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再等上几天。”曹广在新浪微博上数着回家的日子。在非洲待了快两年,这位北京安贞医院的普外科大夫有些想家了。
单从外表上看,曹广并不像是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加上魁梧的身材,让他在医疗队中显得粗狂、豪爽。
2012年8月16日,曹广跟随他的18名同事一起踏上了飞往几内亚的航班。这是一支由受原卫生部委托,由北京市卫生局组建、北京安贞医院派出的援几内亚医疗队。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的中几友好医院工作两年,今年9月返回北京。
曹广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想家。就在远赴非洲的前一天,他还坦言,“现在心里似乎还没什么感觉。” 对于两年的援非生活,他曾觉得出发不过是“为不久回归的开始。”
但是,埃博拉病毒的爆发改变了一切。
今年3月份,在几内亚官方尚未确认疫情的时候,曹广曾接诊了一名有出血症状的患者,病人最终死亡并被证实感染埃博拉。没多久,医院内与这名病人有过接触的6名医生护士都感染,其中包括曹广的搭档。因为曾给这名患者检查过,有密切接触,曹广也被隔离观察。
万幸的是,21天隔离期后,他被确认没有感染埃博拉病毒。
中几友好医院坐落在科纳克里的一座山顶上,一排白色的二层小楼和几间蓝顶的平房是医院的主要建筑。它们将诊区围成了一正方形,中间有一个标准的篮球场。援非两年内,曹广和同事们曾在此与当地华人企业打过几场篮球赛。
和利比亚其他地区不同,中几友好医院整洁、祥和。在楼后的花园里,大家种下了各种蔬菜,并且利用不大的一处池塘,养起了乌龟和小鱼,甚至买来了两只母鸡,可以定期收获到新鲜的鸡蛋。
谁也没有想到,这里竟会成为埃博拉肆虐的地方。
“Ebola、爆发、出血热,几个单词像利剑一样刺进了我的眼睛。”噩耗传来的那个早上,曹广说自己“瞬间头皮发麻”。
2014年3月24日,当曹广穿着白大褂走进手术室,和当地黑人搭档医生一起完成一位华人患者的手术后。他接到了一条几内亚政府向全体民众发布的短信。在向随行的翻译求证后,曹广这才知道埃博拉病毒在几内亚爆发了。
3月24日,世界卫生组织在日内瓦表示,根据几内亚卫生部的消息,埃博拉病毒已经侵入利比里亚边境,开始在其东南部森林里扩散。
这是埃博拉病毒首次在几内亚爆发,世界卫生组织已经确认在盖凯杜、 马桑塔、恩泽雷科雷和基西杜古区共有86起病例,其中59人死亡。
埃博拉病毒属于丝状病毒,呈长丝状体,外形酷似中国的“如意”。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知道的最可怕的病毒之一。
感染者会相继出现高烧、头痛、呕吐、腹泻等症状,继而导致人体内外出血,除了 “七窍流血”外,身体其他地方的孔洞,例如肛门、生殖器,甚至不小心扎出的伤口,都会出血,因为此时,人体内的器官基本已经坏死糜烂,血液奔流,无孔不出。
埃博拉病毒的致死率高达90%。病人一旦感染,没有疫苗注射,也没有其他治疗方法。在西方,曾有学者表示,感染上埃博拉的人会在你面前“融化”掉。唯一的阻止病毒蔓延的方法就是把已经感染的病人完全隔离开来。
曹广慌了。他很清楚,埃博拉病毒最主要的传播途径是接触传播,感染者的血液、体液、呕吐物、分泌物、排泄物均具有高度的传染性。作为一名医生,他很可能会因为接触病人和亚临床感染者而感染。
他立刻想起了10天前,因腹痛、呕血、发热、乏力被普外科病房收治的一名当地35岁男性患者。虽然经过治疗,他的胃肠道出血及腹痛症状虽有所缓解,但体温一直在37.5℃到39℃之间波动,而且左眼球结膜的出血范围逐渐扩大。
曹广记的很清楚,入院后第四天,患者曾出现抽搐躁动,当护士为他翻身后,患者左臀部肌肉注射点渗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周围厚厚的衣裤,就连身下的床单,也都留下了一大片血污。在这名患者死亡时,曹广看见他的左眼白眼球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红得让人害怕的兔子一样的眼珠”。
虽然事后这位患者被证实是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的第一例埃博拉患者,但当时曹广并不知道这些,他一直在心里嘀咕,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埃博拉感染者?
曹广想起就在刚刚的手术前,和他搭档的两名黑人医生均表示过很累,很不舒服,也不想吃东西,甚至有一个人猜测自己可能正在发烧。而他们都是与病人接触最多的人。
“想到这里,一个不祥的念头闪现在我的头脑里。从那个患者住院的第一天开始,我和病人还有搭档们每天都有接触,自己会不会已经被这病毒感染,正等着出现类似的症状呢吧?”曹广瘫坐在了宿舍里。
在几内亚,感染了埃博拉病毒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
在援非的一年多时间里,曹广曾亲眼目睹了当地护士用烧开的的矿泉水为患者冲洗腹腔;用系个扣的方法,来保存输液管;甚至引流管只有满了才会倒掉;输液没了,患者就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手已经肿了,套管针依然不能换,因为还要走液。
他自己也曾做过“出格”的事。因为停电,他第一次在手机电筒的全程照射下完成了一台阑尾手;因为手术衣不够,他也曾光着膀子、穿着日常服装进行手术;仅有的一套普外科器械,在碰上连续多台手术时,常常要等待器械消毒,再次拿起时甚至会烫手;刚到吉贝医院做第一台手术时,曹广的手就被针扎了,这在艾滋病高发的非洲相当危险。尽管检查证实患者没有携带艾滋病病毒。
当听到那位患者的四位家属发生了同样的症状后,曹广感觉“一阵头皮发麻,就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我极不情愿的给自己下了结论:我已经被病毒感染了。这个时候似乎一切都是无用的,只能默默地为自己祷告。”作为一名医生,曹广很清楚所有曾经接触过这个患者的人,会面临着多大的危险。他知道现在了除了隔离观察,已经别无选择。
3月26日,曹广主动向队里说明情况。
《北京晚报》的一篇报道描述曹广被宣布隔离的经过。
3月27日下午4点,曹广正在打乒乓球。医疗队队长孔晴宇走了过去,宣布让曹广隔离,“老曹,13亿中国人中你离埃博拉病毒最近了,希望你坚强,你能理解。”
曹广二话没说,同意。
与曹广一起隔离的还有医疗队的内镜专家吴素萍。她也参与对那名患者的救治。
很快,坏消息接踵而来。
在对所有出现症状的医护人员进行埃博拉病毒检查后,检测结果显示普外科里的3名同事无一人幸免,全部为埃博拉病毒阳性——扎伊尔型,病毒感染死亡率——90%。此外,胃镜室、放射科各一名医生还有一名门诊护士,也全部感染了这种病毒。
这样紧张的场景让医疗队的成员想起了当年的非典,“可这埃博拉出血热要比非典凶残100倍呀!”
“我的情绪瞬间跌倒了谷底,面对这样残酷的病毒,我这个目前还没有什么不适感的被观察对象、一个平时性情粗放,见惯了生死的外科医生,也不自觉的开始仔细体会身体上所有细微的变化。”曹广说道。
在被隔离的头几天,每天早上起床洗脸时,他会反复在镜子前观察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那种跟患者相仿的眼结膜出血;白天的一点点头晕就会开始紧张,想这是不是发病的先兆;即便体温刚到36.9,也会开始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就连身上起了一个小疹子,也会联想到是不是病毒感染造成的。
“我平时的生活节奏和习惯也随着隔离而完全改变。平时只有渴了才会想起喝水,现在每天强迫自己多多喝水;医院给我们配备的维生素,平时我连看都不看,现在却规定自己必须按时吃下以提高身体免疫力;原来最喜欢和同事一起游戏娱乐,现在只能自己找没人的时间和地点进行轻微的活动来放松心情;原来喜欢听的评书相声,现在都感到十分无趣。”
4月1日,当他的搭档盖思姆和护士卡马拉因感染病毒死亡的消息传来时,曹广哭了。他和盖思姆是一同战斗的伙伴,胖胖的小盖比曹广略微矮一点,两人一起手术的几张照片,一直保存在曹广的QQ空间里,伙伴的离去,这让曹广的情绪有点缓不过来。
清明节那天,曹广和吴素萍一起面朝西方,给逝去的小盖和卡马拉烧了自制纸钱。曹广并不信这个东西,只是想借此表达对朋友的慰藉。
“尽管我早已预料到在缺医少药的非洲,那些不幸的患者的结局,但当我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的眼眶依然在瞬间就被伤心的泪水浸湿了。” 曹广说。
“在这21天里,我害怕过、伤心过,但同时也感动过、欣慰过。它让我懂得了,‘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而美好的事情。”这是曹广在结束隔离时,写下的一段感受。
比曹广提前3天解除隔离的吴素萍,也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热爱生活,珍惜生命”。
曹广说,帮助他走过黑暗的是他的家人。每天早上5点,曹广的父母都会准时守在电脑前,等待着儿子报上自己的体温,晚报了一分钟、或者体温比昨天稍高了一点,都会让他们心神不宁。父母告诉他,在他的体温面前,全世界的新闻头条都无足轻重。
妻子则试图用玩笑来给丈夫曹广解压。虽然当得知和丈夫一起工作的医生已感染死亡后,极度的紧张和担忧让她病倒,但妻子却笑着在电话里表示,自己是被电话传染的。“我在这边替你生病,你在那边就不会生真的病了。”
曹广说,短短的一句话,让他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生死相依。
而当得知自己十岁的儿子,知道老爸在非洲的遭遇后瞬间泣不成声,并求妈妈打开电脑,看看爸爸的样子后,曹广的眼眶又一次湿了。“我知道,这泪水是儿子第一次因为担心家人而流的,儿子长大了!”
曹广是幸运的。
再过几天,他将踏上归国的班机。而据最新数据显示,西非国家感染埃博拉病毒的人数已上升至1848人,其中1013人死亡。“作为第一个接触患者的中国医生,当时的心情确实难以用语言表达,恐惧、祈祷、惦念、失望、感动……太多的情感溶于其中。”
和其他援助医生一样,曹广并不想突出自己的感受。在离开几内亚的一个月前,曹广在微博上写道:“看着头像中夫人和宝贝儿子的照片,确实想家了。”
注:经曹广本人同意,本文部分内容引用自曹广新浪微博及其《隔离埃博拉 骨肉牵连生死依》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