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查到的1895和1905年的两套坐标里,分别认定丹东考古探查发现的这艘沉船是超勇舰和致远舰,并不统一,而今年的探查没有发现军舰的铭牌、刻有军舰名称的器物,相当于陆地墓葬考古没有发现墓志铭或墓主人的刻章,严谨的考古专家对沉船的身份不做认定,虽然国家文物局批准了这一次采访,可负责这次考古探查的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还是拒绝了本刊的采访。
研究了十几年北洋水师、谙熟军舰知识、掌握大量国外资料的发烧友们却有一番推论。9月17日发现的格林机关炮是解读沉船身份的一把钥匙。格林机关炮也叫加特林机枪,是由美国人在南北战争期间发明的火力凶猛的武器,它的初衷是让一个士兵拥有很多士兵的战斗力,所以机枪的原理是很多根枪管圆形排列,射手转动手柄,枪管就跟着转动,完成连续不断的射击,即便是到了现代以它为基础设计的机枪依旧杀伤力强大,电影《终结者》里施瓦辛格使用的6管火神炮就是它的近亲。
超勇舰和致远舰都配有这种武器,陈悦告诉本刊记者,超勇舰是1880年的军舰,它的机关炮枪管全部暴露在外面,可以数出十根枪管来,可是格林炮的转速非常快,一分钟几百发子弹就出去了,子弹发射得快,炮就会很烫,必须要停止射击来降温,否则炮管就会变形。张黎源在英国泰恩威尔郡档案馆里看到的超勇舰资料上,机关炮也符合陈悦的描述。
致远舰的完工时间比超勇舰晚了7年,机关炮设计也向前发展了,枪管外面包了圆筒,里面可以加水或油,枪管转动的时候,外面的水起到冷却作用,从外面看不到枪管,只能看到炮筒,就是这次发现的沉船上机关炮的样子。
更有说服力的是跟格林机关炮同时发现的炮架。陈悦说,这个炮架不是常见的圆锥形底座,而是当时称为铁猫式的炮架。铁猫是19世纪对一种滑轮结构的称呼,它有上下两组滑轮装置,分别卡在上下滑轨上,可以带动铁猫在滑轨上滑动,增强连接牢固性,移动时像猫一样轻松自如。这种炮架用在有限空间的固定轨道上,军舰通常只用在安装桅盘上的机关炮使用,参与大东沟海战的北洋水师军舰,只有致远舰和姊妹舰经远舰的桅杆上有桅盘,经远舰沉没于大连庄河海域,而且没有装备格林机关炮。
沉船全部由淤泥覆盖,清淤犹如盲人摸象,可如果继续清淤,沉船身份的确定只是时间问题,北洋水师主力军舰的年代、功能、设计、生产厂家都有差异。回到19世纪的东亚局势里,才能理解北洋水师军舰的配备。陈悦说,1878年日本的铁甲舰“扶桑号”竣工,在19世纪末铁甲舰在海军中的分量可以用现在的航母来理解,这对中国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李鸿章当时资金不多,中国也没有能停铁甲舰的军港,在做买铁甲舰准备的时间里,必须购买可以克制铁甲舰的武器。当时欧洲有一种小炮艇,船很小,驾驶也简单,但是装有跟铁甲舰口径差不多的大炮,虽然只有一门,但是发射出去有打穿铁甲舰的可能性。李鸿章买了十几艘,是亚洲拥有小炮艇最多的国家,但是这种船在欧洲并不是军舰,而是当移动炮台使用的,做成船的形式只是为了便于移动,打海战根本扛不了风浪。
李鸿章继续寻找克制日本铁甲舰的方法。海关税务司赫德向李鸿章推荐了英国一种新式军舰,它没有装甲防护,时速快,机器被水下舱板遮蔽,用煤堆保护,装备的两门后膛炮足以穿透任何铁甲舰。这种军舰的杀伤力在于撞击,因此也被称为撞击巡洋舰。1879年底李鸿章向英国订购了两台“追赶碰坏极好之铁甲船”的撞击巡洋舰,就是超勇舰和扬威舰。
1881年,中国终于跟德国订购了两艘铁甲舰“定远号”和“镇远号”。定远舰的排水量是7355吨,几乎接近日本“扶桑号”铁甲舰的一倍,火炮口径是30.5厘米,装甲也很厚。陈悦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世界上铁甲舰的出现还不到10年时间,定远舰是亚洲第一军舰。1886年交货给中国之后,定远舰去了一趟日本长崎,去了一趟俄罗斯海参崴,在亚洲地区有了制海权。
中法战争后,中国又分别向德国和英国订购了四艘军舰。姊妹舰“经远号”和“来远号”是装甲巡洋舰,来自德国。陈悦说,装甲巡洋舰的样式跟铁甲舰差不多,只是装甲薄一些,安在军舰的侧面,像墙一样。姊妹舰“致远号”和“靖远号”是穹甲巡洋舰,来自英国。英国人的理念是巡洋舰追求的是高航速,竖在侧面的装甲会让军舰变慢。他们放弃侧面装甲,而是在军舰的要害部位的上方、甲板的下方,平铺一层装甲。
1894年9月17日,午饭时分,中日舰队在大东沟狭路相逢。提督丁汝昌下令摆出犄角雁型阵,也就是横阵,所有军舰舰首始终对准敌舰。日本舰队摆出了竖阵,军舰首尾相连,把火力凶猛的侧舷对准我方。陈悦说,大东沟海战中国战败的原因很多,一个主要原因是刚进入蒸汽船时代,火炮数量不但减少而且发射间隔长、准确度不高,并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打沉敌舰最有效的方式在于近身撞击,所以军舰对撞角的设计都很重视。这样的战术需要对军舰优秀的操控能力和海军令人钦佩的巨大勇气。北洋水师许多军官在英国留学,炮弹的命中率其实也高于世界平均水平。
1890年后,清政府不允许再买军舰,而世界海战理论有了发展,不但提高火炮数量,而且缩短了发射间隔。日本舰队正对中国的侧舷,装有大量的速射炮。北洋水师向前冲,日本军舰往外躲闪,避免拉近距离,同时发挥速射炮的威力。镇远舰上的美国顾问马吉芬记录了海战开始时的状况:“一群群肤色黝黑的水兵将发辫盘在头上,将袖子挽上臂肘,一群群地聚集在甲板上火炮旁,迫不及待准备决一死战。”
在日本速射炮火力下,最先受到影响的就是超勇舰和扬威舰,它们本来就是为撞击战术设计的,为了追求高航速甚至没有装甲防护。到了1894年,两艘军舰已经老化,航速低,设备老化,几乎没有自卫能力。大东沟海战开战半小时,水师右翼的超勇舰就在烈火中逐渐沉没。
从大东港外赶向战场的北洋水师“左一号”鱼雷艇向超勇舰管带黄建勋投掷救生绳,被他拒绝,随波沉没,成为大东沟海战第一位殉国的舰长。大副翁守瑜在灭火失败、军舰即将沉没的时候,投海自尽。清末海军史料记载了这一忠勇惨烈时刻:“左右援之,参戎曰,全船既没,吾何生为?一跃而逝。”
捞还是不捞
参加大东沟海战的军舰遗物,有济远舰流传于世,跟致远舰相同,它也是穹甲巡洋舰,1883年由英国制造,1885年回国。济远舰命运多舛,大东沟海战开战不久,就被管带方伯谦指挥逃跑,途中还撞上了已经受到重创的扬威舰。1895年2月,被日本海军俘虏编入日本海军军籍。1904年日俄战争中,在旅顺口触水雷沉没。
1986年国家旅游局拨款300万元计划对济远舰整体打捞。经历过这次打捞的甲午战争博物馆前馆长戚俊杰告诉本刊记者,烟台捞救局当时出动了最优秀的技术人员参与打捞,可是难度太大了,最后一共出水28件组文物,最醒目的是舰首两门210毫米火炮。它现在被陈列在北洋水师总部威海刘公岛北洋水师提督府里,在院落最后的高台上,炮口面对大海,静静矗立。
看到火炮的实物才对军舰的庞大有了直观感受,济远舰舰首的克虏伯主炮,炮身有7米多长,重20吨,有效射程5000多米。打捞出水后,刘公岛上没有大型吊运机械,采用圆木滚动的搬运方法,从码头到提督署1500米的路程,走了45天。
体积庞大的打捞和搬运在技术上还可以解决,更大的挑战是军舰出水后的保护。戚俊杰1984年从海军手里接过刘公岛,当时岛上没水没电,他寻访北洋水师后裔、劝捐征集藏品,苦心经营20年,一手将甲午战争博物馆做到如今的规模。戚俊杰告诉本刊记者,大型钢铁材质的保护是一个世界性难题,军舰在水下沉没了100多年,氯化钠已经浸入到钢铁材质的内部,它出水后一见太阳和空气,从里面往外生锈。19世纪的军舰都是铆钉连接的,一旦生锈军舰就散成一堆废铁,不成形状了。如果钢铁材质的体积小,可以用蒸馏水处理,可是一艘军舰60米长,要做一个65米长、2米高的大水箱,水箱即便做好了,水就需要多少,去哪里找这样巨大的蒸馏器材?就算是军舰出水后,做一个巨大的水缸,把军舰泡在水里,这个水也是要经常换的,维护费用非常大。“1988年我去夏威夷,看中途岛海战被日本炸沉的美国军舰,它没有打捞,也只是坐船往海底看。出水防护太难了,我们馆里的藏品,很头疼的就是防止上锈。沉船整体打捞,必须考虑周到。”戚俊杰说。
从发现沉没军舰到确认身份,再到将来的命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还有很大的工作量要完成。北洋水师几乎是那个时代封闭沉闷的中国最接近世界的一个小团体,爱国、忠诚、勇敢和悲壮感动和影响了许多中国人,站在刘公岛上毁于甲午战争的水师学堂遗址上,看着地面残留的地基和遍地的荒草,仿佛北洋水师虽然战败解体,可他们还是以另外的形式在延续。戚俊杰说,大东沟海战中靖远舰的管带叶祖珪是第一批去英国留学的海军将领,他的孙子现在加拿大,专门召集儿孙分别从新加坡和日本到威海汇合。在刘公岛的北洋水师名录墙前,他指着叶祖珪的名字告诉在日本生活的孙子,爷爷的爷爷是北洋水师的管带,你是一个中国人。
回到1894年9月17日的大东沟海战现场,复盘致远舰最后的时刻。它在开战后表现奋勇,参加了对日本赤城舰的冲锋和追击。下午15点刚过,定远舰起火,舰上官兵冒着浓烟和弹片在甲板上灭火自救,管带刘步蟾指挥操舵尽量躲避日军的攻击,争取救火机会。邓世昌指挥着没有竖侧装甲的致远舰驶到了定远舰的前方,为定远舰遮挡日军射来的炮弹,使定远扑灭了大火,可防护能力不强的致远舰面对的是4艘日本军舰的速射炮,火力恐怖至极,一些炮弹打中了接近水线的位置,海水涌入,舰体右倾即将沉没。最后时刻,这艘北洋水师航速最快的舰还在邓世昌指挥下试图一搏,撞击前方的日本军舰。冲出途中,舰体发生爆炸。15点20分沉没。
邓世昌在军舰沉没后落水,仆从刘忠递来救生圈被他推开,鱼雷艇赶来相救,但他“以阖船俱没,义不独生,仍复奋掷自沉”,他养的狗“衔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复衔其发”。最后邓世昌抱住爱犬一起沉入海中。那一天刚好是他45岁生日。(实习生祝童对本文亦有贡献)
(原标题:甲午沉船:120年后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