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以做台湾的学生会会长吗?”“他们是不是大陆的统战棋子?”“大陆有没有超过10层的楼?”“你们的课是不是全在洗脑?”
2014年8月8日,暑假里的一天,参选台湾淡江大学学生会会长的大四“陆生”蔡博艺突然在脸书上发现,候选名单上她和另一位副会长候选人的名字下多了一面五星红旗。
蔡博艺成了第一位在台湾竞选学生会会长的陆生。从那天起,她不得不面对嗅到政治讯号的媒体抛出的奇怪问题,以及反对她的同学投过来的异样眼神。她勇敢地站出来:“台湾媒体愧对他们享受的新闻自由。他们描述的大陆人不是土豪,就是极度贫穷,非常片面。”
四年前,蔡博艺因为喜欢五月天来到台湾读书,那时她对民主的认知只是投票。但现在这座小岛告诉她:“投票只是民主的形式,公民社会才是民主的延续。”在这里,她学会了“更有同理心,去理解和自己立场不一样的人”。
蔡博艺的存在也改变着周围的台湾同学。她所在社团的社长钟孟轩,原来见到大陆人就骂“四二六”(谐音“死阿陆”),与蔡博艺相识几个月后,他突然坦白了之前的偏见,“不应该随便给别人贴标签,‘中国人’好像不都是原来我想的那样。”
《中国新闻周刊》文|王思婧
只有说到好吃的和五月天,蔡博艺才有少女的笑声,更多的时候,她的严肃给人距离感。这个22岁的浙江女孩,在台湾淡江大学大众传播系读大四,她是第一位在台湾竞选学生会会长的大陆学生。
10月29日,她站在淡江大学的校园里,竞选宣传牌举在胸前,一遍遍说着竞选政见,路过的学生,并没有从她不标准的台湾腔中听出什么不妥,也没有人为她停留。更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大陆姑娘,正轻轻翻动着台湾校园选举的历史。
“陆生”成了敏感词
10月29日,是蔡博艺竞选淡江大学学生会会长的政见发布会,但几乎没有同学为她驻足。“那是一个不好的时间,一个不好的地点,大家都赶着去吃饭。” 11月5日票选揭晓,最终,仅有691位同学投票,有效票数653票,投票率只有2.4%,学生会代理会长庄棋诚继续代理学生会会长。
落选,在她意料之中。
此时,一直积极融入台湾社会的蔡博艺,终于感到陆生身份的尴尬,“如果我是台湾人,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澜。”
对蔡博艺来说,竞选学生会会长是一场偶然。当她在社团同学的掌声中走上选台时,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更没有想到此举搅动了整个台湾媒体。蔡博艺所在的社团叫“五虎岗社”,这是淡江大学唯一一个异议性社团,更多的时候,他们讨论、参与社会议题。但在几次校园民主运动中,他们发现学生会忽视学生权利,于是决心重塑学生自治。
5月底,推举会长候选人时,社长钟孟轩很快提名蔡博艺,“因为她有热情有头脑,也有知名度。”钟孟轩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早在大一时,蔡博艺已经出版一本书《我在台湾,我正青春》,在两岸分别出版。她的台湾同学也主动找到她说:“你好厉害。”
随后,两位候选副会长相继产生,一位是台湾学生张国轩,另一位则是陆生姚远鸣。当时,没有人对蔡博艺和姚远鸣的身份提出任何异议,也没有人想到蔡博艺是第一位在台湾竞选学生会会长的陆生。
这个竞选团队共有11人,其中有两个陆生,一个香港学生。两个月内,他们确定了分工,拟定竞选政见和口号。备选时间一晃而过。8月1日,蔡博艺将竞选材料提交给由校学生组成的“中央选举委员会”(下简称:选委会),便放心地离开台湾,回家享受她大学时期最后一个暑假。
平静的暑假仅仅持续了一周。8月8日,正当她在家中百无聊赖时,突然在脸书上发现,选委会公布的候选名单上,她和姚远鸣的名字下都多了一面五星红旗。学生会代理会长庄棋诚表示,“标注国旗,只是充分公开候选人信息,保证同学的知情权。”
而这足以让台湾媒体嗅到政治讯号,他们开始不断找蔡博艺,问题的核心只有一个:“陆生有没有资格参选台湾学生会会长?”有学籍便可参选,学校早已讲明。“我当时很傻眼。”蔡博艺依然有些愤愤不平。但当她和父母说起此事,他们却觉得这“很无聊”。
蔡博艺的脸书被台湾的网民洗版,“你要选怎么不回大陆选?”面对这样情绪化的提问,蔡博艺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我在这里念书,当然在这里选。”脸书上出现了名为“无限期反对陆生蔡博艺参选”的专页,专页的头像是一个红色的叉,打在蔡博艺的脸上。还有人给她送来两副挽联,上面重重写着:“痛失英楷”。蔡博艺回忆起来却很平静,只是带着台湾腔说:“他们好幼稚哦。”
由于台湾对陆生的“三限六不”政策,2014年之前,只有私立大学可以招收大陆本科生。据陆生联招会的资料显示,淡江大学在校陆生260人,仅次于陆生人数最多的铭传大学。淡江大学共有27487位在校生,陆生不到百分之一。“他们可以做台湾的学生会会长吗?”“他们是不是大陆的统战棋子?”这样的疑问在脸书上比比皆是。
8月9日(国旗事件第二天),钟孟轩哽咽着在脸书上写下很多字,他为蔡博艺辩驳:“她都比我们更爱台湾,我不懂你们有什么资格污蔑她。”他不明白全台2300万人,为什么害怕6254个陆生。但学生会代理会长庄棋诚却称,如此轩然大波“完全是因为蔡博艺、钟孟轩恶意炒作,博取同情。”
其他学校的陆生见蔡博艺此状,也觉得心寒。余泽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蔡博艺很勇敢,有些台湾人对陆生的看法很过分,但我们无能为力。”他是台湾中国文化大学陆生联谊会会长,亦是首批赴台求学的陆生之一。
不过,蔡博艺始终认为自己不会当选。“选委会掌握大量人脉,甚至可以决定这场竞争的细节。”在她看来,这场选举并不公平。庄棋诚承认选制确有不足,但并未刻意针对蔡博艺。不过,国旗事件后,选委会又提出新选案:候选人不但要得到最高票,而且得票数必须超过15%。蔡博艺迅速指出,新规程序不合法。9月15日,选委会召开记者会,以“法规争议”为由,宣布推迟选举。
蔡博艺和团队同学试图拉住迅速离场的选委会成员,拉扯中对方叫来警察,她流着眼泪,摔倒在地。“推迟选举意味着之前的准备白费了。”她的竞选团队已经为此花费了一万台币(约1973元人民币)。庄棋诚则表示:“选举引用的法规确有瑕疵,为保证公信力,才决定暂停选举,并未针对某人。”
蔡博艺很困惑,她似乎已不是在与其他候选人竞争,而是和选举主办方纠缠不清。选委会甚至找到余泽霖,希望他不要公开支持蔡博艺,余泽霖反问:“你们已经这样攻击她,还想要做什么?这样抹黑她有意义吗?”
10月16日,一直坚持“学生事务,自行解决”的淡江大学,终于介入其中。新选委会成立,选举重开。但此时,另外两位候选人却决定弃选,陶子璿坚称蔡博艺“不具备参选资格”,谢志健则表示“不愿卷入舆论的漩涡。”
本是三人的竞选,最后只剩蔡博艺一个。为保中立,选委会不再宣传投票日,更不像以往一样送面包、送饮料,吸引学生投票。蔡博艺决定只身继续,她依靠11人的竞选团队,号召全校两万多位同学投票,以期获得15%的投票率。
一向对选举冷感的同学们,对这场负面消息迭出的选战更加排斥,他们开始认为蔡博艺“爱上新闻”“破坏校誉”。
“选举到最后是烂尾的。”蔡博艺有些失望。
“你们好像不都是我想的那样”
2011年被台湾称为“陆生元年”。
三年前,蔡博艺拖着两个行李箱,只身来到淡江大学,成为第一届去台湾读本科的928名大陆学生之一。“来这里读书,只是因为喜欢五月天。”蔡博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台湾共有164所大学,随着人口逐渐老龄化,2008年更曾经达到百分之百的升学率。当时有台湾专家预测10年内,将有三分之一的台湾大学因生源不足倒闭,私立学校首当其冲。
在这种背景下,招收陆生成为台湾私立学校的“最后一根稻草”。“开放陆生就学”作为马英九竞选“总统”时提出的施政理念,最终在2011年实施。而今年5月,台湾49所公立大学也首次面向陆生招生。
在台湾媒体的渲染下,陆生是“需要小心的间谍”,是“大陆对台的统战”。在这种误会中作自我介绍,让她有些不安。“浙江”从一堆台湾本土地名中跳脱出来,好奇的目光投向她,愚蠢的问题抛给她:“大陆有没有超过10层的楼?”“你们的课是不是全在洗脑?”
台湾学生的偏见,出乎她的意料。她指责媒体:“台湾媒体愧对他们享受的新闻自由。他们描述的大陆人不是土豪,就是极度贫穷,非常片面。”而此前,蔡博艺对台湾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郑成功、《马关条约》和1949年的国民党。
大一这年,台湾的风景和历史在她眼前不断展开,她渐渐明白了本地人的心情。现在,她回复脸书远比微信快,原本稍嫌生硬的普通话,也渐渐有了这座海岛柔软的尾音,她却认为自己“还是有家乡口音”,普通话在这里成了一种毫无吸引力的方言。只是,当同学再称她是“中国人”时,她已不再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她已经不算陆生了。”余泽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虽然两岸学生并不会刻意避开彼此,但陆生一般有自己的圈子,不少人仅限于此,更不会找台湾人恋爱。但22岁的蔡博艺正和一位30岁的台湾人谈着恋爱。
钟孟轩曾经见到大陆人就骂“四二六”(谐音“死阿陆”),直到他认识蔡博艺。相识几个月后,他突然对蔡博艺坦白了之前的偏见,“我不应该随便给别人贴标签,‘中国人’好像不都是原来我想的那样。”蔡博艺当场就红了眼圈,这让这位台湾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她比大多数台湾人更关心台湾。”钟孟轩这样评价她。2012年,反媒体垄断大游行是蔡博艺第一次参加的台湾社会运动。“很多人彻夜守在‘行政院’门口,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很好奇。”之后,反核运动、同志游行,几乎台湾大大小小的社会运动,她都没有错过。
而更多的陆生对台湾社会运动甚至有些冷感,他们更看重成绩和前途。他们在意自己的“大陆味”,一言一行小心翼翼。他们更克制自己的观点,尽力避免和台湾学生正面交锋,在这个自由社会里,陆生有时过得并不自由。
但蔡博艺从不讳言,无论批评台湾,还是抨击大陆。但这也让蔡博艺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她苦笑了一下说:“在天涯社区看大陆人骂台湾,就像在脸书上看台湾人骂大陆一样难过。”
四年前她对民主的认知只是投票
3月18日晚,当200多名学生冲入“立法院”时,蔡博艺就在门外,她见到上万台湾民众挡住警察。就连那些学生也没有想到,“他们原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抬出来,根本没有想到外面的人多到可以挡住警察。”
但她很快就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事件持续的23天里,蔡博艺有空就会去现场看一看。“我是学新闻的,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去?”蔡博艺看到有些“逢中必反”的台湾人举着歧视性的标语,也看到有些大陆人对台湾高高在上的心态,这都让蔡博艺很不舒服。
对太阳花事件,蔡博艺并不愿意多谈看法,因为事件太过复杂,社运者内部也有很多分歧,而她“还没有沉淀过”。
但她坦承,备受诟病的社运问题,在太阳花事件中一览无余。“台湾已有很多社运观光客,也有不少社运最后变成了嘉年华。太阳花事件中,不少人去现场只是为了拍张照片、上传脸书显得自己很潮,或者是(随众)大家都去我不好意思不去。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也被大陆网友讽刺为“台式民主”。
但蔡博艺依然对民主深信不疑,“这次校园选举引发轩然大波,是因为学校的选制不完善(造成的),所以完善制度最重要。西方完善的民主用了两三百年摸索,而台湾30年的民主还需要时间和积累。”
在蔡博艺看来,台湾民主的最大不足在于:框限在统独、蓝绿中。“每次大选辩论时,最终都围绕在两岸议题,没有办法讨论实质政策。如果台湾还困在蓝和绿里,就很难有出路。”
在民进党执政时期,台湾的社运团体出现“倒闭潮”,他们认为把体制外的政党送进体制内已经成功,即使发现问题,他们也希望“给民进党时间”。最终,民进党却因贪腐下台。“后来公民社会开始讨论,究竟是监督政府还是政党?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不能只监督单一政党,无论哪个党执政,最重要是公民社会对政府的监督。”蔡博艺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
四年前,她对民主的认知只是投票,但现在这座小岛告诉她:“投票只是民主的形式,公民社会才是民主的延续。”谈起这些,蔡博艺开始滔滔不绝。“国民党在九合一选举中惨败,就是因为太多的公共议题当局没有好好应对,最终民意反映在选票上。”
11月29日,台湾九合一选举开票,22个县市长中,国民党仅获6席。她分析说,“这一两年来,国光石化案、反核游行、洪仲丘案、太阳花事件,让上万人走上街头。这些事件累积下的情绪,在九合一选举中爆发了。”
今次九合一选举焦点落在台北市市长,无党派人士柯文哲最终超过国民党候选人连胜文20万票,入主台北市。“他太特别了。”蔡博艺说,“柯文哲是知识分子,是医学博士,很多想法跟传统政客不一样。因为他没有党派,这次选举后,有调查显示61%选民愿意此后考虑无党籍的候选人。”同样,蔡博艺不蓝也不绿不红,她觉得:“把颜色抹在别人身上是一件简单粗暴的事。”
这个早熟的22岁女孩不知道自己在台湾的言行,会不会阻碍她在大陆的前途。父母早是多次规劝她“谨言慎行”。她反问记者:“我做错什么吗?如果有阻碍,那是谁的错呢?”
在蔡博艺眼中,两岸青年似乎生活在平行的两个世界。台湾年轻人终于开始关心政治,“以往台湾选举总是年轻人投票率最低,但这一年集中爆发社会运动,让他们开始意识到,要用选票改变身边的问题。”九合一选举中,年轻人的选票成了最大变数。柯文哲的胜利可以看出,中间选民正在带领台湾逐渐走出蓝绿。
而大陆青年则埋头生计、规划前途,无暇顾及对岸的一举一动,“同学都在谈结婚、工作、买房子,我们好像活在两个世界。”22岁的蔡博艺已有两个初中同学为人妻母。大陆社会的隐形压力,让年轻人不敢走慢一步。但她感觉在台湾,允许年轻人彷徨,允许他们花很多时间寻找未来的路。“有人工作到30多岁,又重回学校读本科。也有人读两年书,便休学去工作。”这样的随性生活,让她觉得“台湾人生活很幸福”。
四年岛民生活,蔡博艺虽然不喜欢被“陆生”标签化,但也正因这个身份,她看待台湾,比大陆游客更包容,比台湾人更超然。这座海岛改变她最多的是,“更有同理心,去理解和自己立场不一样的人,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她对记者多次这么说到。
就在12月,另一位陆生、台湾大学博士生董梦杭宣布参选台大学生代表,参选消息一经公布,这位本硕都毕业于重庆大学的在读博士,再次在学校引发质疑。
(原标题:陆生蔡博艺 在台湾参加竞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