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周刊记者 商华鸽 秦皇岛报道  发

　　春节过去很多天了，距离秦皇岛市潘官营村516米的垃圾焚烧厂仍未竣工，杂草丛生的水泥板材间有喜鹊往来觅食。垃圾焚烧厂的投资者为浙江伟明环保公司和秦皇岛市政府。

　　过去四年间，潘官营村农民潘庆文、潘志中和潘佐富收集周围37个村庄的证据与反对意见，最终拿到核心证据证明焚烧厂环评报告造假，垃圾焚烧厂就此成了烂尾楼。

　　四年时间并不算短。层层压力之下，年纪最长的潘庆文终于在2011年中风倒下。2011年底，已中风的潘庆文把潘志中拉到跟前，说你得答应我，选村长，“选上村长，才能彻底把垃圾焚烧厂赶出潘官营。”

　　潘志中答应了。

 

　　从八个到三个

　　最初是潘庆文找到潘志中的。2009年的潘庆文60出头，身体还硬朗。在潘志中眼中，潘庆文是一个能说会道的能人。他文化虽不高，却爱看历史，读书过目不忘。

　　当时潘志中还在铁路上打短工。听说潘庆文想联合几个人状告准备在潘官营村外建垃圾焚烧厂的伟明公司，他开始有点犯怵：“这事能干成吗？干不成全村都看笑话。”

　　“他们占的是基本农田，这就是违法的。”潘庆文说。因为听到“违法”两个字，潘志中和其他六个人陆续都上了潘庆文的“贼船”。

　　“路费从哪儿来？”潘志中问潘庆文。

　　潘庆文说：“你能出多少出多少，剩下我包了。”

　　潘佐富之所以加入抗议的行列，首先是因为垃圾焚烧厂占了他家的基本农田。村长乔晏利在扯线划地时，潘佐富甚至都没接到任何通知。走上抗争路的村民代表，最终增加到八人。

　　了解了一些垃圾焚烧厂情况后，潘志中惊呆了。与潘志中相熟的一位老师告知，垃圾焚烧厂可能产生的二英致癌，随后让他们看了北京六里屯垃圾焚烧厂遭强烈抗议的新闻报道。

　　潘志中不清楚什么是“二英”，但对于癌，他和潘官营村民都太熟悉。这个紧邻北戴河旅游区的村庄曾建设八个造纸厂，再加上村办纤维厂、化肥厂和屠宰场的常年排污，潘官营的地下水与空气已受重创。

　　“秦皇岛市各大医院的医生都知道，潘官营村的癌症病人特别多。”潘志中算了算，仅自己家附近的二十多户中，癌症患者已发现十一人，涵盖鼻癌、食道癌、前列腺癌、结肠癌、胰腺癌、肺癌六种。

　　“如果再加上垃圾焚烧厂可能产生的这个‘二英’，后果不敢想。”潘志中说。

　　他在央视《经济半小时》看到一期节目，曾详细讨论二英对人体的危害。这期电视节目被潘志中找人刻盘保存下来。他带着光盘与北京六里屯垃圾焚烧厂被抗议的资料，开始开着面包车在留守营镇的各个村庄走街串巷。

　　“我不懂科学，但这光盘里可是中央台播的节目，你们看看吧。”每见一个村支书，潘志中都会说这句话，然后送一张光盘和一套打印材料。

　　“危害这么大？这还了得？这垃圾焚烧厂可不能建。”潘官营周边37个村的村支书的反应出奇一致，随后盖章反对。

　　时任潘官营村支书的乔晏利并不理会潘志中的四处活动。建垃圾焚烧厂是秦皇岛市的决定，他不相信潘志中能翻起多大风浪。

　　当潘志中继续到其他村庄盖章时，留守营镇领导的电话开始一一通知各村村支书。“有两个村支书接电话后反悔了，半路上还被要回两份。如果再多一天，我能把留守营镇67个村的反对书都拿到。”潘志中说。

　　留守营镇派出所曾因此找潘志中谈话。潘说，这是央视播的节目，不违法。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而潘官营村民在看过央视的节目后，自发签名反对建设焚烧厂者多达1500多人。他们一个个提笔签字画押反对建垃圾焚烧厂。村民大多不识字，即使识字也已多年未提过笔。他们写在A4纸上的签名歪歪扭扭很难辨认，但每个手指印都用力且鲜红。

　　从留守营镇到抚宁县，再到秦皇岛市，反对建设垃圾焚烧厂的材料开始逐级上递。抚宁县政府相关负责人的回答是：不知道抚宁县要建垃圾焚烧厂。秦皇岛市则未有回应。

　　同时，抚宁县环保局的人开始到村里向村民宣传垃圾焚烧厂的好处，并称不会对村民身体产生危害。

　　村民单新利曾担任潘官营村造纸厂环保处处长，他是最早知晓二英危害的村民之一。他曾与县环保局的人在大队会上辩论两三个钟头未落下风。

　　由于反对声浪太大，2009年9月，垃圾焚烧厂工地被责令停建。

　　2010年5月1日，秦皇岛市和留守营镇相关负责人来到潘官营村，讲话中声称“垃圾焚烧厂完全无污染”，同时要求潘官营村民要“舍小家保大家”，支持项目建设。

　　潘官营村民不认：既然无污染，我为什么要“舍小家”？

　　2010年5月，停工8个月的垃圾焚烧厂复工。潘官营村民的心再度揪了起来。虽然他们一直反对建设，但垃圾焚烧厂还是一天天走向竣工。

　　垃圾焚烧厂复工后，潘官营村曾连续七个月没敢开村民大会。之后每次开会，不管讨论什么议题，都有人质问村长：你为什么要支持建垃圾焚烧厂？！

　　看着不断添砖加瓦的工地，潘志中们犯愁了。

　　在北京六里屯垃圾焚烧厂遭反对的新闻报道里，他们发现反复出现“律师夏军”的名字。潘志中和潘庆文等人商量，这事必须得花钱请律师，才有可能转机，“只要能打六里屯的官司，就能打我们村的官司。”

　　四年后，潘志中仍然觉得能找到夏军律师，是最重要的决定。

　　并非所有人都如潘志中三人那么固执。开始抗争一年后，最早八个人的告状小分队最终只剩下潘志中、潘庆文和潘佐富三人。其余五人以不同的理由陆续退出。

 

　　金子般的证据

　　潘志中与律师夏军的信任，是在彼此的试探中慢慢建立的。夏军曾对潘志中说，有人说想出钱收买你们。潘回答，谁来都不好使，除非杀了我。

　　夏军笑着回答，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数了。

　　通过申请信息公开，2010年6月，潘官营村民看到了河北省环保厅给浙江伟明公司的环评批文。其中提到该项目“采取了公示、发布100份调查表、组织考察等多种方式开展了公众参与”。

　　潘官营村民却无一人见过公示文告，也从未有人见过调查表。

　　在律师夏军建议下，潘志中三人针对环评批文向环保部申请行政复议，要求撤销河北省环保厅的环评批文。2010年年底，环保部作出行政复议决定，维持河北省环保厅的环评批复。

　　垃圾焚烧厂每天都在加班建设，潘志中们坐不住了。最终，他们决意将河北省环保厅也告上法庭。

　　说情者纷至沓来。

　　抚宁县一位主要领导曾找到潘志中的一位亲属，三个人在一个房间聊天。这位县领导劝潘志中撤诉，只要不告河北省环保厅，给你楼房住，也没污染。

　　潘志中没搭话，转而劝诫自己的亲戚别搀和这事，“到最后潘官营村的每个人都会骂你。潘庆文已经瘫痪了，如果我不把垃圾厂赶走，我就对不起他。”

　　“想让我放弃，除非有一天黑社会杀了我。”潘志中说。

　　潘佐富的表妹是公务员，也曾上门说情，让他别参与反对建垃圾焚烧厂。潘佐富对表妹说：“这次我不理你，下次你再过来劝我撒手，我一脚把你踹出去。”

　　秦皇岛市曾要给潘庆文的一个女儿安排工作，潘庆文没答应。价码后来提到给他五个女儿都安排工作，也不行。最终，一位秦皇岛市领导到潘庆文家，发现他妻子身体不好，就打算给她老婆安排治病。

　　潘庆文说，给我老婆治病可以，到我家来治，该给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

　　四年间，潘志中与潘佐富年没出门打工挣一分钱，全靠在家里种地维持供养。潘佐富家院子里的猪圈里空空如也，三头猪都被卖了用来打官司用，“我们这几个人的老婆，也没一个拖后腿的，绝对支持。”

　　文化不高的潘佐富还写了首诗表明决心：卖沙卖土毁良田，还我青山绿水来。他拿着诗给老婆看，老婆不满意，“他起码得凑够四句啊，也不押韵。”

　　转机出现在2011年2月，河北省环保厅将环评报告全文交给了潘志中。

　　律师夏军至今也想不明白，河北省环保厅为何会这么大方。在潘志中看来，这可能是因为环保厅想说明自己的环评批复是有证据支持的，“估计他们都没认真看过这个报告。”

　　环保NGO自然大学的工作人员毛达告诉《中国周刊》记者：“我们这些整天将‘环评报告’挂在嘴边的人至今都无法目睹此类文件的真面目，甚至连一些十分活跃的环境公益律师也同样如此。”在中国，建设项目的环评报告全本通常都被政府和开发商以“机密”为理由，不向公众公开。

　　在环评报告书中，潘志中终于看到了100份同意建设垃圾焚烧厂的调查表。参与调查的100人分布在潘官营、小营、水洋坨和南桃园四个村庄。潘志中第一眼看到自己兄弟媳妇的名字。

　　潘志中知道，兄弟媳妇反对建焚烧厂，他立刻意识到，这份调查表是伪造的。

　　细看之下，他发现有些人的名字自己从未听说过。当时潘志中还想不到，整整一百份公众参与调查表都是伪造的。

　　潘志中带着儿子再次走庄串户，儿子手持DV录像，潘志中则出镜找在调查表中签字的人一一求证。

　　47岁的“杨文科”是一个家住“南桃园村”的不存在的人，虽然“他”也在公众参与调查表上签字，并表示支持建设垃圾焚烧厂。

　　最荒唐的是一个叫刘伟的村民，刘伟是一名逃犯，外逃八年至今无音讯。刘伟的叔叔刘国旗是南桃园村村支书，他有点为难，“他是我侄子，我不能说他是逃犯，也不好说公安局没抓着他……”最终，刘国旗还是在调查表下方写了一句话，并盖上了南桃园村的公章：“该人已外出八年之久，始终未在家，决(原文如此——编者注)不能填此调查表。”

　　调查表显示，水洋坨村有26人支持建垃圾焚烧厂，其中包括村支书孙洪群。

　　潘志中找到孙洪群时，孙说，上次你找37个村联名反对，后来公安局找我做笔录，差点没把我拘留，这次我就不签名了。但调查表绝对不是我签的字。村里如果有人签名，也都是假的，因为我这个大队书记不可能不知道。

　　不签名没关系。孙洪群不知道，潘志中的衣服口袋里正开着一支录音笔。潘志中的取证能力也升级了。

　　最终，村委会证明“查无此人”的共计15人；调查表填写时已经死亡的1人；离开村子多年、常年在外的14人；因故意伤害他人已潜逃8年的1人；同一名字重复填写两份调查表的1人；1人在镇政府工作，1人未找到，共有2人未核实。剩余的65份调查表与在村里的实际村民名字相符，但这65位村民都写证词并按手印表示“此前未见过该调查表，调查表不是本人所写，且不同意在该地建设垃圾焚烧项目”。

　　潘志中将揭露环评造假的录像证据刻盘，作为证据提交石家庄中院，并快递给环保部。

　　2011年5月28日，未等开庭，河北省环保厅主动撤销浙江伟明公司的环评。没有环评报告，垃圾焚烧厂只能无限期停工。

　　潘官营村民终于打赢这场“民告官”的官司。

　　胜诉至今，每隔几个月潘志中还会去北京一次，递材料要求撤销中国气象科学院(垃圾焚烧厂环评报告编撰单位)的环评资质，“我们就是要提醒他们，我们一直不放弃，也不让他们再造假。”

　　有官司在身，浙江伟明环保公司的上市步伐也因此暂缓。

　　支持建设垃圾焚烧厂的村长乔晏利被村民联名罢免。随后一年多里，潘官营村的村长一职空缺。

 

　　“我要当村长”

　　2012年8月的一天，传说中的伟明公司终于有人联系潘志中，希望能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是四年多来，潘志中第一次见到伟明公司的人在秦皇岛市露面。

　　为让村民放心，潘志中和潘佐富与他们见面前都在家吃了午饭，才去县城赴会。

　　看到桌上摆着的五粮液，平常每天都至少喝三顿的潘佐富馋得不行，但还是硬撑着说，自己从不喝酒。

　　那次见面，双方都没谈垃圾焚烧厂的事。潘志中和伟明公司的人聊了一下午如何种地、如何养猪才能有好收益。

　　第二天的饭局，潘志中终于忍不住打开话匣：“我是原告，你是被告，坐一起怎么吃饭？你想说啥直接说。”

　　伟明公司董秘程鹏告知，到村里的意思是找老百姓调研，如果同意建垃圾焚烧厂就出证明。不同意也出证明，然后找秦皇岛市政府要赔偿。

　　潘志中说，你可以到村里随便问，看谁同意建厂，“老百姓绝对会把你们围起来，你们绝对走不了。我已经要竞选村长，我选上后，你们更加不可能建厂。”

　　潘志中记得，当天程鹏曾神色黯淡地说：“伟明到北方投资，没想到第一脚就踩到西瓜皮上了。”

　　2012年11月29日，推迟将近两年的潘官营村村长选举计划在村小学举行。抚宁县公安局和留守营镇派出所都派出警力维持现场秩序。潘志中成为10个候选人中的一个。10个候选人，这是潘官营村自开设选举后从未发生的事。潘志中事后了解到，其他9个候选人都是支持建垃圾焚烧厂的原村委会推出来的。

　　选举前一晚，陆续有村民来到潘志中家里表达支持。但各种威胁利诱的消息也透过电话与登门的村民传来，收购选民证的行情从一百到四百不等。

　　潘志中的焦虑在唱票过程中慢慢消散：他的得票数遥遥领先于其他九人。

　　一批人的突然闯入破坏了选举现场。他们将选民轰出唱票现场，选票被拿走，投票箱也被撕坏。

　　村民愤怒了。“公安局的警察来为啥不维持好秩序？选票箱被抢了为啥不管？不能走！”愤怒的一千多名潘官营村民将警察堵进选举现场的票房。二十多位警察被关了大半天没吃饭，其中包括留守营镇派出所所长。

　　时隔一个月，村长选举再度进行。潘志中这次的竞选对手是一个叫任军的村民。在选票上打钩时，票房内总有任军派的人盯着，“他是候选人，他们的人在旁边看你打钩，你会舒服吗？”村民魏荣兰告诉《中国周刊》记者。

　　唱票过程再度引起村民的强烈抗议：唱票人唱票时把票箱抱进黑屋，拉上了窗帘。村民们冲进票房，正好看到唱票人的衣服里藏着不少选票。

　　第二次选举再度失败。在现场的镇人大主席茹学军被村民围堵多时，不发一言。

　　2月1日，留守营镇人大主席茹学军告诉《中国周刊》记者，潘官营村选举迟迟选不出村长，年后县里将派驻一个工作组，再指派一位潘官营“第一书记”到村里开展工作。

　　潘志中的村长梦仍未破灭，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当选，“因为全村绝大多数村民都支持我。”

　　律师夏军告知，如果一个工厂建造五年仍没有生产，一切手续作废。潘志中很欣慰：再坚持一年多，土地就自动回到村民手中了。

　　2013年初，潘志中家接通了互联网，他开始上微博，每天也用手机看网上的新闻。潘志中发现，手机新闻比电视新闻更好看，“好像比电视上能说的更多些。”

　　潘志中和潘佐富考虑，等当上村长了，想把烂尾楼改建成中国环保民间博物馆。

　　“用潘官营的这些地能盖个全国农民都能来参观的博物馆，我们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