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邹勇(左)与王林早年合影

　　7月17日，警方已启动邹勇尸体打捞工作。

　　多个独立消息源告诉新浪《新闻极客》，犯罪嫌疑人刘峰、朱礼通被警方控制后已供述，二人于7月9日绑架邹勇至一辆黑色雷克萨斯轿车上，当场将其杀害，运至上饶万年县一砖厂焚尸，残余尸骨抛沉鄱阳湖。

　　一周后，警方宣布“气功大师”王林涉案。

　　邹勇46岁。被绑架前3天，他刚过完生日，为自己摆了一桌午宴，请来了孙白在内的20多位朋友，“第一次带来了他12岁的小儿子。”

　　席间，邹勇让儿子两次举杯，说了两遍：“记住在座的叔叔伯伯，爸爸在最苦的时候、受难的时候，这些是对爸爸最好的叔叔伯伯，你长大了，要记得他们每个人，报答他们。”

　　孙白说，现在想来，就像遗言。

“王林的案子目前定不了性”

刘、朱二人绑架邹勇时所开的车辆

　　一位不愿具名的知情人告诉《新闻极客》，王林的案件“目前定不了性”。

　　截至7月20日下午2时，警方尚未公布确认邹勇死亡及王林雇凶杀人的新消息。

　　在7月16日发布的通稿中，警方强调“经初步审查，刘、朱二人对绑架、杀害邹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其中并未确认邹勇死亡。

　　来自江西本地媒体的报道称，王林曾招供，他并未直接接触过凶手，没想到他们把邹勇弄死了。

　　前述知情人士称，在看守所内，“王林有自己的说法”，一直未承认雇凶。

　　王林家人为其聘请了知名律师陈有西。律师认为：根据目前信息，江西公安机关没有发布过王林涉嫌雇凶杀人的消息，只是说涉案被查，还要等公安机关发布正式的侦查结论，才能知道王林到底有没有卷入杀人案。

　　自称曾是邹勇“粉丝”的严冬冬，现在自己也有很多“粉丝”。

　　在萍乡的特殊语境中，“粉丝”即为“马仔”。他与王林和邹勇都曾有十分紧密的接触。

　　“‘王林有他自己的说法’是最狗血的剧情，或许真的会出现逆转。当所有人都认为杀邹勇的是王林，结果却不是。”严冬冬说。

　　与《新闻极客》会面前一天，严冬冬还觉得，那些说王林怎么会蠢到杀人的人，根本不了解这种“项羽宁自刎也不肯过江”的心境，王林今非昔比，被逼急了放手一搏，一了百了也是有可能的。

　　王林家人对外曝光了多份承诺书，其中一份写给涉案的深圳人黄钰刚：“我本人王林委托黄钰刚办理邹勇案件事宜的费用，共计现金人民币1200万元整，现金分两期支付，1.免去邹勇人大代表身份后三天内，支付600万元整。2.公安机关抓捕邹勇归案后，三天内付清600万元整，否则本人承担一切经济和法律责任。承诺人：王林。”

　　萍乡坊间认为，王林家人希望以此证明，一直以来，王林都是希望通过法律途径惩治邹勇。

　　不过，据一位与政府关系密切的萍乡人士称，“王林非法拘禁邹勇是逃不脱的，警方已经确认王林参与了这件事，证据链已经明确。”

　　7月12日，王林确实在深圳的住所与刘峰见面，据严冬冬透露：“刘峰是冒充领导亲属跟王林见的面。以往很多人这样做，忽悠王林可以搞定邹勇。”

最后的生日宴和酒店门前的祭拜

邹勇曾组织人到“王府”讨债

　　在萍乡，甚至有人猜测这次是邹勇自己做局，为了彻底败坏王林的名声。

　　然而，更多与邹勇相识的人相信，邹勇的确死了。

　　“他的几个小兄弟在门前给他烧纸，烧了钱、烧了女人。”严冬冬指着七星国际商务酒店门口说。

　　反腐风暴之前，萍乡市安源区的七星国际商务酒店是市里最好的酒店，金碧辉煌、财源滚滚。“现在没落了。”严冬冬说，被绑架前，邹勇在这里至少住了3年，每月1万元。

　　他长期住着一间行政套房，“东西至今还在房间里。”

　　据邹勇身边人介绍，7月9日上午邹勇去一家按摩店按摩，“是朋友介绍他去的，在安源老城区的一片旧楼里，周围没有摄像头。”

　　当日上午11时许，邹勇从按摩店出来，被两名“自称警察”的人塞进一辆轿车。“应该是有一些反抗，被路过的老太太目睹并告知按摩店老板。”

　　按摩店老板赶紧打电话给介绍邹勇来的人，介绍人联系到邹勇的司机。司机当天被授意去接邹勇放暑假的儿子回家，没有与邹勇在一起。

　　随后，司机联系邹勇家人。邹勇弟弟报警。

　　警方通报称，“7月9日15时许，萍乡市公安局安源分局接到报案称，萍乡市民邹某被身份不明人员绑架。”

　　第二天，孙白接到电话，一个人问他，邹勇在上饶万年县有没有债务。

　　近两年，孙白跟邹勇走得很近。

　　“那通电话里，我知道邹勇死了。说是被抓上车后，邹勇反抗，就在车上开枪爆头了。”孙白说，当时还没有人认为是“王林干的”，“以为是邹勇欠万年那边的钱，有人寻仇。”

　　对方告诉孙白，邹勇的尸体被带到万年县的一个废弃砖厂焚烧，烧不尽的残余骸骨被抛到鄱阳湖。而该砖厂归犯罪嫌疑人之一的朱礼国所有。

　　孙白说，几天前，警方已经进行了DNA比对。

　　在绑架邹勇的浙C牌照雷克萨斯轿车上，遗留有血迹，跟邹勇小儿子的DNA比对后，确认是邹勇。

　　就在被绑架3天前，邹勇刚刚过了46岁生日。

　　这也是作为好友的孙白第一次见到邹勇的小儿子，“他以前从没带家人出席过这种场合。”

　　孙白说，开席后，邹勇拉着小儿子站起来，让儿子端杯饮料敬各位长辈。

　　“邹勇对儿子说，记住在座的叔叔伯伯们，爸爸在最苦的时候、受难的时候，这些是对爸爸最好的叔叔伯伯，你长大了，要记得他们每个人，报答他们。”

　　孙白觉得奇怪，20分钟后，邹勇又把儿子叫起来敬酒，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同于中午在众合口味私房菜宴请朋友，当天晚上，邹勇又办了一场家人聚会庆祝生日。“他常住酒店，平时很少跟家人接触。除了去公司，就是跟王林的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孙白说。

“王林成了过街老鼠，有家不能回”

王林被捕后，“王府”成景点

　　王林在萍乡芦溪镇的家已经红遍全国。

　　如今门前“王府”两个字已摘下，鎏金色大门上花纹断了几处，蛛网旁边趴着一只苍蝇。一支骑行队伍路过，在门前拍照合影。几辆轿车驶过，车主停下来下车拍照。

　　门内冷清得多，“王府”大门很久没打开过了。

　　2014年12月，王林从后墙翻出去“逃走”。

　　王林是香港公民身份。2014年11月底，他从香港回到芦溪。邹勇听说后，带着近百名员工围堵“王府”讨钱。

　　“邹勇说王林欠了他几千万，王林说是邹勇欠他的，但这次邹勇堵门是想要一两个亿。”严冬冬说。

　　他告诉新浪《新闻极客》，王林找了一个老混混来，在后院加上梯子翻墙又逃去了香港。马上，王林在网络上发出一个视频，手里举着一张香港电影院的票，说“家里太吵了，我在香港看电影呢。把邹勇气死了。”

　　“王林吹牛说，我一看外面人这么吵，我就出来了，他们谁都看不到我，不信你们去问XX(老混混)。老混混就说，是是是，大师很厉害。”严冬冬复述。

　　王林要面子，堵门事件之后，他被逼得几乎没再回过芦溪老家。

　　曾经，王林的交际圈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政要和明星，是萍乡的大名人。

　　变故发生在2013年马云来拜访。

　　严冬冬说，他们两个人结拜了，你说牛不牛，领导想见马云都不一定能见到。但前述与政府关系密切的人士称，“就那么一说，歃血为盟才叫结拜。”

　　随后，一向低调的“大师”王林被媒体曝光，大量网友的质疑使他被公众聚焦，“气功大师”王林，能“空盆来蛇”、“断蛇复活”、“徒手断钢筋”，还可以治病。

　　“骗上不骗下。”严冬冬说，王林忽悠高层，老百姓却都不相信他，骂他耻笑他是大骗子。

　　此时，邹勇借势利用媒体，兜了王林的老底儿。

　　“表面上看王林还有着数亿身价，没什么惨的。但是你要知道，以前省委书记来他家都要排队，现在成了过街老鼠，有家不能回。”严冬冬说，上个月王林过生日，只去了一名曾受过王林提携的官员，“都躲着他了。”

　　2013年后，王林远避香港。2014年底好不容易回来，却被邹勇堵在门内。

　　“一个60多岁的老头在里面有多焦虑，着急到把大门从里面焊死。这是他最无助的一种方式。”严冬冬说，他怕邹勇冲进来杀了他。

巨额债务下邹勇的“最后一搏”

王林(左二)与马云(左三)合影

　　“邹勇放出狠话，自己在练枪法，在靶场里面把目标贴上王林头像，一打一个准儿。”

　　邹勇曾经的“粉丝”告诉新浪《新闻极客》，“邹勇亲口对我说，王林几个儿子他现在都在调查，全部要做掉。”

　　今年2月，邹勇去深圳找王林要钱，结果被狠狠打了一顿。回来后便扬言要杀王林。在这名“粉丝”看来，邹勇就是为了要钱，他成心放话出去，威胁王林。

　　邹勇给王林买过一辆劳斯莱斯，花费700多万；王林牵线刘志军与邹勇结识，邹勇给了王林1740万“礼金和劳务费”；2009年邹勇拜王林为师时给过王林几百万拜师费……

　　这些都是邹勇想要回来的钱。

　　“他们之间的经济纠纷很难说清对错。”严冬冬举例二人的深圳别墅案。

　　此案纠纷两年，2013年判决邹勇返还王林3300万元，并承担相应的利息。

　　尽管世人皆知此案，却不知道其中另有一番“剪不断理还乱”。

　　2011年前后，王林看上邹勇在深圳市值8000万左右的别墅，想以3000多万的价格买下。

　　“当时王林的确是想占邹勇便宜。”严冬冬说，邹勇顺水推舟，向王林借款3000多万元，并将房产证交给王林作抵押。但私下，邹勇谎称房产证丢失，又补办了一张。

　　王林发现被骗了，担心借款回不来，“就装病。”严冬冬讲述，邹勇去医院看王林，王林说，师傅不行了，可能这次熬不过了，你把钱给我家人，要不就把房子过户给我。

　　邹勇出去抽了根烟，回来拿着烟头往王林身上一扔，“我什么时候欠过你，你个老不死，你是快死了说胡话。”严冬冬说，这是王林亲口告诉他的。

　　深圳房产案是王林和邹勇的三场官司之一，另外有香港房产案和假酒案。前者邹勇获胜，后者未予立案。

　　“在骗这件事上，他们俩不是师徒，简直是父子。”严冬冬说。

　　这更像是邹勇的垂死一搏。

　　曾富甲一方的邹勇，以煤炭贸易起家，曾是萍乡纳税大户，当上了江西省第十二届人大代表。2006年，邹勇通过王林的“牵线”结识了时任铁道部部长的刘志军。拿到了只差国家审批的赣西电煤项目，并得到了配铁路专线的承诺。

　　赣西电煤是当年国家发改委列入十大重点示范的项目，邹勇为其向银行贷款8个亿，筹备6个煤矿。

　　萍乡市规划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向《新闻极客》证实，赣西电煤从未运营，也从未盈利。

　　就在邹勇与师父王林交恶的2011年，煤炭行情急转直下，中国煤炭市场的黄金期结束了。“8个亿的贷款，一年就近8000万的利息。”

　　孙白说，邹勇为此背上10多亿的外债，包括银行贷款以及拖欠建筑商、供应商、私人债主等的欠款。除此之外，好赌的邹勇在澳门欠下2000万赌资。

　　邹勇失踪后，孙白和几个朋友曾怀疑，“不是王林干的，就是澳门的债主干的”。

　　在孙白眼中，邹勇依旧雄心万丈，“毕竟曾经成功过。”

　　邹勇每月去赣西电煤总部开一次会，会上要求全部员工必须说普通话，“这在萍乡的企业很难得，说明他的严谨。”邹勇还与山西某煤炭公司合作，想借此翻身。

　　在严冬冬眼中，“又大方又挥霍无度”的邹勇想尽一切办法“榨钱”。不论是堵门还是扬言杀人，都是为了要钱。

“大师”靠掮客和放贷敛财，“只进不出”

王林与苏哈托(中)合影

　　芦溪镇“王府”不远处，是王林耗资1.4亿所建的建勋寺，金碧辉煌。

　　“行内人告诉我，其实造价也就200万。”严冬冬说。

　　对于王林来说，建寺庙是做善事。

　　“王府”附近居民告诉《新闻极客》，王林时常会给生活困难的邻居分发粮油等生活用品，还拿出过一二百万接济当地困难户。

　　尽管如此，当地人却很少念王林的好。“你偷了东西再来帮助我，只是伪善罢了。”严冬冬说，当地人没几个信王林，都觉得他是骗子、大忽悠。

　　当地人大多会“嘴下留情”，他们鲜有人亲眼见过王林变蛇，但都认为王林奇人异相，“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尤其是那个鹰钩鼻。”

　　就连亲眼见过王林变蛇的严冬冬也会怀疑，王林是否真有特异功能，“的确没有看出破绽，所以有人会那么相信他。”

　　更让人感到神秘的，是王林的财富和人脉。

　　王林曾在2013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他的财富来源，“90年代初在广东这边炒房。”

　　他的发迹始于上世纪80年代。

　　王林的个人写真《中国人》一书，大小超过15寸笔记本电脑，巨沉。书中与王林合影的人，从国家领导人到国际巨星。书中介绍，1986年一批气功大师和特异功能者脱颖而出。王林是通过国务院人体科学工作组测试后的编号“001”。

　　1994年12月，王林为时任印尼总统苏哈托发功治病，“施法七分钟就将苏哈托在体内三个部位危及生命的整块结石取出。”苏哈托馈赠王林金表、豪车和巨型钻戒。

　　此后，王林的政商圈如滚雪球般胀大，谁都知道讨好王林可以搭上想要的人脉。王林敛财方式遂固定为政商圈内的掮客和放高利贷。 “王林到底有多少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像个貔貅一样，只进不出。”严冬冬说，王林是个“守财奴”。

　　“这两年，王林找人摆平邹勇的骚扰。他送了对方一个A名牌的包和B名牌的皮带，全都装在C名牌的包装里，都是低级的山寨货。”严冬冬说，王林习惯了只靠忽悠就让别人给他办事。

　　邹勇拜王林为师是在2009年。严冬冬觉得，每个人接触王林都是想用他的资源。

　　严冬冬和孙白都说，王林好色尽人皆知。“他说练功要采阴。”孙白说。

　　邹勇为了讨好王林，师徒间有个暗号。如果王林身边有其他人，邹勇只要打电话告诉王林“副市长来了要见你。”王林就知道是给他找好了女孩子。

　　2011年以前，王林在当地能呼风唤雨。

　　严冬冬说，王林此前跟当地一公安局局长关系特别好，局长非常迷信他。“局长的老婆得了癌症，死之前都是叫王林治病。王林说什么都是神一样，甚至可以影响系统内部的人员调动。”

　　当年，王林收邹勇为徒。邹勇在七星酒店倒车时剐蹭，迁怒保安，砸了七星酒店。

　　酒店有公安系统背景，“本来邹勇要完蛋了，但王林出面保下了他。”

“邹勇和师父王林都是被时代淘汰了的”

邹勇位于凤凰山庄的豪宅已抵押

　　邹勇自幼习武，40多岁了也能将腿抬起到后脑勺。

　　孙白在邹勇落难的这两年与他熟识，在孙白眼中，邹勇讲义气、有雄心、年轻有为，落魄时也保持了好心态。

　　知道邹勇死了，孙白还在赣西电煤工厂忙前忙后。

　　严冬冬说：“跟他们走得越近的人越知道他们有多坏”，他直言邹勇和王林一个是无赖，一个是骗子。“邹勇拜师王林，就是为了攀附王林的资源。”

　　但孙白觉得，“邹勇可能真的崇拜王林的气功。”他说，王林让邹勇去练功，给了他一本淘宝上10块钱的《万法归宗》，还有一个小板凳，让他拿着板凳天天往自己身上砸，说要打通任督二脉。

　　这也是拜师两年后，邹勇指责王林欺骗他的原因。

　　其实，邹勇实力不凡，在萍乡的豪宅比“王府”还要气派。

　　萍乡最好的小区凤凰山庄，有一处别墅区。一排排独立别墅之间，一栋2000平米、3层高的金色别墅像城堡一样。

　　严冬冬说，这是邹勇将原本的两栋别墅拆了，改建成一整栋。别墅外围了一层3米高的围墙，也是邹勇自己建的。

　　“去年刚完工，一天没住过就被拿出去抵债了。” 严冬冬说，同样被抵押出去的还有邹勇在北京西四环700平米的办事处以及两辆奥迪。

　　走到这一步，严冬冬觉得，邹勇倒是又和师父王林一样，被时代淘汰了。“国家战略调整，他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在敛财，完全支撑不了生意上的资金运行。”

　　邹勇落难了，孙白说：“他之前借过几千万的人，现在100万都不肯借给他。”严冬冬说：“他欠别人钱不还，人家找到他，他说你来，我还你天地银行的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新闻极客 冯晨 刘洋 江西萍乡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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