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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国际问题观察员 庄礼伟发自吉隆坡
萨拉赫丁清真寺，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之一，位于马来西亚雪兰莪州州府沙阿兰(Shah Alam)。
清清凉凉的世界，清清凉凉的蓝与白，洁净的地面，高大的穹顶，没有迎面砸来的满 天神佛，也没有熏香和油灯，只有一个文文静静的披着头巾的马来女孩站在礼拜堂的门口，微笑着解答游客的提问。她唯一的命令式语句是游客不能进入礼拜堂中。而站在这个空旷、安静的殿堂的门口，笔者好像已经被一种肃然的气氛挡住了脚步，并不需要她说不可以。
这是他们的殿堂，他们在其中感受着生命的意义和生命中的愉悦。
在远处的游廊，隐隐传来了孩童的笑声，循声而去，原来是在清真寺中学习宗教课程的一群儿童。他们穿着统一的绿色学生服，在课余时间嬉笑打闹。
他们只会说马来语，也会几个简单的最流行的英文单词。多有弯眉深目的容貌，其中可能还有若干是华裔和印度裔儿童。他们虽然在清真寺中学习宗教知识，但课间打闹的情形，全世界儿童大约是差不多的。在男童后面，几个披着头巾的女童，却是羞答答地躲着笑，并拉起头巾一角，遮住她们雪白的牙齿。
出来时看见前方的一个廊柱旁，有几个女童赤脚坐在如镜子般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凝视着远方的棕榈树，安静得就像一组小小的群雕。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们的绿色衣袍，像荷叶静止在水面上。
这里是一方遍布着清真寺的国土，清真寺使热带的国土恬静而清凉。
伊斯兰教复兴大潮
离开暂时不做礼拜的寂静的萨拉赫丁清真寺(它占地15公顷，大殿可容纳2.7万人)，笔者有一种从某种具震撼性的氛围中走脱出来的感觉。现实中的马来西亚伊斯兰教世界，远比那群天真的小穆斯林戏耍的小天地要复杂得多。
20世纪70年代，马来西亚受到伊斯兰教复兴运动的冲击，并逐步演进到今日的宗教社会形态和宗教政治格局。在复兴运动中，大多数穆斯林成年妇女穿上了伊斯兰服装，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许多男子留起了先知穆罕默德式的大胡子。穆斯林的饮食法则越来越严格，巧克力、饼干、番茄酱乃至药片该用哪一种动物胶也成为敏感的问题。穆斯林在他们的非穆斯林朋友的餐桌前也变得谨小慎微。舆论严厉抨击女子在户外穿着运动衣裤参加体育比赛，主张穆斯林妇女“发展室内爱好”，少抛头露面。西方流行音乐、舞蹈、戏剧、电影被视为颓废放纵，大街小巷充斥着关于个人道德、宗教仪式、对真主的义务、审判日和来世的磁带和书刊。
在引进了西方政治制度的马来西亚穆斯林社会，实际上存在着以世俗民族主义和建设现代化国家为导向的主流派，和反对西方文明、主张向伊斯兰教传统复归的非主流派。他们在政治上的代表分别是巫统(UMNO)和伊斯兰教党(PAS)。它们之间的政治对抗往往不得不服从议会政治制度的一般规律，即：(1)需靠公开竞选来谋求政治胜利；(2)政治少数派的发言权受到宪法保护。所以，双方都有说话的空间，双方又都不得不向中间靠拢以争取穆斯林主流集团的选票。所以，巫统领导人提出要和伊斯兰教党比赛“谁更伊斯兰化”，而在伊斯兰教党执政的州里，“伊斯兰化”也并没有发展到极致。
在伊斯兰教党执政的吉兰丹州，禁赌、禁酒、禁猪肉、禁皮影戏、禁夜总会和卡拉OK等娱乐场，也禁止官员贪污，这也是该党长期在吉兰丹执政的重要原因。赌、酒、卡拉OK是华人的所爱，不过伊斯兰教党的政策总体上说是克制和清明的，所以华人也并没有从这个州逃离。
“伊斯兰教国”的不同版本
2001年6月，马哈蒂尔首相在巫统年会上宣布，马来西亚已经是一个伊斯兰教国。此后他在不同场合多次重申这一观点。
种族课题和宗教课题，往往是难解难分的一对难兄难弟，不过它们仍有着严格的区分。在马来西亚，种族课题是指“布米普特拉”(Bumi Putera，土地之子，指马来人和少数原住民)与外来的华人、印度人之间的关系，而宗教课题比种族课题更为错综复杂，并具有宏大的国际背景，它的核心问题是，要不要以及如何在马来西亚建立一个伊斯兰教国。随着“9·11”事件发生和政党政治的反复炒作，宗教课题已经远远超越种族课题，成为马来西亚国内的主要矛盾。在与马方学者研讨时，他们也多次提及这一点。
以建立伊斯兰教国、实施伊斯兰教法为宗旨的伊斯兰教党，目前已经取代华人反对党民主行动党，成为国会中最大的反对党。今年6月伊斯兰教党主席法兹诺病逝和马哈蒂尔突然声称辞职这两颗深水炸弹，曾经导致吉隆坡股市一片混乱。伊斯兰教党浩大的声势和全球“文明冲突”的深刻裂痕，是马哈蒂尔宣布马来西亚已经是伊斯兰教国的重要原因，只不过他希望本国穆斯林认清：马哈蒂尔版的“伊斯兰教国”在设计原理、功能和运行稳定性方面，远远超过伊斯兰教党的版本。马来西亚的知名宗教学者Chandra Muzaffar撰文指出：在《古兰经》经文中，并没有提及要建立“伊斯兰教国”。但“伊斯兰教国”在当今世界已经是一个事实。一般认为，伊斯兰教国是以伊斯兰教教义来治理事务的国家，在伊斯兰教国，无论是伊斯兰教徒还是非伊斯兰教徒，都必须遵守伊斯兰教教规，并受到伊斯兰教教义的管治。马来西亚伊斯兰教党支持这种界定。
尽管如此，身世上与土耳其凯末尔世俗主义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马来民族统一机构(即巫统)，在宗教立场上秉持宽容和与时俱进的态度，认为马来西亚可以是一个伊斯兰教国，但不必完全像中东某些国家一样。巫统的法学家指出：在先知穆罕默德和他的同伴还活着的年代，伊斯兰教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止的，而是活着的法律；伊斯兰教教义的宽容和民主化，才使得当时许多的商业中心如巴格达等等，都皈依了伊斯兰教。
与通常的版本所不同的是，马哈蒂尔的“伊斯兰教国”版本尽管主张以伊斯兰教的“原则和精神”来治理国家，但并没有明确规定非穆斯林也必须接受伊斯兰教法管治，并且，马哈蒂尔坚决反对伊斯兰教党在它所执政的州实施残酷的断肢法(据悉，伊斯兰教党已经派干员前往中东就这一课题进行考察和学习)。此外，马哈蒂尔也反对以伊斯兰教法为施政核心，主张维持宪法中规定的三权分立制度。
所以，尽管马哈蒂尔宣布马来西亚已经是一个“伊斯兰教国”，但这不过是巫统与伊斯兰教党进行政治竞争时的临敌应变之策。就通常意义上来说，马来西亚确实还不能算是一个“伊斯兰教国”，并且由于以下因素，伊斯兰教党所希望的“伊斯兰教国”目标只能是遥遥无期：(1)宪法规定马来西亚是一个世俗国家；(2)马来西亚是一个多元民族和多元宗教的国家，约40%的公民是非穆斯林；(3)宪法规定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公民权利，因此非穆斯林的公民地位与穆斯林是一样的；(4)“伊斯兰教国”的某些规定，与当代的普世价值如平等、自由、反歧视、尊重人权等有所抵触。(5)最后，很重要的一点，有马哈蒂尔版本的“伊斯兰教国”存在，伊斯兰教党的版本就难以在全国推广，而即便是在该党执政的吉兰丹州和丁加奴州，相关的情形也没有突破“马哈蒂尔版本”。
马哈蒂尔还主张宗教间的宽容和对其它宗教的尊重。当塔利班政权最高领袖奥马尔(此公集平生之才学，就是为了建立一个超强版的空前绝后的“伊斯兰教国”)宣布对炸毁巴米扬大佛深感自豪并促请伊斯兰教世界向他的“理想王国”靠拢时，马哈蒂尔表示了谴责并保证在马来西亚绝不会发生同类事情。
马哈蒂尔版本的本意，是维持宪法中的世俗主义和宽容原则。在世界上许多国家，虽然公民大多是基督徒或其它某一宗教的信众，但并没有导致这些国家以“基督教法”或其它某种教规取代宪法。所以，虽然上述这场论战发生在伊斯兰教内部，反映的却是进步文明与落后文明之间的冲突。
多元文明的共处与对话
联合国曾经宣布2001年为“文明对话年”，而“9·11”事件的发生，正显示了不同文明、不同利益诉求的国家之间加强对话与和解的不容拖延。在全球“文明对话”课题上，马来西亚以其独特的国情和积极的参与姿态，发挥着重要作用。马来西亚官方和学术机构，曾多次举办伊斯兰教与儒教、亚洲与西方之间的文明对话。在马来亚大学，设有“文明对话中心”(Centre for Civilization Dialog)，研究全球文明的起源、发展、特质与冲突，并开设“伊斯兰教与亚洲文明”等课程。而壮心不已的马哈蒂尔本人，计划在他明年退休后，以温和的伊斯兰国家的代言人身份，从事协调与其它文明关系的工作。在他老人家心目中，这项工作当然也属于一个“世界级政治家”的份内之事。
在马来西亚的国旗上，就已暗示了马来西亚在全球文明对话中的独特地位。国旗左上端的蓝底表示马来西亚是英联邦的成员国，同样处于左上端的弯弯的新月，表示马来西亚以伊斯兰教为主要宗教，马来西亚也是拥有57个成员、代表12亿多人口的伊斯兰会议组织的成员国。
马来西亚不仅是亚洲的人种博物馆，也是东西方文化的汇流之地。在这里，清真寺和佛寺、印度庙、教堂和平共处，马来语、英语、华语、印度语众声喧哗。即便是在伊斯兰教党执政的吉兰丹州，其宗教环境也是相当的宽松，境内有22座暹罗庙和不计其数的华人神庙及神坛，以及为数不少的基督教堂及印度庙。吉兰丹州还有全东南亚最大的坐佛、卧佛。
笔者一向认为，多样性是不可多得的社会资源，是社会进步和变化的源泉。在这方面，马来西亚至少可以说是“物华天宝”。笔者也赞同这种观点：国家是世界政治的一般分析单位，文明则是人类的终极部落。吉隆坡的国际佛教徒塔下和雪兰莪黑风洞印度庙前，朝圣的人们在一个以伊斯兰教为官方宗教的国家里，心无旁骛地向自己的神灵寻求何处安放灵魂的答案。多样性的文明是人类先辈留下的宝贵遗产，从这个意义上说，马来西亚非常富有。
人类文明又具有互通性。文明对话的可能性来自人类文明的诸多相似性和相互容涵。对照《古兰经》和《圣经》，可以发现两者的创世神话有着诸多相似的细节，如亚当夏娃、阴险的该隐、诺亚方舟等等故事，都可在《古兰经》中找到，只不过亚当、亚伯拉罕、摩西等等姓名，按另一种口音被拼写记录下来。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发源于中东的同一片土地，双方的信众不乏和平共处的经历。当皈依伊斯兰教的第一批为数不多的信徒受到迫害时，是阿比西尼亚的基督教政权保护了这批难民。双方的裂痕越来越大，完全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事实上，所有的伟大宗教都蕴含了普世性的伦理和眼光。它们超越地域、部族和种族、肤色，教义所指，都是针对整个人类，基督教是这样，伊斯兰教也是这样。所有的伟大宗教也都把仁爱、和平、众生平等作为基本价值观。所以马哈蒂尔自称是一个“原教旨伊斯兰教徒”。“伊斯兰”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和平、安宁、顺服，伊斯兰教设定世界万物及一切权力都属于安拉，而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是平等的。平等是对话的基础。
对话的最直接的功能，是消除误解和“解除妖魔化”。1996年马哈蒂尔在英国牛津伊斯兰研究中心发表演讲时说：在今天的世界中，实际上在整个历史上，受到误解最深的宗教或许就是伊斯兰教。不仅非穆斯林误解了它，而且穆斯林本身也误解了它(马哈蒂尔在这里不点名地批评了马来西亚伊斯兰教党)。而“原教旨主义”这一字眼也已经被过度妖魔化，人们把它和极端主义划等号。“然而如果人们研究一下伊斯兰教教义就会明白，最好的穆斯林就是原教旨主义者──伊斯兰的原教旨是以和平为宗旨的”。
当越来越多的人为冲突不断在制造伊斯兰教世界的好斗形象时，我们看到了马哈蒂尔这样一位自称是“原教旨伊斯兰教徒”的人，看到他在反复揭示和强调伊斯兰教的“原教旨”其实是和平，这滚烫的世界会不会因此而清凉一点呢？所谓的“相互毁灭原型”又是否只是一个“自我证实的预言”？
笔者认为，伊斯兰教中还有一个字眼也被严重妖魔化，它就是“吉哈德”(Jihad)。这个词的意思是“为主道而奋斗或自我努力，努力过上好生活、使社会更道德和更公正，以及通过宣传、布道和武装斗争来传播伊斯兰教”。这个词在汉语里被翻译成什么呢？──“圣战”，一个剑拔弩张的字眼，似乎正好用它来对应纽约世贸大厦的熊熊烈火。在“原教旨”伊斯兰教教义中，履行和实现“吉哈德”的方式有：用心、用舌头、用手和用剑，这也就是说，履行和实现“吉哈德”的手段多数是和平的；而“吉哈德”的本意，有许多是涉及日常生活的一些美好目标，如完成一项水利工程造福乡邻，如发愤完成学业，如竞赛夺标……这些都是“吉哈德”。所以，为避免误解和全面理解其本意，笔者主张把“Jihad”直接音译为“吉哈德”。其实，面对这个复杂世界和国外学术界泊来的许多晦涩新词，当两三个字有限的汉语难以表达其本意时，我们不妨采取音译方式，以对知识表示尊重，对妖魔化或误读的可能性做出预防。
离开萨拉赫丁清真寺，在从郊区通往吉隆坡市中心的公路上，差不多每隔七八分钟车程就会看到一座清真寺。除了沙阿兰的萨拉赫丁清真寺，笔者多次路过马来西亚大大小小的清真寺门口，但都没有进去。那里头，是一个私密的、清凉的世界，拒绝唐突的访客；那里头，有一种陌生的语言在低低游荡，只接纳那些全身心投入的人。走不进别人的信仰，但何妨祝福他(她)有了这种信仰呢？我们需要一个相互宽容的高大穹顶，使整个世界变得清凉、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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