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周至美 文涛 特约记者_魏文青 卜亚鹏  实习生_陈伊昕 刘娟 上海、北京、沈阳、娄底、昆明 报道

　　走麦城

　　2月28日，这天，“国务院研究室司长”赵锡永的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凑。

　　早上十时许，赵锡永吃完了早饭，就驱车赶往云南玉溪市通海县，同行的还有八九名专家。

　　在通海县，赵锡永的公开身份变成了“副部长级巡视员”，打破中国巡视员一般最高为正厅级的惯例。赵锡永及有关专家一行，在玉溪市委常委、副市长范汝坤以及通海县委主要领导陪同下，前往云菜集团子公司汪家富蔬菜有限公司调研。

　　当天中午12点多，赵锡永在通海县委机关食堂用完便餐，没有午休，便赶往澄江县，调研重大旅游项目。

　　下午5时许，“国务院研究室司长”赵锡永的车队抵达云南省玉溪市澄江县，跟随他一道的，有玉溪相关领导和随行记者。

　　县委领导出郭相迎，在距城区五公里的收费站口迎接“赵司长”，并在抚仙湖畔的象山宾馆吃了一顿自助晚餐。当晚在澄江县，司长“深入”到玉溪庄园试验棚查看，“实地查看”了樱花谷、太阳山等在建项目，并“听取”了汇报。

　　因“不愿意给地方增加负担”，赵司长连夜驱车赶回玉溪，留给澄江县的，是司长对该县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的“肯定”，以及对澄江的崛起和快速发展的“期待”。

　　第二天下午，在玉溪市副市长王跃陪同下，赵锡永“视察”了太标集团的太阳能工业园和 “国家国防教育主题公园玉溪市国防兵器园”。

　　在视察过程中，赵司长西装革履、头戴安全帽、着衬衣领带，周围簇拥着一众官员。司长则“高度赞扬”了该集团对国家国防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

　　这是司长第二次来玉溪把脉，恐将成他最后一次。3月2日，赵锡永假道昆明，乘飞机离开了云南。

　　六天后，赵司长被他“所在”的单位——国务院研究室——发函否认了他的身份。

　　国务院研究室方面称，接到有人举报后便核实，随后向云南省政府办公厅发函，称国务院研究室并无一名叫“赵锡永”的司长，提醒云南方面警惕。随后，云南各地也下发通知，要求提高警惕，谨防上当。

　　至此，赵锡永的假司长面纱被揭开，顶着“国务院”头衔的他一时名声大噪。

　　而玉溪，成为他马不停蹄的“调研”活动的“麦城”。

　　变身

　　事实上，赵锡永在过往三年中，至少已经在四省、两直辖市，以“调研、考察”为名四处行走。初出茅庐之时，赵锡永还是以汽车领域的专家身份，频频出现在各地方政府投资洽谈会、签约会和调研活动场合。

　　赵锡永对汽车行业的了解源于他早年在东北的经历。其曾用名赵希涌，1955年10月31日出生在沈阳市于洪区。

　　据工商资料显示，1997年4月3日，赵锡永在沈阳市法库县法库镇首次注册成立了一家名为“沈阳弹簧运输处”的公司。其后，他曾担任沈阳弹簧厂的负责人，该公司隶属于金杯汽车股份有限公司，他后来又注册了两家带有“一汽金杯”字样的公司，均涉及汽车装备、零部件等。这或许是他此后称自己是金杯汽车厂长的原因。

　　赵锡永注册的以上公司均已被吊销。1999年1月14日，赵锡永首次使用“赵希涌”这个名字，注册成立了沈阳北光实业有限公司，后又被吊销。《南都周刊》记者所能查询到的有关赵锡永名下的企业中，最后一次被吊销时间是2002年6月28日。

　　赵锡永一直在汽车领域摸打滚爬，但并未功成名就。沉寂了六年之后，他又开始出现在公众视线中，受到了省长的接见。

　　根据当时媒体的报道，2008年12月3日，赵希涌(赵锡永的化名)作为香港宏基万国汽车有限公司(下称“香港宏基万国”)投资方代表，在广州受到了辽宁省长陈政高的会见。该公司拟在铁岭投资卡车底盘生产项目，时任铁岭市市长张竞强亦参加了项目推进。

　　但最后，宏基万国的业务没在铁岭谈成，却在湖南娄底落了地。2010年3月11日，湖南金华车辆有限公司与北京宏基万国汽车有限公司在北京西国贸大酒店签订合作协议。当地官方媒体《娄底日报》报道说，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孙安民，时任湖南省副省长甘霖出席，“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赵锡永，时任娄底市委书记林武等出席了签约仪式。

　　这是赵锡永首次顶着国务院相关机构官员的头衔出现。自此，他以赵锡永和“赵希涌”的面目交错出现，冒充国务院研究室的司长，游走在辽、湘、滇、鲁、京、沪的政府和企业之间。

　　从一个失败的老板，到一家港资公司的代表，再摇身一变成为国务院的一名官员，赵锡永完成了其人生角色质的转变。而他的调研“专业”从汽车开始向绿色能源、教育、烟草、农产品乃至国家战略等方面转变。

　　首秀

　　金华车辆与宏基万国的联袂为赵锡永的湖南之行铺平了道路，由此也开始了他的“司长调研”的首秀。

　　第一站，他选择了曾与宏基万国有合作协议的娄底。2010年4月19日、20日，娄底举办了“对接融入长株潭，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研修班，200多名正处级以上单位的主要负责人参加了研修。赵锡永在会上做了主题讲座。

　　据湖南金华公司的有关人员透露，他们公司是通过宏基万国公司认识了赵锡永，不过赵并未让金华公司造成损失。与赵有过接触的娄底市外宣办主任王卫光告诉媒体说，赵锡永对汽车行业确实颇有研究，“他对我们开发区的汽车项目确确实实起到了帮助和促进作用。他没有在娄底骗多少钱。”

　　2010年 4月21日，赵锡永被聘为娄底经开区经济顾问。随后，经开区举行了研修班的党委中心组(扩大)学习会，赵锡永做专题辅导报告。

　　4月22日，适逢青海玉树地震后不久，在娄底市委统战部、工商业联合会等发起的“情系玉树，大爱无疆”捐赠活动上，赵锡永作了《把握机遇、调整结构、转变方式、加速发展》的报告。“讲话是走过场，我也没怎么听，好像赵锡永为玉树大约捐了600元钱。”一位与会者回忆。

　　赵锡永还被娄底市政府聘请为“首届政府重大行政决策专家咨询论证委员会委员”，该委员会的委员还包括著名科学家袁隆平、三一集团董事长梁稳根等。

　　这是娄底“柔性引才”的一个举措。湖南红网发表文章说，娄底市委市政府一班人为引进人才解放思想、审时度势，全市上下积极响应，主动攀“高”结“贵”，联大靠强，“柔性引才”成为了全社会的共识和自觉行动。

　　其后，2010年10月11日，赵锡永又在大连市参加了“2010全国煤矿机械与救援装备高层论坛暨新产品技术”论坛。

　　至此，赵锡永便正式成为“国务院研究室司长”，有时也会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名义出现。

　　结识官员并现身媒体，借此为其信誉背书，再通过熟人介绍，赵锡永一步步将更多的人拉入他编制的网络中，一步步扩展人脉。因此，在过去三年中，假司长赵锡永的“调研”之行一路绿灯。

　　“通行证”

　　在假冒官员的道路上，赵锡永的手法并非独创。曾在湖南省祁东县化工厂工作的邹斌勇曾冒充国家发改委副司长，在2011年底“视察”湖南粮食集团。据媒体报道，邹正是通过长沙市一位主要领导的引荐，认识了湖南粮食系统的主要官员。 除了关系，赵本身也有“一定水平”。他在汽车领域的知识，还不时传达一些“上面”的政策，再加上其低调的作风，因此获得了他人信任。

　　曾与赵锡永一起赴青岛某幼儿园“考察”的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工作人员葛守江就说：“跟他(赵锡永)见面的时候聊起来说十八大之后要出台一些新的政策，尤其他对这个四化同步、五位一体有他的一些理解。从他的谈吐，从他对一些事情的把握来说，还是有一定水平的，我感觉他的性格挺随和，很好沟通。”

　　在金华车辆与宏基万国的合作中，经开区一名官员称：“赵锡永在这个项目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在这场签约会上，湖南省副省长的出席增加了此签约会的官方色彩，无意中却成为赵去娄底的“通行证”。娄底市外宣办主任王卫光推测：“肯定有人引荐他来的。”

　　与高官出席的场合，成为赵锡永此后的资本。他与官员谈投资；而商人看中的则是他的政府人脉。官、商各得其便，而为之牵线搭桥的赵锡永则游走在官商之间。

　　在公开场合，赵毫不讳言自己的“低调”。2012年10月26日，他参加了在上海同济大学嘉定校区举行的“中国绿色柴油机产业发展论坛”，这次他的身份是“国务院研究室正司级巡视员”。在此次论坛上，赵锡永“实实在在跟大家说”：“我不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也不是工信部和发改委，我们是给领导当秀才的，给领导写文件的。”

　　他轻描淡写地称，自己“一直在搞国家能源战略的研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研究领域”从汽车扩大到了能源战略层面。

　　赵锡永亲昵地提及部委领导的名而并不提姓，以此暗示他和领导的关系非比寻常。他如数家珍般列举了各项数据和政府文件，宣布“国务院已经决定了从2015年开始对地方政府进行排放考核”，并说“请了《人民日报》内参记者过来到上汽进行采访”，“就是让中央政治局每一个领导都看到”。

　　该论坛主持人为同济大学汽车学院教授楼狄明。楼狄明在2012年9月成为昆明云内动力股份有限公司(下简称云内动力)董事会独立董事。而赵锡永曾在2012年4月见过该公司董事长杨波，并随后被聘为顾问。

　　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时，楼狄明说，他是在2012年4月通过云内动力认识赵锡永的。那天在论坛上，“赵锡永没有违反党的政策，没有散布谣言，也没有讲反动、粗俗的语言。他对汽车比较了解，讲了几句比较有内涵的话，否则早就被轰下去了。”

　　谈及赵的假身份，楼狄明说：“他是个官僚，我们没办法去看他的庙啊，对不对？不过，他很怪，他不诈骗，也没有骗我们一分钱。”

　　嫁接

　　除了2010年4月在湖南娄底的密集行程外，云南成为赵锡永往返最多的地方。他将此前的做派移植和嫁接到了云南，而隶属于中国长安汽车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云内动力成了他“嫁接”手法的工具。

　　云内动力与赵锡永的交往，也始于一个有官员出席的场合。该公司办公室主任孙灵芝称，她与赵首次在该会议上接触，由此得知赵的“官员身份”。

　　这个假冒钦差从未被云内动力怀疑。“他是那么大的官员，我们不敢也不能让他出示证件啊。”孙灵芝表示。

　　在孙灵芝的记忆中，赵锡永与普通的官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为人低调，来去均一人。“每次来昆明，公司只是按正常程序接一下，规格都比较普通。他对云内动力研发的产品较为感兴趣，说出的一些建议听起来也头头是道。”

　　就这样，云内动力不小心成为赵锡永接洽昆明的桥头堡，昆明理工大学是第一站。昆明理工大学与云内动力的合作已经由来已久，早在2000年，二者就合作成立了研发中心。

　　“赵锡永是云内动力邀请而来。”昆明理工大学新闻中心副主任姚强说，之前学校与赵锡永没有任何关系。

　　赵锡永两次造访昆明理工大学，姚强均在现场。2012年5月14日，赵锡永在云内动力老总的陪同下，到该校调研考察“乘用车柴油化”有关情况，并参加了一个小时的座谈会。2013年1月9日，赵锡永第二次来到昆明理工大学，云南省科技厅的一位副厅长一同出席。赵司长出席了该校十多分钟的“云南省内燃机重点实验室”挂牌仪式并授牌。

　　姚强说，赵锡永两次到来，是根据企业提供的头衔，“谈不上接待，也不会影响以后的研发工作”。

　　据昆明市委宣传部称，赵锡永参加昆明“收获金秋”投资年会论坛的缘由，亦是受云内动力邀请而来。2012年11月3日，在此次经贸论坛活动上，云南省委常委、昆明市委书记张田欣做了开场致辞后，赵锡永作为“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司长”第一个登台演讲，长达九分钟。而事实上，国务院并无“政策研究室”这个机构。

　　半个多月后，赵锡永去山东走了一遭。2012年11月21日下午，赵锡永、国家科技部官员葛守江和国际金融投资家联合会秘书长李言平等莅临青岛市东城国际儿童之家参观指导，中国蒙台梭利协会会长段云波博士等接待。

　　据段云波讲述，其因民办幼儿园要融资而认识了葛守江，在葛的运作之下，才有了三人的青岛幼儿园之行。

　　按照段云波的说法，其对赵锡永的信任，乃是来自于此前云南官员客观上为赵锡永做的信誉背书。“我真是怀疑过(赵锡永)，就到网上查，一看在云南照那些照片，政府官网上都有他的信息。我被网上的东西给欺骗了。”

　　葛守江在国家科技部下属事业单位—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工作。据葛辩解说，2012年9月，他在昆明市政府主要领导在北京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认识赵锡永的，“当时有十五六个人在场，大家都称他为司长，我就没去怀疑。”彼时正是葛借调到科技部工作之时。不过现在葛拒绝了《南都周刊》记者的采访，称“不方便”。

　　而至于李言平，他除了是国际金融投资联合会的秘书长之外，还是清大远景规划设计院的院长。李言平对《南都周刊》记者说，他通过老乡和同学葛守江认识了赵，“我们完全是受害者”。李与赵从青岛回来的路上吃了一顿饭，赵主动提出“希望发挥特长，为社会做点事”，给他当顾问。后来，赵成为清大远景顾问，不领报酬。

　　边缘

　　根据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2006年出台的《党政机关国内公务接待管理规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因公外出，应当按照程序履行报批手续。派出单位应当向接待单位说明公务活动的内容、时间、人数和人员身份。

　　但仔细观察赵锡永的活动安排，他似乎是回避了上述的硬性规定。

　　“不管赵锡永如何调研，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在非官方或半官方的场合行走，不可能得到任何官方接待。”湖南省一位官员说，“行政体制封闭运行的规则确保了官方活动不会出现紊乱，赵只能在体制边缘活动。当然，除非是官方违反了行政体制的‘潜规则’。”

　　按照该官员的说法，这个行政体制的“潜规则”是，官方活动的参与都要遵循“层层传达、对口接待”八个字，需一级一级发函传达并安排对口部门接待，一般还需要相同级别的领导全程陪同。

　　青岛市崂山发展局局长陈波在接受中国之声采访中也印证了这个说法。“他(赵锡永)在我们这块没有任何官方的往来，”陈波说，“这个事按常规的话，像我们接待上级领导，必须一级一级派下来，不会打着一个什么名义就过来了。” 因此，赵锡永在娄底研修班上的讲话，在青岛幼儿园的“考察”，在昆明“收获金秋”投资年会的论坛活动皆是非官方场合。

　　昆明市委宣传部向媒体出示的《情况说明》称，赵锡永是受云内动力邀请，仅参加了2012年11月的“收获金秋”论坛，“与昆明市和各县(市)区政府无任何合作及经济往来关系，也没有其他方面的业务关系”。

　　但在玉溪，情况似乎又有点不同。据媒体报道，为了配合赵锡永的“调研”，玉溪市政府办曾在专家组抵达之前两三天，专门发函给底下的县政府和企业，通知国务院研究室的专家要来调研，要求县委主要领导陪同。这似乎是“层层传达、对口接待”的例外。

　　在玉溪二次“把脉”后一周，赵锡永东窗事发。

　　赵司长飞走了。而曾与他有“交情”的人与之“划清界限”：

　　葛守江称他是被赵锡永欺骗了；李言平很受伤，他的清大远景“因为这个事，在山东本来成行的招投标也黄掉了”。

　　被赵“调研”过的政府和企业网站撤掉了“司长”的报道。3月15日，云内动力解除了对赵锡永的聘用，并称不会再与赵锡永接触，此后聘请顾问将会十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