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阳光和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你都能发现中国餐馆、中国集市和物美价廉的中国货。而从事这些买卖的中国人，往往是非法移民。由于他们的特殊身份——“黑着”，人们很难真正接近他们。但是在他们的背后，却隐藏着复杂的法律、经济、社会和历史原因。讲述他们的故事不易，为什么要讲他们的故事？其中的故事似乎也不得不令人思考……

　　-“金色冒险”号事件和彼得·邝

　　提起发生在1993年6月6日的“金色冒险”号事件，几乎无人不晓。当时满载着286名中国偷渡者的“金色冒险”号货船在航行了四个月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纽约港，由于岸上的人出了岔子无法用小船接应，货船强行登陆，搁浅在距海岸只有几百英尺远的海滩上。船上的偷渡者纷纷跳进齐胸深的海水中打算游完这通向美国的最后几百英尺路程。结果十几个人当场被淹死。当地的媒体纷纷前来采访。全世界不久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群浑身湿透了的中国人在毯子的包裹下抱成一团，呆呆地望着摄像机镜头。

　　近十几年来在报刊上，类似这种截获一船一车偷渡者的故事并不少见。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典型案例就是2000年6月19日的多佛惨案。一辆载有58名中国偷渡者的荷兰籍货车在英国多佛港被截获时，里面的乘客几乎全部被闷死。

　　这些案例说明了什么？它们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为什么在人类历史已进入21世纪科技、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还会出现这样听起来几近荒唐的事情？

　　在前去采访“金色冒险”号事件的人们中，有一位移民研究专家彼得·邝。他1972年从重庆移民到美国，在纽约唐人街一住就是十几年，一边求学一边打工，先后在唐人街社区学校、银行、社会机构兼职。“金色冒险”号事件发生时，他已经是拥有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头衔的纽约大学教授、纽约亨特学院亚美研究中心主任，出版了好几本有关唐人街的书。这次在全世界引起震惊的非法移民货船闯滩纽约事件，再次激起了他脑子里的上述问题，使他下决心完成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写一本有关在美国的中国非法移民的书。

　　从此，在纽约曼哈顿的旧唐人街到新兴的皇后区和布鲁克林的中国人居住区，从咖啡店到职业介绍所门外排队的人群，甚至关押“金色冒险”号乘客的监狱和他们的家乡中国福州、温州地区，彼得·邝采访了数百名中国非法移民和家属。与这些人做深入的交谈是困难的，他们每天都害怕被移民局抓住，生活总是被还债的阴影笼罩，谈到“蛇头”或雇主就更加忌讳。尽管如此，懂得好几种中国方言的彼得·邝利用深夜他们下工和他们需要帮助时去采访。他还到警察局、移民局、律师机构了解情况。经过四年的努力，一本《黑着——在美国的中国非法移民》的书在美国出版了。

　　-“金色冒险”号幸存者的命运和“黑着”的日子

　　根据彼得·邝的调查，“金色冒险”号上的乘客有十多个死亡，一少部分被允许上岸，绝大部分被关进了监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船上的“蛇头”只被关押了6~12个月就被保释出狱了，而大部分“人蛇”都被关了三年零八个月。1997年2月，克林顿政府终于同意假释他们。刚刚获得自由的他们，一出狱就接到“蛇头”的通知，每人欠款3万美元。他们开始了像其他非法移民一样“黑着”的日子。

　　彼得·邝向我们讲述了几个非法移民在美国的生活。

　　郑先生原是福州城外长乐县的一个教师，1993年借了高利贷，远离妻子和女儿偷渡到美国。为了早日还清债务，他每天在唐人街的餐馆里工作12个小时，夜间在一幢写字楼里当守夜人。问他每天什么时间休息。他说：“我只是抽一点零碎的时间睡觉。”他和另外19个单身汉合住在一个30平方米的楼房里，里面塞满三层床铺。他的铺位每月租金90美元，像同室的一些人一样，为了省钱，他每天只租一部分时段。他靠吃馒头、腐乳和泡菜度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郑先生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抱怨。他只是说“蛇头”也许太贪心了点。他的梦想是等攒够了钱，还清债务，再把妻子和女儿接过来。而他借的高利贷要高达30%的利息，如果每月赚800美元，只够还利息，但钱最终是一定要还清的，所以郑先生这样拼命。

　　拼命的结果就是身体垮掉。蓝先生五年前偷渡到美国，辛苦工作以偿还巨额债务。在沉重的压力下，他的健康水平每况愈下。考虑到他的困境，妻子也非法移民过去帮助他。但这加重了债务负担，他的健康已恶化到不能工作的地步，只能依靠妻子一个人做缝纫工来维持生活，债务根本无法偿还。没有身份，没有保险，没有钱，蓝先生的病也无法治。一天妻子出去工作后，蓝先生上了吊。

　　-黑色的怪圈和无辜的偷渡者

　　彼得·邝到“金色冒险”号上的死难者家乡福州、温州采访时，听到了这样的抱怨：“如果美国禁止非法移民，为什么不严格地执行法律？这样一开始就不会有人出去了！”事实上，美国一方面禁止非法移民，一方面每过几年又对非法移民实行一次大赦。在两次大赦之间，临时工作许可证也可以使“黑着”的人们不致饿死。彼得·邝说：“与我交谈过的那些偷渡者都把赌注押在下一次大赦上。”美国为什么要大赦非法移民呢？归根结底是美国经济长期以来对廉价、驯服劳动力的需求，这使美国无法找出一个有效途径来对付非法移民问题。可以说，世界性的结构性就业失衡导致了过去20年来的全球人口流动。

　　这使得国际人口走私犯罪集团有利可图，铤而走险。彼得·邝在书中披露，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际人口走私每年获利高达30～95亿美元，比许多毒品走私的利润还高，因此不少毒品集团利用贩毒网络从事人口走私。中国人口走私网络每年获利可达20～30亿美元。它的传送网络遍及世界各地。偷渡美国的费用由最早的每人几千美元涨到现在的5万美元。

　　大规模的移民给接收国的社会和经济带来冲击，已经引起世界各国的普遍忧虑。为此，许多国家制定了极为严格的限制移民措施，同时加强了打击非法移民的力度。美国用于打击非法移民的经费近十年来增加了几十倍。但所有的防范措施收效甚微。犯罪集团可以利用美国政府的每一个弱点，如管理力度不够、缺乏政府间及政府内部的协作、官僚主义、法律漏洞等。这就形成了一个极为可笑的黑色怪圈。

　　彼得·邝在中国福州、温州等沿海地区的调查还表明，这些地区的海外移民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复杂的历史、亲缘关系使这些地区成为中国偷渡事件的主要发源地。亲戚邻里间的相互攀比、蛇头的花言巧语、人们自己心中编织的图景，都能使这些地方的人们不慎走上偷渡之路。一旦迈出了这一步，背上了巨额债务，就很难回头。彼得·邝说：“与我交谈过的每一个福州人，都后悔自己来美国。”林太太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劝丈夫和亲戚们打消偷渡的念头，但丈夫以为她移情别恋，亲戚以为她不愿帮忙。最后丈夫成了“金色冒险”号上的囚徒。

　　-关于“黑着”的思考

　　在不了解“黑着”的生活之前，我们可以指责偷渡者崇洋媚外，不要尊严；了解之后，我们真是感到，偷渡者是无辜的，他们要追求更好生活的愿望是正常的。他们只不过在错误的时间地点、以错误的方式试图实现本来并不错误的梦想。如何使偷渡者不犯这样的错误、不过“黑着”的生活，是人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其实，对于非法移民光靠打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他们的命运应该引起中国政府机构、学术界、社会工作者、地方官员以及一切关心中国人疾苦的人们的注意。就在目前全球知本家、资本家们都把中国作为新的投资绿洲、企图到中国发财的人流涌动时，却不断出现中国人试图到国外发财的热潮，人们往往忽视了一个以牺牲个人的尊严、安全，而去争取一个更缺乏尊严更没有安全感的生活这样一个可悲的浪潮。在这样的双向交换中，对于非法移民，人们可以鄙视他们，可以忽略他们，可以怜悯他们，但他们以非常大的数量、非常快的频率告诉人们，光有这些鄙视、忽略、怜悯是远远不够的。

　　世界知识出版社图书编辑袁路明在编辑制作《黑着——在美国的中国非法移民》一书时，负责编排图片的姑娘惊讶地问：“这图片上的事是真的吗？既然偷渡者日子那么惨，为什么还要去呀！”是的，中国的有关主管机构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

　　目前世界范围内的结构性就业失衡导致大量高技术性职位空缺，构成对各国白领的吸引，而发达国家的蓝领就业机会对本国人缺乏吸引力，对移民蓝领劳动力却是机会。因此，中国加强高度组织化的劳务输出应是疏导非法移民的有效措施之一，中国人吃苦耐劳、富有纪律性的优良传统应使这种组织化成为可能。打击和疏导相结合应是解决非法移民问题的有效途径。否则，不仅钱让“蛇头”赚了，偷渡者把尊严和生命搭进去了，更重要的是中国的脸也丢尽了。(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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