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看校
从搏强学校逃出来后的第二周,李剑收到一条短信,一个以前认识的老生说:“大妈死了。”“大妈”是同学玲玲的外号,她今年19岁,因为年龄大、开放、“男人婆”,同学给她起了这个外号。李剑起初并不相信,但越想越紧张,这个年仅16岁、已经辍学5年的男孩还有一些额外的担忧。“大妈怎么会死,是因为我逃跑连累了大家?她会变成鬼来找我吗?”他带着一连串疑问跑去网吧看了新闻才确认,玲玲因为加训死亡,另一个女同学欣欣受伤住院。
李剑见识过教官利落的擒拿术,同学被一脚踹倒,学校里常流传的自杀,但是真的死了人,还是让他震惊。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成功地逃了出来,而且趁着学校这么乱,暂时不会有人来抓他回去,“再也不用四处躲着那辆豫A9F508的银色捷达了”。这辆车是用来找那些逃跑的孩子的,经常蹲守在一些娱乐场所的门口,李剑每次去网吧都要左顾右盼,以防“二进宫”。
6月19日,玲玲离世整一个月,李剑和本刊记者一起去看校。大家把毕业后再回去看望老师叫作看校,不少外地的老生毕业之后都会专程回来。“一直不敢来,这还是逃跑之后的第一次。”他对学校的现在有好奇心,但恐惧学校里不自由的感觉——校园有三道门把守,并不宽敞的运动场,普通的二层小楼,窗户上安装了栏杆。
在搏强学校,学生每天早上6点起床,被子要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李剑告诉本刊记者:“叠不好要受罚,我们把叠得好的被子叫‘神被’,但叠了‘神被’不舍得打开睡也要受罚。”搏强学校的24小时里,时刻存在被惩罚的危险,早上有专门上厕所的时间,其他时间上厕所不但得打报告,回来还要做深蹲。被同学们私下叫作“黑皮”的军事老师负责一天三次的体能训练,动辄就要在120米的小操场跑上百圈。不过李剑对此颇为骄傲:“我是班上跑得最快的,如果不是平时训练,哪能逃出来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手不能随便放,菜掉地上要马上捡起来吃,规定15分钟内必须吃完,如果有剩饭就不许吃晚饭,只能在食堂里罚站。在饭桌上说话会被罚蹲着吃饭,一顿饭吃完往往腿麻得站都站不起来。每天下午都会有一节心理课,大多是“早恋的危害”、“感恩父母”一类内容。李剑反感这种不自在,小学毕业之后,几乎没人能管得住他。
离学校百米之外,他开始紧张,瞪着眼睛,说话声音很大,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转而又缓和地说:“我一会儿在外面等你,就不进去了。”
这时迎面过来一位老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男孩说学校已经彻底关了。站在一旁的老人很不满意,他指着孙子说:“我送他来之前,他连鞋带都不自己系,见人没有一点礼貌,现在生活都能自理了,也有礼貌了。他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我一个人带着他,再不听话怎么办?我再送到哪里教育?”老人说学校已经成立了7年,改变了不少孩子的坏习惯,在家长中口碑很好。男孩没说话,一直在笑。
走近了才看到,学校红色的大门果然紧闭,上面挂了一个木板,写着“此院出租”。李剑开始兴奋起来,学校看起来真的关了。李剑的第一次看校,很快就证明也是最后一次,他的状态逐渐轻松起来。“在搏强待了4个月,女朋友也和我分手了,我要去大门那儿狠狠踹上几脚!”
女同学王依和母亲站在门口,等着老师来开门,把留在学校的衣服拿走,王依向本刊记者抱怨:“不想再穿这身迷彩服了。”母亲很坚定地说:“刚刚给她从头到脚买了一身衣裳,如果今天拿不到就明天再过来。”每有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过来,母亲下意识地把孩子拉到远处。这种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信任学校,把孩子送过来,让她一直坚持训练到最后一天;另一方面,“总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孩子在这种学校里待过吧。以后上学、工作了,被别人翻出视频肯定影响不好”。王依的母亲说。
打破等待的并不是来开门的老师,李剑决定翻墙进去帮王依把衣服取出来。王依和本刊记者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向本刊记者感慨:“虽然在搏强的5个月很苦,但是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心里很不舍得。其实除了校长王总,老师不会轻易体罚学生。”她唯一气愤的一次是,一个老师的润肤乳不见了,说如果没人承认,大家就一起站军姿,站到有人承认为止。一个仗义的同学承担了责任,被老师罚了100个前倒,同学们不忍心她一个人受罚,主动和她一起前倒。王依比画着,前倒时要弯着胳膊,放在胸前,两肘着地,如果想偷懒也有方法,就是用两个手拍地,等身体落地了,胳膊再放下去,全身都不疼,老师也不会追究。但是如果做得标准,胳膊肘会肿起来。
“死亡挑战”
玲玲和欣欣就是被罚前倒时受伤的。“当天晚上我们本来在看‘新闻联播’,玲玲先被叫出去,欣欣稍晚。”犯了错在晚上加罚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王依一步步感觉到事情的严重:她们晚上不到20点就开始摔前倒,到了大家21点半回到宿舍,22点睡觉,躺在床上,她们两个还是没有回来。
大家都听见了哭声。“倒地那一瞬间‘啪叽’的声音很清楚,哭的声音会颤一下,土地应该是没有被松过的,听着就很硬。”王依想按照时间计算她们前倒的数量,推测她们到底受了多少苦。“之前有同学被罚上午500个下午500个,做完胳膊上有淤血,但是人没事。可是她们两个去了太久,数量没法数,可能做了几千个。”
王依的宿舍在小屋,这是比较听话的孩子集中的地方,她没有看到玲玲回到大屋宿舍时的样子,“据说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还吐了血,脸色铁青”。王依没有想到的是,已经是19岁大姐姐的玲玲会死。直到警车开进学校,宿舍的窗帘被拉上,同学们被要求背对着窗户,王依正巧在打扫老师办公室,亲眼看到了警车才确定事情的严重性。
关于玲玲和欣欣晚上被罚的原因,学校里流传着几个版本,每一种说法都被传得有声有色。王依说:“玲玲前一天吃了马老师给的鸡肝,这是只给几个身体情况特殊的同学补营养的,但她第二天早上开始拉肚子,急着上厕所没有打报告,马老师按照规定让她做蹲起,她不愿意。”
“严重的是她和马老师吵架了,吵了几句之后,玲玲说是马老师在鸡肝里下了毒,老师一下就生气了。”这是王依觉得能解释得通的版本,而对于欣欣受伤并且尝试自杀的原因,她并没有表现出理解和同情。“她被罚主要是因为打了另一个女生,而且,她偷吃过很多次马老师办公室里的零食。”王依觉得,比起她平时的表现,5月19日这一次受伤又自杀为大家换取自由是她做过的“最无私的事情”。
学校里一直严格的纪律松动了,老师一下子被抓走5个,一些女生被接回了家。集合站队的时候,一个男生策动逃跑,大喊了一声就往外跑,几个男生也跟了上去,因为大门锁着,他们又灰溜溜地折返回去,男生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被罚站7天7夜,大家上午还去吹空调看电影。这在同学们眼里,是自由程度大大增加的标志。
这个特殊阶段,很多人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玲玲的家长到学校来闹。王依说,玲玲家的亲戚从女生厕所里把头伸进来号召大家把求助的纸条拿给她,还在宿舍楼下喊:“孩子们,不管你们的纸条多小都扔下来,我都能捡到。”
在受伤者欣欣眼里,她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颇有激情的事情,像是一次“起义”。出事之后两天,她在QQ空间里发了自己受伤的照片,膝盖被磕得青紫,胳膊肘肿起来,脖子和手腕上有划伤的痕迹,照片上写了说明:“2014年5月19日我选择了与死亡来个挑战,结果给我赢了一个生存的权利。”照片下面,她号召朋友们转发。
而对于已经死去的玲玲,外人很难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她也把这当成一次“死亡挑战”吗?王依只记得当天晚上玲玲在院子里一边哭一边喊:求你了,别让我摔了,可疼。但是加训并没有因此停止。她因为被老师绊着腿后倒的动作颅脑损伤,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亡。
玲玲给大家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五一”晚会上,她很大方地和一个军事老师跳舞,王依说:“你能想象吗?在搏强,男女生不能说话,她敢直接和老师跳舞,放着慢摇的音乐,把全场的气氛都带起来了。”她给人叛逆的印象,敢于打破一些规则,敢于反驳老师。另一位接受采访的女生张怡说:“玲玲在搏强很不懂规矩,说话可冲,刚来的第二天就当众抱怨老师点名的声音太小,其实大家都能听见的,搞得老师很没有面子。”
玲玲和张怡交往算是密切,但是她多变的性格让张怡很吃不消。“她有时候对我好,睡觉抱着我,让我别害怕。在搏强,大家平时不在意的水果、零食特别缺,玲玲分苹果的时候总把大的一半给我。但她有时候借我东西不还,玩游戏的时候提出很过分的要求,她不管自己做得对不对,有一点理她就要吵,有时候还抢理。”玲玲死亡,马老师被刑拘,张怡觉得难受。“马老师平时对我们很好,和我谈心事,花她自己的钱给我们买东西吃,每个人都是有底线的,如果不是玲玲太过分,马老师不会重罚她。”
而王依觉得玲玲是个特别的人。“洗澡的时候看到她肚子上文了一个弥勒佛,黑色的,可大。在宿舍里,还给我们讲过社会上赚钱有多么容易,她说她的银行卡有花不完的钱,总有人莫名其妙地给她打钱,有人说她是‘带妮儿的’皮条客,她的眼神有时候有一点奇怪,会盯着人看很久,却没有什么神,也有人传她‘溜冰’(吸食冰毒)。”同学们对她有各种各样的猜想,玲玲似乎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
但在玲玲妈妈的眼里,女儿很简单,她否认女儿身上有文身。“她很内向,不爱说话,吃过饭就在家,天天待着。”两年前,玲玲的父母离婚,她跟了妈妈。“她爸不爱说话,但她和她爸能聊。”玲玲妈妈拒绝和记者见面,只愿意在电话里聊聊,与同学的描述相对照,她口中的玲玲像是另外一个女孩。
“我们两个天天都在一起,轻易不会出去,也就在门口超市逛逛,一起在门口跳广场舞,和老太太锻炼身体。”另一个让她着急的事情是:“她也不早恋,如果早恋的话,她早就能出嫁了,曾经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个男孩,部队转业,家里条件又好,可她不愿意。”
之所以把女儿送到搏强学校,她解释说,是因为玲玲不上学了,希望她学点文化,以后自己做生意。她问本刊记者:“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可是想学文化知识为什么要去搏强学校呢?玲玲妈妈说自己看到宣传纸上写着教育、心理、体验……又因为没有拿宣传纸想不起来其他的关键词,总之,觉得学校“差不多,还可以”。她不愿多谈自己和女儿的生活,只说“事情和这些都没有关系,我现在就是想讨回公道”,说完就匆匆挂掉了电话。
逃跑:下一站是哪儿
李剑终于从学校出来了,拎着一包衣服,还没忘了和学校里唯一留守的厨师要了一根烟,他随身带着一个打火机,但大部分时候没有烟。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自在地经过这个大门。第一次来是毫不知情地被骗过来的,离开的时候又像是亡命徒一样身无分文地跑出去。
今年1月份的一天,李剑在家里看电视,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父亲介绍说,这是公安局的警官,要找李剑去问点事儿,问完就回来。“我刚好前几天打了一架,想想也正常,就傻乎乎地去了。”出门才发现车不是警车,只是一辆捷达,穿着警服的人手上还有文身。
在本刊记者采访的7名同学里,每个人第一次去搏强都伴随着一个谎言。王依的版本是爷爷在附近的医院里住院,母亲带她一起去看看,但是车并没有拐进医院的大门,而是进了搏强学校。
李剑记得,当时车开进了一个院子,又驶过一段小路,进入第二道门,看见学校的牌子才觉得奇怪。“要把我送去学校做什么?”李剑铁了心不去,“警察”让下车,他拒绝。几个人很麻利地把他拉进一个办公室,进屋的第一句话就是:“别在这儿牛×,你在这儿牛×不成。”
他很快被安排进教室,坐到了最后一排,旁边的同学悄声给他普及了些生存之道:不能自杀,不能逃跑,男女生不能说话,没特殊情况不能出门,两个月之后才能见家长,给他们写的信要先让老师看,所以不要说不该说的,这一进门就要待半年一直到毕业,学费是3.4万元。李剑的父母在郑州一所大学里承包了个食堂窗口,小学毕业辍学后他开始了漫长的食堂“童工生活”,这种生活是李剑痛恨的,他从家里跑出去,因为没钱花又回去,直到稀里糊涂地进了搏强学校。“花这么多钱到这里干吗?这是一个花钱的监狱啊!”
逃跑的计划也在心里开始酝酿。他最周密的一次计划是偷偷从教室后排的坏板凳上拆下来一根木棍,放在衣服袖子里拿回宿舍,藏在床下。“这一招是我从《武林外传》里学的,吕秀才说把蘸湿的毛巾绑在防盗窗上,用木棍一拧钢筋就弯了。”但是木棍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学校每天的内务检查非常严格,李剑的计划显得有点天真,男女生之间传的纸条曾被发现,学生因此受罚,相比之下,木棍简直是庞然大物。
李剑最好的一次逃跑机会是去看病。因为身上总是痒痒,孔校长带着他去新郑的医院看皮肤科,几次之后,他取得了信任,在诊室等着孔校长交钱回来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机会。但是李剑几次都没有行动,他觉得孔校长人不错,不想让他因此被学校罚钱。“而且那一段时间他的脚受伤了,如果追我,他肯定会很疼。”李剑说。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同学都对孔校长印象深刻,他甚至是不少男生的榜样,从一个普通老师做到副校长,还是一个励志的人生故事。他经常在大家训练的时候说:人在最艰难的时候,再坚持一下,就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了。两个接受采访的男生都和本刊记者强调了这句话对他们的鼓励,尤其是在每一次体能训练的时候,孔校长的心灵鸡汤被很多同学当成灵丹妙药。“搏强唯一的好就是老师,孔校长和我聊天,谈人生,那种尊重的感觉你懂吗?我爸妈不会给我,他们只知道训我,压着我,回家也没有一句温馨的话,出门俺爸还跟踪我,我有时候真想再回到搏强,至少那种日子充实,有人理解。”一个初二的男生说。
李剑一直等着一个机会,就是其他老师带他去看病,只要不是孔校长,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跑。不过在此之前,他找到了另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和一个朋友打扫操场之后休息,发现学校大门敞开着,两个老师坐在不远处,他犹豫再三,被朋友问“是不是男人”,他没有回答,撒腿就跑,出了学校右转有一片小树林,两人在这里把老师甩掉,上了高铁轨道,跑了很远,又躲到天黑才拦了一辆车去了市里。李剑找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朋友借了200元钱付了车费,两个人找了一个网吧玩了一个通宵,直到撑不下去才回家,只是待了几天之后,又和父母吵了起来,他从家里拿了5800元,彻底离家出走了。
最近他在网吧找了一份网管的工作,和几个“毕业”的同学是同行,每天21点上班,负责给通宵在网吧的顾客开机器,打扫卫生,自己也能免费上网。他还没有计划好未来,有一个地方上网,还有钱拿,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以后的路,他说:“也许先攒钱再去做生意吧。”白天的李剑是闲的,他认识了一个大哥,有时候和朋友一起找他喝酒。和李剑告别之前,他很认真地问:“你晚上一起和我那个大哥吃饭吧,认识他,可以扩大你的人脉,对你的事业会有好处的。”(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作者:阿润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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