之后便匆匆离开。

　　孟晓东们自认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很快，“河南民间平坟团”在南阳的行动视频被传至网络，各种议论随之而来，短短几个小时，对于这一事件的评论多达几千条。尽管有人不屑一顾，称其不过是一场“行为艺术”，更多的人则将他们比作“义士”，直呼他们表达了河南老百姓的心声。

　　事实上，不止是孟晓东和他的“河南民间平坟团”，向外界发出反对平坟信号的，还有着许多来自河南周口市的基层百姓。有媒体记者调查，春节期间，周口下属的西华、淮阳、太康、沈丘等地，复拢坟头现象同样非常普遍。周口市太康县一官员透露，该县去年被铲平的坟头，95%都被拢了起来。多数媒体在表述拢坟数据时，多用“几乎是一夜之间，有一半坟头被重新拢起”来形容。

　　不过，周口当地政府并不认同这一说法，今年1月21日，《河南日报》刊发题为《认真做好思想工作，持续和谐推进殡葬改革》的文章称：据周口市民政局调查统计，春节期间新拢起的坟头有十万座，约占2012年秋冬平坟总量的7.7%。

　　政协常委“被出局”

　　反平坟，孟晓东并不是第一人。

　　2012年12月24日，被媒体称作反对平坟旗帜性人物的原河南省政协常委赵克罗用发布微博遗书的方式表达“杀身成仁”的决心。

　　他这样写道：“我赵克罗，为了南阳一千多万人的祖坟，为了河南一亿多人的祖坟，得罪了领导们，在我已经被拿掉河南省政协常委情况下，我已获悉，他们将对我继续打击报复，在河南省内层面上，我已无能为力，该来的就来吧！我等着！我已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唯有对不起家人，无法再继续照顾她们了！”

　　赵克罗现年39岁，曾任政协河南省常委，他在郑州市的一条繁华街道上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算得上成功人士。去年5月，赵克罗发微博批评南阳市的平坟政策，称当地只铲平民祖坟，“副处级祖坟”可不动。之后，赵克罗迫于压力删除相关微博。

　　赵克罗介绍，2012年12月14日，他突然接到朋友电话通知，说他无法留任政协常委和委员。这令赵克罗惊讶万分，在此之前，他已被河南省财政厅党组会议列入了政协委员的推荐名单，而且他能力颇佳，此前多份提案受到好评。

　　为此，赵克罗索性和平坟抗争到底，于是便有了上述微博。

　　几个月后，南阳宣告平坟运动“告一段落”。不过，赵克罗反对平坟的呼声并没有因此停止，他发现，南阳平坟虽然中止，但周口的平坟却随之跟上。而这里的平坟速度和相关部门的平坟决心，远远超过了南阳。

　　“在(周口)平坟过程中，对老百姓，如基层公务员、普通教师、党员进行威胁，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平坟，取得乡村镇两级的平坟证明的话，就不能来上班，不能评先进，不能提拔，甚至于纪检、检察部门要来查问题。”赵克罗透露，他所说的这些细节来源于周口政界内部的朋友，当然，这些工作要求多是政府内部会议精神，并未形成政府性公文。

　　不过，类似言论在多家媒体的调查过程中曾出现。有媒体报道称，在商水县，一旦村干部不带头平坟，就免职，教师不带头就停课，党员不带头就开除党籍。

　　周口市市长岳文海其后公开提出，要加大行政问责力度，对工作不作为和消极怠工的责任人，必须严肃追究责任，绝不姑息迁就。要切实落实目标责任制，年底进行专项考核，实行“一票否决”。

　　“运动式”平坟

　　2012年3月，周口市委市政府发布文件《关于进一步推进殡葬改革的实施意见》中提到：“全市基本农田现有坟头300多万个，占耕地3.5万亩，文件提出要求，要用三年时间，完成农村公益性公墓全覆盖，火化率100%，彻底遏制偷埋乱葬和骨灰二次装棺，不再出现新坟头，逐步取消旧坟头。”

　　正是这份文件，拉开了周口市为期数月的平坟复耕运动的序幕。

　　2012年7月12日，《河南日报》的一篇文章中曾提到：“截至7月21日，周口市已完成平坟墓近十万座，实现三十万亩坟地无坟头，直接复耕耕地600多亩。”而到了11月7日，《周口日报》有报道称：“全市三百五十多万座坟头已平迁234.6万座，完成总任务的70%，恢复耕地近三万亩。”

　　从平坟十万座，到平坟两百三十多万座，周口市政府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因为“成效显著”，周口殡葬改革还作为周口经验在河南全省推广。河南省政府网站的相关报道显示，在2012年9月的全省民政会议上，相关领导还指示，要总结推广周口市深化殡葬改革经验，不仅如此，周口市还因此获得了省政府300万元的奖励。

　　周口市商水县因为“撕开了口子、做出了样子、走出了路子”而成为平坟先进县。

　　在2012年6月25日召开的商水现场会上，周口市长岳文海提出，“奖惩要兑现”。他说，周口市财政将拿出300万元专项资金，对殡葬改革工作成绩突出的予以奖励。同时，设立殡葬改革基金，每个县拿出100万元作为殡葬改革基金，由市财政统一管理，资金使用根据年度目标考核情况，奖优罚劣，以奖代补，拨付县(市、区)用于殡葬改革工作。

　　背后的土地症结

　　2010年1月26日，河南省发改委宣布，在国务院《全国主体功能区规划》中，以河南省作为主体的“中原经济区”被首次纳入国家层面的重点开发区域，这让周口市的决策层们感到兴奋不已。

　　周口市位于河南省东南部，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周口人口总数多达1238万，其中农业人口848万。岳文海曾这样总结周口发展面临的现实难题：“周口的经济总量比较小，财政收入也比较少。周口又是茫茫大平原，地下无矿，所以资源稀少。”岳文海在2012年6月份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加快转变土地利用方式奋力推进富民强市新跨越”。他在文章中表述，“当前全市正处于加快推进工业化、城镇化的关键时期，可以预见，‘十二五’期间，全市建设用地需求将集中喷发，建设用地供求矛盾将更加突出。”

　　作为农业大市，周口市素有“豫东粮仓”之称，但也因为仅仅只有农业，周口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人均可支配收入、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三项，都在河南省位列倒数第一。粮食再多，GDP上不去，地方经济没有起色，当地主政官员的压力可想而知。

　　对于地方主政者来说，“中原经济区”就意味着要招商引资，意味着从农业大省向产业大省、经济强省的转变。而不管是发展工业或者产业，都需要建设用地。那么，地从何来呢？外界自然而然地把周口产业崛起产生的用地矛盾，与随之进行的平坟运动联系在了一起。

　　周口市的“运动式”的操作，广受诟病。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郑风田说：“我们现在种粮食，既没有钱，又没有GDP，要想种地方式转变就是把农用地转非农用地，搞农村工业，然后搞招商引资，这就赚钱了，搞宅基地，搞商品房，这些都赚钱了。”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王涌认为：“(周口市)表现了地方的GDP的增长，地方财政对于土地的依赖。地方政府处在十八亿亩红线和GDP增长对土地依赖的两个夹缝之中，所以地方政府在绞尽脑汁寻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