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洋县五郎庙的黑砖窑被查17天后，来自四川万源市的刘志安仍不能摆脱两年的“奴工”生活，没得到工钱的他去向不明。——本报记者 杜光利 摄

　　本报记者 杜光利 发自陕西洋县

　　1月9日上午，在陕西洋县戚氏镇五郎庙砖厂，一些人正往窑洞里搬运砖坯，砖窑徐徐冒着黑烟。40多岁的刘志安破衣烂衫，满面污垢，像一只迟缓的甲虫，从一大早开始，就吃力地一车车往窑洞上方运煤。17天前，尽管砖厂老板闫建文以强迫劳动罪被警方刑拘，但刘志安延续近两年的“奴工”生活并不能终结。

　　“现在还有五个人在这里干活。”刘志安所说的这五个人，也包括他自己，是属于“一会儿说天一会儿说地”的智障人，是砖厂的免费劳动力。

　　刘志安是一名轻度智力残疾人。来自四川万源市，父母早逝，家有兄弟四人，几年前离家出走，一开始在安康的几家砖厂干活，后来他被人圈养在五郎庙砖厂，不干活就不给饭吃，遭受非人虐待。

　　2010年12月23日，洋县公安机关抓获了五郎庙砖厂老板闫建文，这个当地内藏“智障奴工”的黑砖窑于是“现形”。官方称，共成功解救、遣送了18名来自四川、甘肃和周边县区的智障工。

　　然而，洋县官方对外宣称，涉案砖厂已被查封，但实际上，五郎庙砖厂生产运转如旧，更令人震惊的是，砖厂里还有本应被救助的智障者身影。

　　“行善”下的罪恶

　　1月9日，时代周报记者来到距县城3公里处的五郎庙砖厂，意外发现刘志安仍被强迫劳动。

　　刘志安的右眼眶下有一处伤口，他偷偷地说，自己被带班者控制，分无分文，仍想步行回家过年。时代周报记者欲带刘志安离开砖厂，因有人阻挠，未能如愿。

　　随即，时代周报记者将目击到的情况向洋县县委值班人员予以通报。1月12日，只见涉案砖厂人去窑空。一名自称是老板闫建文表妹的女子称，停产是县里刚通知的，刘志安1月9日当天就自行离开了，不知去向。

　　事后调查得知，闫建文“出事”没几天，原来帮闫负责管理砖厂的一位高姓的本村人，以转包五郎庙砖厂名义，控制遗留下来的智障人，继续运行生产。

　　据多位知情者介绍，大约从2000年开始，闫建文弄了几个大脑不灵光的人到砖厂来干活，结果这几个人后来还是走光了，但从此以后，源源不断的智障人来到这里当苦工，最后，除了技术工，其他砖厂工人是清一色的智障人。

　　清晨7点，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智障人走出三间屋子，穿过小院的铁门，他们所有人都穿着常年不洗的工作行头，脚上是不透气或裂帮的鞋子，从日出到日落的时间里，开始了“起窑和装窑”等当地最辛苦的体力劳动。

　　砖厂附近的村民最早目睹了闫建文的手下等人殴打、虐待“智障工”的种种行为。

　　据多位村民描述，闫建文找来监工，采用殴打、恐吓、限制自由等手段，强迫“智障工”从事劳动。不干活就不给饭吃，砖厂的监工看见偷懒和不顺眼者，常常用铁锨和木棍肆意殴打。不少前来买砖的村民还看到，有时监工打“智障工”嫌脏，就采用“让傻瓜教训傻瓜的方式”加以虐待。

　　“智障工”无法像健康人那样表达自己的诉求，有的不堪忍受纷纷“出逃”。对此，闫建文等人“就给他们穿上红红绿绿的衣服”，便于监控；晚上睡觉时，他们小院子的铁门被人紧锁。对抓回的逃跑者，将肯定面临一顿毒打，多数时候，当着其他“智障工”的面将其打得伤痕累累，“杀鸡给猴看”。

　　关于砖厂内智障工的人数，村民回忆称一般在20人左右，高峰时期能达30人。

　　据说，近10年来，闫建文先后收留社会流浪者、聋、哑、残疾人、弱智乞丐不下百人。而那些劳累过度、病倒了的“智障工”最后怎样从砖厂消失的，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至今成为一个谜团。有知情者透露，两年前，五郎庙砖厂曾发生智障人死亡事件。

　　“奴工”盈利模式

　　“那些能干活的傻子对黑心窑主来说就是一块宝。确实，你可能会因此触及刑罚，不过想想看你却省下了多大一笔钱啊。”正在做挂面的一位五郎庙村村民如此形容闫建文的“价值观”。

　　闫建文为五郎庙村八组人，今年45岁。作为五郎庙砖厂老板，他还任村调解主任。村民们介绍，他身板敦实，头脑活络，见人就笑，不像坏人。

　　早在1993年，闫建文就开始承包该村办砖厂。其间，闫曾为缺少劳动力的问题而伤透脑筋，终于，困境中，闫建文窥见了一个崭新的“盈利模式”：从2001年开始，五郎庙砖厂犹如一个收容站，一直四处搜罗智障人员，将这些可怜人“圈养”下来，充当砖厂的免费劳动力。

　　据知情者讲，五郎庙砖厂的多名日常管理者中，除了跟随多年的“心腹”，再就是闫建文的亲戚。他们都有明确的分工，有的负责对外发砖，有的负责招工，有的负责工作区的管理等。

　　依靠地理优势和“成本优势”，离县城最近的五郎庙砖厂产销量日增，但砖厂不担心劳动力的缺乏。砖厂的“智障工”来源，除了极少是“自己找来”或是家人送来的，绝大部分则靠路上“捡”和招工补充骗来。

　　五郎庙村的很多人都知道，如果发现路边有流浪汉、乞丐，闫建文的手下人就会闻讯赶来，将他们带回砖厂；其他人把他们送到砖厂，可得一定的报酬。

　　事业起步的闫建文也发动远近的朋友，帮他留心周围流落街头的残障人，有时他亲自开车将乞丐带回砖厂。

　　那些“头脑不清醒没力气的”，要他们做给砖坯上盖草帘、清理残破砖等杂活；“大脑好一点的”，就做码砖、运煤运砖等活计。这些“智障工”被迫每天工作14-18小时，没有工作报酬，丧失人身自由。

　　洋县当地知情人士介绍，在后期，当五郎庙砖厂销售大单不断但人手不够时，闫建文即从当地和外地的劳务部招人。劳务市场登记的智障人很少，闫建文先向有的劳务部“预订”，这些劳务部就在当地开始寻找智障人士。

　　几位村民说，闫建文雇用当地一个老头，常年在安康、紫阳、镇巴等地招那些显得有点呆傻的人。他们有时在汽车站、火车站以招工为名，拐骗大批包括一些智障人员在内的民工，用暴力强迫他们到砖窑当苦工。

　　随着砖价的一路飙升，“奴工”的盈利模式，让闫建文多年前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五郎庙砖厂的门口两边挂着“陕西省乡镇优秀企业”、“中国质量信得过产品”等牌子。

　　救助迷局

　　就在四川渠县救助站基地和民营业主被指“对外贩卖智障工”事件曝光不久，洋县发生的黑砖窑非法用工案，令当地大为尴尬、紧张。

　　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震惊全国的山西洪洞县黑砖窑案中，来自洋县的受害者陈小军，饱经黑窑摧残长达两年，双肩骨折7天仍被逼干活，博得国人同情，而三年半后，洋县黑砖窑非法用工案东窗事发。

　　知情者称，案发后，县里一位主要领导专门要求有关部门不得向媒体和外界公布相关信息，否则对违反者严肃处理。

　　洋县官方表示，五郎庙砖厂雇用了18名有部分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在砖厂劳动时间达数月，双方未签订劳动合同。存在业主延长作业时间、拖欠工资或少付工资的方式剥夺工人劳动报酬的现象。

　　洋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副局长、劳动监察大队大队长闫林宏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根据调查，五郎庙砖厂只涉及非法用工问题，没有虐待、盘剥、打骂智障人员的情况。

　　媒体披露，四川渠县经营“奴工”生意，其智障工人曾遍布国内多个省份，当地分析人士称，洋县距四川较近，其中的智障工来源不排除是四川渠县经营“奴工”生意链条上的一个分支的可能。

　　事实上，这起被洋县官方称为快速查处的非法用工窝点，由于相关信息不公开，除了闫建文涉案是否还另有什么黑幕，以及被解救下来的智障者，尤其是无法确定身份的智障工人的真实去向，公众目前仍然不得而知。

　　洋县官方强调，已责成砖厂为智障工补发了工资，安排洗浴，将他们全部遣返回家。但时代周报记者一连数天反复求证，该县劳动和民政部门都以“具体经办人下乡了，到时再联系”为由，截至发稿时仍不能提供进一步的信息证明。

　　洋县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称，受害者大多是流浪人员，其中有的是痴呆人员，本人是被家庭抛弃了，身份不明确。遣送回家的有多少不知道。

　　时代周报记者在洋县采访期间，多位知情者提到多处仍使用智障工的地点，并称，其中有的窑主用暴力强迫他们到砖窑当苦工。这些工人每天工作时间长达14小时，没有工作报酬，丧失人身自由。

　　1月13日上午，时代周报记者发现，与五郎庙砖厂为邻的三座石灰窑里都有智障工人。气味刺鼻、粉尘飞扬的环境下，他们浑身染成了灰白色，有的往磨粉机里添加石灰块，有的不停地往车上搬运灰粉。

　　在南端的一家石灰窑，一位磨粉的智障工鼻孔里可见白泥团，他说自己在这里每月挣300元，这时，窑主上前说他每月挣900元。坐在院子里的一位智障工，因为智力残疾，无法与人进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