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密集接触大量官员
出现在摄像师范文杰镜头里的王林,总是油光的大背头、花哨的衬衫、紧身的T恤、鹰头腰带加锃亮的尖头皮鞋。
在范看来,这是“王林引以为傲的八九十年代的老式时髦”。
的确,那是王林们“最好的时代”。
“连续四场大型演出,南昌市最重要的礼堂都走了个遍,几千人的场地场场爆满。”殷木林记得,王林空杯来水、空盘来蛇的“带功报告”引起轰动,当地官方很快接到来自香港、欧洲等地的表演邀请,尽管介于王林“假释人员”的身份数次出国并未成行,但这为他今后以“气功大师”之名流转各国埋下伏笔。
殷告诉记者,当时有位政府要员甚至计划安排3名有工作经验的省中医药大学毕业生对王林进行研究。
其时,全国舆论关于特异功能的论争如火如荼。1989年,香港大公报刊登了于光远发表的反对“人体特异功能”宣传的文章;马上就有支持人体特异功能研究的文章发表出来;媒体成了双方力量抢占的重要阵地。
“当时耳朵识字、跟外星人对话,什么怪事都有,所以王林在当时也并未引起大家的质疑。”在南昌市电台工作的李新良(化名)提醒早报记者注意时代背景。当时,他与江西的几家主要媒体迅速报道了“奇人王林”的事迹。
他听说,时任江西省公安厅长的丁鑫发对王林的特异功能萌发了兴趣,安排了四位持枪武警守住放有纸钞的保险柜,纸钞上还特别做有印迹,以测试王林是否真能“意念移钞”。
事后,丁鑫发跟老战友殷木林聊起这次测试,仍对王林的神奇感慨不已。而也是在此时,日后因贪腐落马的丁鑫发与王林成为了亲密的朋友,在王林自传中,多次出现这名落马厅官的照片和文字,而在面对记者的采访时,丁更是不厌其烦地为“大师”背书。
1989年,肖金水带着患有风湿病的老母亲慕名找到开设在南昌第十医院的王林气功诊所。他看到,等待挂号的人排起长龙,“每天都有上百号人。”
王林热情地招待了往日的狱友,并连续三次为他的老母亲运功治病,分文未取。这让肖很是感激。
肖回忆,王林隔空发功时,他母亲“感觉身体里似有鱼儿游动”,几次下来感觉腿脚舒服多了,可惜未等把病完全治好,王林又有了新的去处。
李新良记得,他和一干媒体采访的地点转换到了位于南昌北郊梅岭的一幢三层的现代别墅,那是官方给王林安排的新住处,就在方志敏烈士的墓旁。
殷木林告诉记者,其时,江西省委会安排正县级以上官员夏季去梅岭避暑,上午开设学习班学习文件,下午安排有气功课。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王林密集接触了大量官员,这为他日后强大的政界背景敲下地基。
“大师”
鉴定档案编号001
官员捧场,观众叫好,媒体支持,只欠一点权威鉴定,大师王林即可登阶加冕。
1992年3月,王林在江西省体委的陪同下进京参加了中央六人测试小组的测试。时任《人民日报》科技记者的陈祖甲在场见证了多次这样的测试,他最近对媒体回忆,在王林之前没有一个测试是成功的,许多气功师拒绝接受测试,或者在测试失败后称自己受到干扰。
王林欣然接受。他成了全国首个通过人体科学鉴定组鉴定的气功师,档案编号“001”。
这一年,南昌市公关协会的秘书长陈大升与王林结识。因为工作关系,陈大升与许多官员互动频繁。
陈向早报记者回忆,初识时,王林总是骑着一辆旧摩托来找他。在他的积极引见下,王林成了许多官员府上的座上宾,那些变蛇变酒的技法成为觥筹交错间颠倒众生的良剂。
在王林的那本写真集中,在不同的饭局、宾馆、私宅里,王林笑脸盈盈地周旋于政界名流、商界大佬和明星艺人中间,显得游刃有余。
在气功爱好者殷木林看来,王林的确“懂些气功”,但他的那一套与正统气功的路数不同,他曾经试图按王林所授功法练习,但发现“整个套路是反的”,最后以未练成告终,在殷向其问及功法出处时,王林也“说不出所以然”。
王林大热时,殷木林让王林给医治过腰椎,“没有治好”,不过更多时候,王林为官员或官员的亲属们治病。
王林在最近回应舆论质疑时,称“有些治好了的疑难杂症病人事后送的红包推脱不掉时也收过”。
他的朋友给早报记者翻出一张证书照片,解释称是印尼前总统苏哈托为感谢王林治好了他和他家人的疾病,赠予王林轿车和千万美元的证书。
证书真伪如今难辨,不过在最近重新被网友翻出的旧年视频里,时任江西宜丰县长的毛野德对前来采访的记者称,王林用气功治好了他爱人的乳腺肿块。
不少官员欣羡于大师的神奇试图拜师,也不吝啬贡献些学费。很快,他的朋友看到,王林的坐驾变成了一辆警车,王轻描淡写,是某交警队的警官送的。
很多人对外以王林的弟子或曾向王林学过艺自居,但事实上直到如今,王林并不承认他收过徒弟,包括自称他的“关门弟子”邹勇在内也没有人学到任何技艺。被问及于此时,他周围的人会解释称:“王林的东西哪是谁都能学会的,你天分不够不能怪师傅没教好对吧?”
“港商”
有意与气功师划清界限
当同时期的气功大师张宏堡还在沉迷于办“人体培训学校”大收学员敛财,田瑞生奔走于各地作报告,鼓吹自己自成一派的“香功”,庞鹤鸣在全国18个省铺开他的“学术组织”时,王林是其中最早嗅出时移世易的先觉者和隐退者。
不过对此,江西气功圈内也有另一种说法,1993年前后王林在为某位中央首长表演变蛇时,被警卫在裤腿里搜出了蛇,自此王林自觉汗颜遁走香港。
陈大升告诉记者,王林的确向他亲口承认过那次表演“失败了”,但他对失败的原因有更神秘的解释。
不管怎样,在江西气功圈内王林这个名字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人说他去了深圳,有人说他去了香港。
1995年,王林荣归故里,在气功大师的光环下,顶着港商的头衔。
王林一直否认自己靠气功赚钱,他解释自己财富的来源是炒房和做生意。
耐人寻味的是,在他2002年出版的画册扉页里,王林特别写了这样一段话:“目前气功界太乱。有的人以金钱为目的,有的人唯我独尊,有的气功师功夫不大,本领不高,却吹嘘自己能上天入地,能与外星人对话。我认为还是应该踏踏实实,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
1999年,国内对气功界重新清理整顿。几年前如日中天的气功热迅速降温,一些“大师”或外逃,或入狱,或隐匿。
在旁人看来,王林这段话似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他人划清界限,而他的这种政治智慧在此次风波中再度显露。
萍乡当地媒体人徐新(化名)告诉记者,在某外媒发出“王林自比斯诺登”的文章后,王在与他的三通电话联系中,明确表达了两个意思:拒绝另一家外媒的采访邀请;他要力推那条“爱国声明”的微博。
“王林事后认为接受那家外媒采访是错误的,他自述不知道斯诺登是谁。”事后,王林再度回应称,比作斯诺登是某律师替他回答,而他本人不知“斯诺登是什么东西”。
在他的朋友们面前,王林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因文化不足而显露出来的粗陋。
在知情人看来,在官员面前的王林却很会拿捏率直与造次的分寸。看对方喜欢开玩笑,气氛正好,王林甚至会小戏弄下对方,把蛇缠到人身上或骗他去空盆里摸蛇;但若遇到是个严肃的对象,王林则会小心谨慎地表演,尺度刚好地说话。
讨喜的技艺加上讨喜的秉性,王林游走于官商之间,长袖善舞。
师徒
“他没有真正的朋友”
因与“关门弟子”邹勇的经济纠纷,王林多年苦心经营的局面被打破。
不过徐新提醒记者注意这场纠纷的背景——煤价一路下跌,行业正遭遇寒冬,很多煤老板资金链断裂,其中一个煤老板还不上高利贷,开着车绕着自己的煤矿转了五圈后,在车里自杀了。
他告诉早报记者,作为南方的主矿区之一,萍乡当地近期已经发生两起煤老板自杀事件。邹勇是否面临同样的问题不得而知,他本人已经拒绝接受采访,无法求证,倒是此前他在一次微访谈中以默许的态度回答网友对他“事业面临困难”的慰问中可窥得一二。
不管怎样,曾经在合影里亲密无间的师徒俩因为钱的问题还是反目了。
邹勇对媒体有些动情地说了一段话:“(王林)他其实活得悲惨,孤独。他没有朋友,每个人都想从他那儿得到好处。”
老周也有点可怜王林。
尽管如今的名流朋友、政商圈子如此强大,王林一直努力在维系他最初的知青朋友。
那些生活并不宽裕的知青每人被赠送一部手机。在一张题为“萍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43周年合影”的照片中,王林站在四十多人的中央,他的双手斜插着裤子口袋,意气风发,只是环绕在他周围的那些知青姑娘们已是暮年,当年的“小伙伴”们也垂垂老矣,他们显得有点脱离角色。
老周说,1995年起,连续几年王林请还在萍乡当地的知青去海南、杭州玩,吃住全包。他住梅岭别墅,以每月两次以上的频率约知青们去他的家中玩,“他是好心,热情。”
可是聚会上总有些尴尬,王林反复调侃着知青们的陈年绯闻,却禁止别人聊他;他拒绝使用芦溪方言交谈,宁愿用重芦溪口音的普通话;偶尔大家唤他“王林”,他会翻脸“你是什么东西,王林也是你叫的”。他享受别人叫他“王林大师”。
王林很多次借给过知青们钱,“大家没钱都找他借,基本也都不用还。”不过,王林表达善意的方式有时让大家难以接受。
老周记得,在一次聚会后大家夜宿萍乡的宾馆时,王林半夜两点敲开大家的门,“给每个人扔下两千块钱,其中一个条件好点的他就没给。”
“就像施舍。”
“作秀”
罕见给朋友当众磕头
他的弟子最近晒出王林过去捐赠的善款凭据。他给曾下乡的农场、芦溪的特困户、五保户捐食物、棉被、衣服,和以万为单位的现金。
在徐新看来,这不像是作秀,在他的采访经验中,有官员为武警捐赠两袋西瓜把当地所有媒体都叫上拍照;但他倒没接到过王林的采访邀请。
过年时,芦溪县城的人总能看到十几辆面包车浩浩荡荡地拉着救济物品开往福利院、民政局。“王林大师又在捐东西了。”
他从小长大的旧宅现在被一辆电动摩托车店租用,老板娘常常看着王林开着他那辆牌照为“赣J11111”的悍马在这条逼仄而脏乱的老街出现。
“或许是为了名声好听吧。”他周围的人这么解释。王林试图修补自己少年时在乡里间的不堪形象。肖金水在那次求医之后再没有和王林联系,他辗转知道,王林并不愿意别人重提那段狱中往事。
老周觉得王林活在矛盾里。
过年时,王府大门变得热情,登门拜年的人们童叟无欺都能得到一个百元以上的红包,王林坐在宅子里,微微含笑,像古时的员外一样慷慨济民。
只是早报记者走访那些曾经接受过他捐赠的人们,大家提起王林,还是想起,“唔,他蹲过班房吧。”大家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的财富从何而来,但觉得这种“分享”似乎再应该不过——“这么有钱拿点出来还不应该?”
一个曾经在王府装修时做过小工的男人走过来,恨恨地对记者说,“他工钱还没给我呢!”也有人议论说,王林门口的大狮子也是赊账的,当时修玉女山庄时欠建筑商几百万元至今也没还。
他警惕他手下的人接触他的朋友,“怕打着王林的旗号招摇撞骗。”穆洋遇到过,王林的管家向他(穆洋)兜售东西。
王林快七十岁了,“大师”老了。
徐新发现,近几届的萍乡主要领导与王林有些疏远。他此次反映邹勇的“双重国籍”问题甚至绕过当地政府直接找到在赣进驻的中央巡视组。
王林称,当地官员多次找他谈话,劝诫他与邹勇息事宁人。
在去年一场大病病愈后王林大宴朋友,给在场的人磕了头。这让大家很吃惊,“一向接受别人磕头的王林竟然会给人磕头。”
芦溪的妇女在谈论王林文眉的八卦。老周说,他在意自己的长相。他会特别关心脸上新增的老年斑,然后整容去掉,“他怕死”。
网上流传的视频中,周围的人表现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卖命鼓掌邀请大师表演时,王林不紧不慢地露了两手,表演落幕,周围响起喝彩、掌声时,王林脸上绽开了花。
他依旧戴金灿灿的大戒指、围老鹰头腰带,他的朋友说,这是他黄金时代的打扮。
可如今的风波让他整晚整晚地失眠,他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头都要炸了”。
(原标题:“大师” 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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