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地婚俗成贩卖女婴土壤 半数家庭因儿婚事负债

2013年04月22日12:29  廉政瞭望

  14岁的女孩张妍,离家以来,至今没有音信。

  张妍不知何时得知自己并非亲生,而身世难寻,她把一切闷在心里,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过,也没有人跟她讨论过。

  只是她的行为,让家人越来越不知所措。

  打架、犟嘴、怄气、摔东西……直到出走,没人读得懂这颗14岁的心。

  曾经,“要”个女孩,在这方人的观念里,是个很简单的事。长大的张妍们,让人们重新认识这个问题。

  “要”来的女儿们

  文_本刊记者   王巧捧

  2012年,仲秋的一个黄昏,河北藁城市北边的一个农村家庭,来了很多客人。待客的饺子端上桌,这家14岁的女儿张妍还舍不得离开电脑,端了一碗到电脑面前吃,被爷爷数落了几句,张妍烦躁地摔了下鼠标,爷爷更生气了,推了她的后脑勺一下。张妍把鼠标一扔,跳了起来,摔门而出。

  几个客人追出去,眼瞅着张妍越过院子里晾晒的玉米棒子,爬上架在西房边上的铁梯子,身影消失在房顶。夜色朦胧中,那个已经在发育的身影倔强而孤独。

  灯光明亮的屋子里,热闹的气氛并没有停下,人们只当是小孩子一时闹脾气。

  只有家人知道,这个从小“要”来的女儿,这种让人头疼的状况已经持续半年了。一个多月后,更大的危机来临,张妍离家出走了。

  近十几年来,当地及附近几个县的农村,像张妍这种身世的女孩并不少。他们有些来自亲戚熟人之间的“调剂”——有些家庭连续生了两个女孩,为了再生一个男孩,把女儿送人;有些则被统称为来自“南方”,这类孩子的身份,家人往往讳莫如深。但付了钱的事是公开的,具体数额也是可以悄悄打听的,十几年前大约是七八千元,这几年则需要两三万元。

  近年查获的贩婴案里,这一特征也渐渐被发现。

  今年初,与藁城相邻的无极县法院判处一起贩婴案,一张姓被告人,先后从云南贩卖4名婴儿到河北,全部是女婴,以二万七左右的价码转卖。

  2012年初,重庆彭水警方破获一起贩婴案,牵出晋州市和藁城市两名人贩子,经他们之手,14个婴儿被卖入当地,媒体报道中特意强调,“大多是女婴”。

  除了法律上的问题,这种农村家庭似乎不担心非血缘的关系会给今后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包括自己的家庭,还有孩子的一生。

  直到较早的一批孩子长大,青春期的叛逆与困惑,纠结着个体生命和家庭关系之间的矛盾,迸发出种种问题,彼此受伤,才让养父母们重新反思自己当初的作为。

  断裂

  13年前的一天,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张妍,从遥远的四川被送到张家,张家5岁的儿子不时去摸摸她的小手,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充满好奇。据当时的中间人说,张妍亲生父母家先后生了三个女儿,因为想再生一个儿子,希望把刚出生的张妍送人。

  在“补偿”张妍亲生父母家5000多元,找了关系交计生“罚款”3000元后,张妍留了下来。在人们眼里,经济条件较好的张家,很宠张妍,她的衣服、零食、零钱都比同龄人多。这里的农村家庭,大多数觉得让孩子吃好穿好就是幸福的。张妍受的教育,也是村里孩子中最好的。

  和哥哥一样,小学三年级起,张妍就被送到一小时车程远的县城里去读书,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开始两年,是爸爸接送,大一点的时候,就自己坐大巴。

  张妍的父母与学校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并不清楚她在学校的情况。和这里大多数农村父母一样,张妍父母内敛克制,羞于表露感情,也不太注重孩子的内心。

  进入初中以后,情况改变了。

  张妍父母经常接到学校的电话,被告知她与人打架,有时甚至是跟男孩子打。直到最后,张妍被学校劝退。父母又为她找了一所学校,没读到一个星期,学校又开始约谈家长。有时候同村的同学回来,反映她好几天不在学校;有时候张妍不想去,就在家呆一段时间。

  张妍在家的时候,家里经常发现少了钱。有时几百,有时上千。有时张妍到亲戚家玩,离开后亲戚家也会发现少了钱。但因为没有证据,家人也只能批评了事。张妍有时不说话,有时顶嘴。一次跟妈妈吵过架,她躲在里屋,几天没起床,也不出来吃饭。只是屋子里一袋苹果,少了一半。

  还有一次跟父母争吵过后,她躲到小姨家里。小姨和姨夫给她讲道理,几言不合,张妍抄起菜刀追砍姨夫。

  无论多么生气,张妍父母克制着不敢打她,因为乡邻都知道张妍不是亲生,怕人议论。除了跟她讲道理,语气严厉地批评几句,没有什么办法。

  直到有一次,张妍回到家,一头黑发染成了黄色。母亲押着她到理发店染回了黑色。

  出走

  出走前几天,张妍跟奶奶来了个总爆发,“你为什么不管我爸?他不管我你也不管,你怎么不打他?!”

  张妍打碎了奶奶屋子里所有的碗碟、盘子、镜子,不知道是什么砸伤了奶奶的眼眶,奶奶呵斥着阻拦,张妍指着奶奶的鼻子威胁:“你再喊我把电视也砸了。”奶奶再也不敢说一个字。晚上,爷爷把碎瓷片、碎玻璃装了一筐,悄悄地扔出去。

  附近的农村里,张妍这样身世的女孩,不是孤例。

  同村的女孩小敏(化名),和她的命运类似。不同的是,小敏是从这个村里被送走的。作为刘家的第二个女儿,小敏被送给邻县一户王姓人家,这个已经有两个儿子的家庭,迫切地想再要个女儿,因此愿意收养小敏。双方家庭尽管相距只有二十公里,但约定今后互不干涉,永不反悔。

  两家看似平静地过了十八年。十八年后,王家突然找到刘家,说女儿又“跑”了。此前已经“跑”过一次,被家人找了回来。王家说自己也不好打骂,让刘家帮着管管。

  王家妈妈也只大约知道,小敏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外地的小伙子,身上有纹身,上次家人把王敏找回来时,那个纹身男声言还要来找她。

  这次两家一起去了五六个人,把女儿硬拖了回来。不到一个月,小敏发现自己怀孕了。家人悄悄找了个诊所,给她堕了胎。从此小敏往来在两个家庭之间,刘家因为对这个女儿心怀愧疚,待她比其他孩子更好,从此小敏没再乱跑。

  而张妍没能这么“幸运”。同爷爷奶奶的遮掩一样,张家一家人对这个非亲生孩子的叛逆,格外讳莫如深。就在张妍出走后,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家人只悄悄地在周围村子里和县城打听。

  过了几天,张爸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来自陌生的号码,没有称呼,直接写着:“我是张妍,我很好,你们别找我了,我不在县城里。你们找不到我的。”张爸给这个手机号打过去,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方说打错了,几天后这个号码停了机。

  奶奶天天哭。奶奶重复张妍曾经说过的话,“从小爸妈就没管过我,都是在老师身边长大的”。

  张妍的哥哥在一边小声嘟哝:“其实我也是”。

  身世

  自张妍出走,转眼4个月了。

  今年3月底的一天,爷爷生病住进了县城的医院,儿孙们轮流去照顾。

  这天上午,张妍的一个堂兄张林(化名)看过爷爷,独自去网吧,刚巧看到张妍,只不过,从外形上已经很难辨认。她的头发又染成了黄色,还烫了爆炸头,衣服穿得挺新。

  张妍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进了网吧的包间,张林瞅见包间里有两台电脑,一张不宽的床上,摆了两个枕头。

  劝不动张妍跟自己回去,张林悄悄给爷爷打电话,不料被张妍听到,张妍让同来的男子追赶张林,张林赶紧跑到街上。

  很快,得到消息的奶奶赶到网吧,没说上几句,张妍推开奶奶,跑了出去。

  至此,本来以为瞒得密不透风的张妍父母才发现,像张林家等亲戚都已经知道。张妍父母说,张妍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哪得知的。“我们说,要不把你送回(亲生父母家)去?她说‘不’。”

  一些收养女儿的家庭因着更现实的考虑,对待养女的区别总是有的。有位成绩优异的女孩子,初中毕业后养父母没再让她继续读书。养母对近亲说:“我养她干吗的呀,把她供出去,我老了谁管我?”

  即使不是刻意区别对待亲生与非亲生,当地人意识里不经意流露的重男轻女思想,也往往伤害青春期的女孩。“我就不爱听,‘一个闺女家……’”在与奶奶的争吵中,张妍多次强调这句话,“闺女家怎么了?闺女比谁差?”“一个闺女家,怎么能……”,是当地人教训女孩时爱用的口头禅。

  被收养的身世,这种在乡邻间公开的秘密,很容易对孩子泄露。这时一些“不公平”、“被轻视”的感觉,往往会被归因于自己“非亲生”的身份。

  待到青春期这个叛逆的时期,自我的意识开始成长,迷茫的少年,真正遭遇了无处安放的青春。而农村的教育方式,往往简单粗放,这些孩子的种种情绪得不到及时的抚慰和引导,一旦爆发,总是很快失控,化为简单的暴躁、自弃,甚至一些自以为是的报复。经常跟张妍一起玩的一个同村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就曾经对人说过:“我不是他家亲生的,我就使劲花他家钱。”

  而养父母碍于名声等顾虑,不便使用他们熟悉的“暴力管教”方式,事态一旦难以挽回,养父母似乎只有从灰心到放弃。

  至今,张妍还没有消息。

  记者手记:探秘“要”个女儿现象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女孩在当地被流转?

  彭水破获的贩婴案中,警方调查发现,被贩卖的女婴大多属二胎,这些孩子的家长受重男轻女等思想影响,被人贩子游说走孩子……

  根据有些省份的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夫妻双方都是农业户口,只有一个女孩的家庭,经过批准可以再生育一个子女。这些地方,同样因为重男轻女思想,如果第二胎又是个女孩,有些家庭会选择将其中一个女孩“送”人,“腾出”指标以备再生个男孩。

  而“要”来女孩的家庭,除了少数是因为自身不能生育,大多已经有一个男孩。

  去“要”个女孩跟违反计生政策再生一个,同样需要交“罚款”,另外还要付一笔“补偿费”,那为什么不自己生育而去“要”个女儿呢?

  背后是当地负担沉重的婚恋风俗。在当地养育一个男孩,一般由父母全权准备新房,以及负担结婚的费用。全部花费下来,至少需要20万。婚前的农村小康之家,一半左右会因为婚事负债。

  因此,已经有一个男孩的家庭,不敢冒风险再生育,害怕又是男孩。去“要”个女儿,便成了一些家庭的选择。

  同时也有出于现实的考虑:女儿被普遍认为贴心。到了婚龄,在附近给许配个婆家,便于就近照顾父母。这多多少少有一种附加投资的意味。

  而比起男孩,对女孩这种“投资”,除去“补偿费”、计生“罚款”,以及养育期间的费用,后期不会有大的开销。女孩到了婚龄,因为有男方数额不低的礼金,婚嫁时几乎不花费家里一分钱;而根据这里的习俗,有儿子的家庭,女儿一般不继承家产。

  “收养手续很麻烦,上户口怎么办?”记者以想收养一个孩子的名义,在村民间打听。

  村民:“谁肯说是要的,就按亲生的交罚款,上户口。”

  “那一个村子里住着,村干部还能不知道是要的?”记者问。

  村民:“农村嘛,收了罚款谁管你是不是亲生的。”

  当地的这一现象,甚至被个别外地人看作市场。几年前,一对到晋州市打工的外地夫妇,连续生了两个孩子“送”人。如果是儿子,“回报”更高;如果是女儿,也不愁“市场”。

  近年来,打击拐卖儿童犯罪的行动不断加力,养育孩子的成本在增加,优育思想更多地影响着农村思维,同时非亲生孩子长大后渐渐暴露出问题,这些对于人们的收养观念起到了一些冲击,“要”女儿的现象渐渐减少。

  在张家所在的村,“要”来的女儿,最小的一批在4岁到6岁之间,有村民粗略数下来,说,大概有7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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