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制晚报讯(记者 邹艳)13年前,河南省的商丘市曾发生过一起强奸杀人碎尸案,如今看来已很遥远。但是,这一直是犯罪嫌疑人杨波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杨波涛从被列为犯罪嫌疑人至今已经10年,他在看守所也被关了10年,却一直未能被定罪。其间,他经历了商丘市中院3次判决极刑,河南省高院3次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最终,商丘市检察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了对他的起诉。
昨日,商丘市公安局给他送来了《取保候审决定书》,在看守所里度过了10年青春的杨波涛第一次走了出来,等候在外的父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法制晚报》记者对杨波涛及其家人进行了深入采访,了解案件背后的故事。
案件回溯 源起一桩强奸杀人案
“如果不是13年前接了我同学李月英的那个电话,或许哥哥现在已经干成了一番大事业并且娶妻生子,我们家也不会经历这样的痛苦和煎熬。”杨波涛的妹妹杨春明哭着说。
这个“如果”在34岁的杨春明心里念叨了10年,与之伴随的是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内心的无比自责。
2001年,26岁的杨波涛在商丘市经营着自己的电器商行。那时的他已经买了车、房,对未来他有自己的规划:“以后做品牌代理商,当大老板。”
杨春明说,当年五六月份,她很久不联系的初中同学李月英来到哥哥杨波涛的出租房住过几天。8月份,她再次接到李月英电话,说她要去义乌打工,已买好了汽车票。杨春明出于好心,就告诉李月英如果要到自己那里去住,可以去杨波涛的电器商行拿钥匙。
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电话给全家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和苦痛。”杨春明说。李月英路经商丘时,突然失踪了。李的母亲刘卫兰于当年9月7日报案。3天后,商丘市公安局梁园分局找到了6块被切割的尸体。两年后,经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DNA鉴定,认定死者就是李月英。
2001年的这起案件,被警方认定为“8·16”强奸、杀人、碎尸案。杨波涛成为警方的嫌疑对象。2004年7月5日,杨波涛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批准逮捕。他一直不认罪。不过, 根据卷宗显示,2004年6月15日杨波涛在供述中,承认这起杀人案是他所为。
从2005年起,这起杀人碎尸案进入了一审判决、二审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的反反复复之中。杨波涛先后被判死缓、死缓、无期,但均因“事实不清”被河南省高院发回重审。
期间,杨波涛多次上诉。他称之所以做出有罪供述,是因“连着17天17夜把我关在宾馆里,折磨得我出现各种幻觉、错觉,就像灵魂飞出去一样。”他在上诉状中写道。
2013年8月23日,商丘市检察院以本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决定撤回起诉。8月26日,商丘市中院下达刑事裁定:准许商丘市检察院撤回对被告人杨波涛的起诉。
“这种行为是司法机关内部沟通不畅造成的。”办案律师沈祥枫说。
在商丘市夏邑县桑固乡这个偏僻的村落,杨为华的儿子杨波涛强奸杀人碎尸的消息不胫而走,扩至方圆几十里外的村落。
“在村里,我都抬不起头,村民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杨为华退休前是当地的小学老师,深受当地人的尊敬。然而,儿子出事后,他却在村里呆不下去了。杨为华常常背着老伴哭,“有时在梦中醒过来,发现枕头全湿了。”
杨春明低着头,喃喃自语:“走在村里,很多人都不理我们。”
十年来,卖地、卖粮食,远远不够支付杨家人为案子奔走的花费。来自物质和精神的压力像两座大山压得这家人喘不过气。“所有亲戚来来回回地借了多次,除了直系亲属,其他人都躲着我们。”姐姐杨春霞说,这些年下来,家里花费了几十万元,如今,家里仍然欠着三万余元的外债。
为了省钱,杨为华想尽了一切办法。“一年四季吃馒头,十年家里几乎没买过肉。”杨为华说。
长年的压抑和营养的缺失,杨为华患上心脏病、高血压、心肌梗塞等多种疾病。
“上诉,上访”成了杨家生活的全部。杨为华已经记不清自己去过多少次公安局、检察院。“我们夫妇俩曾经多次跪在检察院门口,求他们还儿子一个清白。”为了儿子,杨为华从未放弃。
花甲之年的杨为华专门买了本《刑事诉讼法》认真翻阅,也常去请教律师。在聊天中,《法制晚报》记者发现他对办案程序已相当了解。
十年羁押 最终得到取保候审决定
2月12日下午三点左右,雪后初晴。河南省商丘市看守所门口的麦田里白茫茫一片。看守所大楼的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锥,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现出丝丝寒意。
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啃着一馒头,这是他的午餐。他每啃一口,就抬头看一眼看守所的大门。
这位老人就是杨波涛的父亲杨为华。他早上7点就从60余公里外的夏邑县往看守所赶,怕错过看到儿子出狱的第一眼。他守着看守所的大门,没离开过半步。
几天前,他听说被关了10年的儿子杨波涛要放出来了,兴奋得几个晚上没睡觉。
“十年,十年没见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老人刚开口,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他赶紧用左手捂住嘴,转过了头。
等了大半天后,下午五点,杨为华终于从派出所拿到了一份《取保候审决定书》,上面写着:犯罪嫌疑人杨波涛不能在法定羁押期限内办结,需要继续查证、审理,对其采取取保候审。
而这一份材料,杨家人等了10年,尽管这不是他们最想要的结果。“他应该是无罪释放。”聊起这起案件,杨为华的大女儿仍然颇为气愤。
下午5时3分,杨波涛坐着村委会的车出了看守所大门。杨波涛的姐夫告诉记者:“村委会开车进看守所接他,是怕记者拍到他从看守所出来的照片。”
杨波涛把头伸出窗外,杨为华试图把头靠近儿子,想说点什么,车很快开走了……
“哥,我对不起你……”盼到哥哥回来,34岁的杨春明一个箭步冲向刚从车上下来的杨波涛,紧紧地将他抱住,一家5口相拥而泣。 62岁的老母亲不停地摩挲着杨波涛的头,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流。杨为华紧紧拉住儿子的手不放开,任凭眼泪流淌,也没伸手擦。
在看守所呆了10年,现在已经36岁的杨波涛用双臂紧紧抱住家人,强忍住眼泪,嘴唇嚅动了几分钟,最后迸出几个字:“好了……”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团聚的情景,却没想到此时他们竟然都老了……”说到一半,杨波涛仰起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八点,在一张圆形饭桌前,杨为华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这是10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团聚。
饭桌上,杨波涛夹起饺子喂坐在身边的爸妈。妈妈孙淑祯笑了,爸爸杨为华的眼眶湿润了。“这一刻,太难得了。”杨为华声音仍有些颤抖。
这顿团圆饭,在老人10年的等待后,终于吃上了。孙淑祯说,自从儿子被抓走后,家里再也没包过饺子。“别人家春节都吃团圆饺子,而我们夫妻俩却躲在被窝里哭。”孙淑祯说起过去那10年的春节,声音哽咽。
杨春明不停地给哥哥夹菜。“哥哥说不怪我,我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杨春明眼里噙满泪水,她曾经无数次梦见哥哥责怪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罪人。”杨春明说,这种负罪感曾让她多次想过自杀。
“现在是我们杨家10年来最高兴的时候,但取保候审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一定要为儿子讨回清白,他应该是无罪的。”杨为华提高了嗓门说。
感叹变化 相信真相有大白那天
从看守所出来后的杨波涛,头伸出窗外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睛里有孩子般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两边的镜架上系了根绳,看起来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人。他说眼镜是家人去年给他送去的,镜架断了,这根绳子起到稳固作用。
十年以来,除了开庭时去法院,杨波涛没有出过看守所半步。这是他第一次自己踏出看守所的大门。
法制晚报(以下简称FW):从看守所出来了,现在什么感受?
杨波涛(以下简称杨):很不适应,茫然、凄凉。茫然的是取保候审我接受不了,我想,肯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凄凉是我看到亲人们都老了很多,爸爸妈妈、姐姐妹妹都老了,他们为我操碎了心,万分难过。
FW:从看守所出来,感觉外面变化大吗?
杨:变化太大了,这是哪里我一点都认不出来,我现在完全没有方位感。十年前没有走过这些路,之前的那些东西都看不到了,现在楼房怎么这么高?
在家人的帮助下,杨波涛将自己的被褥扔在看守所附近的一个垃圾堆里,点燃、烧毁。而有两个蛇皮袋子的行李,他死死地护住,不让扔,当父亲试着拿去烧掉时,他几次从父亲手里夺回。
FW:那两个袋子里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舍不得扔?
杨:那是家人送给我的衣服和一沓上诉材料。衣服是我在看守所时,家里的人送给我的,它陪伴我度过了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光,我要留着做纪念。
FW:你觉得今天取保候审这个结果突然吗?
杨:我一直相信一定会有真相大白那一天的。这也不是我要的结果,我一定可以无罪释放的,我是被冤枉的。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踏出看守所的情景。一直以来对自由的向往很迫切,但现在还不够自由。
FW:你多久没有见到家里人了?现在看到他们有什么感觉?
杨:我在里面天天想家里的人。之前开庭的时候在走廊里见过他们,我发觉他们越来越苍老了,家人都太苦太累了。
FW:出来前,听说你痛哭了一场?
杨:在看守里我常常痛哭,青春10年,一肚子血泪,苦不堪言。上次村支书半夜来接我,包括刚才给我发取保候审,我都不愿意出来,因为我觉得冤。
“以前他爱说爱笑的,现在看起来呆呆的,从他出来到现在,都没见他有过丝毫的笑容。”杨春霞说弟弟变了,曾经活泼开朗的小伙子,在看守所呆了10年之后竟然不会笑了。
FW:10年的看守所生活你是怎么过的?
杨:我们一个号里关押十六七个人,睡通铺。开始的时候,每天做彩灯,主要是穿钨丝、拨灯泡、拆线这几个动作,我做了10年,最多的一天我拨七八千个灯泡。
我进去时有两百多斤,现在只有一百多斤了,瘦了几十斤,里面的环境太压抑了,度日如年。我现在一身病,结肠溃疡,前列腺炎,便血,前面的头发都快光了,我干活后一站起来就头晕,记忆力也不行了。
去年开始看守所只让我们工作半天。早上6点起床,7点放风,中午12点到晚上5点工作。上午、晚上分别可以看两三个小时的电视——央视一套。这是我唯一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
FW:你都看到了哪些信息?
杨:我看到了这10年国家的巨大变化。我看到纠正很多冤假错案,赵作海的平反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感觉国家法制在进步。我也希望我案子的真凶尽快落网,给我的冤屈尽快平反。
关于未来 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FW:1996年参加高考,你们村跟你一样考上大学的多吗?
杨:村里还是有一些,不多。当时学经济管理专业,就是想以后做一番事业改善家里的生活。
FW:那时的学费贵吗?
杨:学费2千元,一年花费五六千元。那时,我父亲的月工资三四百元。每次面临交学费时他就卖粮食、借钱等,凑钱供我上学。在学校时我会卖衣服等勤工俭学,想帮爸妈分担点。
FW:如果10年前没有发生这些事情,现在你会怎样?
杨:我的事业应该干得差不多了,我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毕业后在郑州一家电器公司做业务。开始关注市场,来商丘开店。投资五六万元,第一年赔了,2000年4月开始盈利。对着商品大世界,人来人往,生意很好。
被抓之前我雇了司机、四五个业务员,那时,我想把生意做大,做更多的产品代理,当时,我有几个品牌是商丘独家代理。我也买了房,买了车,正准备和我女朋友结婚。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可能是大老板。
FW:未来有打算吗?
杨:想和家人团聚,好好孝敬父母,没有太大期望,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文/记者 邹艳(来源:法制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