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思再
在老生主流戏中，《洪羊洞》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1917年谭鑫培被迫为军阀陆荣廷所演的这一出，成为他临终之绝响；余叔岩收徒孟小冬后先教的也是这一出，成为她受业之首途。前天在逸夫舞台，作为余派正宗的王珮瑜首次上演《洪羊洞》，她此剧唱腔得授于孟小冬弟子蔡国衡先生，许多外地和海外观众不远千里而来，是想通过王瑜，看到一点当
年孟小冬的影子，看到一个与杨宝森、谭富英所不同的演出版本。这是一种文化心态。
孟小冬自1947年赴香港后再不登台，但她教出了几个票友，蔡国衡先生就是其中佼佼者。他早年毕业于金陵大学，业余学艺全凭兴趣，而这种兴趣到了晚年就转化为一种责任。王珮瑜能够不拘陈规，在向戏校老师王思及打好基础后，再向票友蔡国衡问艺，证明了她的眼光和魄力。厉慧良先生当年曾亲口告诉我，他没见过杨小楼，自己的杨派武生戏是在四川向一位票友请教的，京剧的文化有相当一部分保留在票友身上。前天看了王珮瑜的表演，信哉此言！正所谓“礼失求诸野”。
王珮瑜的《洪羊洞》最成功处，在于歌唱。余派本质上所要求的，是一种“高位控制”唱法。声音发于丹田，须充分进入头腔再反射出来，而这种反射式的运腔过程又须在控制中进行。要做到这一点很难，我以前对王珮瑜的唱尚有不满意处在于此，而前天特别满意处，也在于此。王珮瑜的优势在于调门高，前天唱的正宫调，成为时下老生演员中的“唯一”。由高调门而求得发声的高位置，这才有可能进入余叔岩鼎盛时期的那种声乐境界。已故戏曲声乐家卢文勤先生说过：虽然基本位置在不在头腔都可以歌唱，但这里有文野之分。王元化先生赠王珮瑜条幅曰“戒直戒露，去甚去泰”，说京剧美学的要旨在于蕴藉，含蓄。据我的理解，余派演员首先要善于控制和驾驭声音，使之游刃有余，在圆润和流畅悦耳的前提下，追求内容上表现力。如今王瑜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潜心研习，克服“火”气，终于大获成效。《洪羊洞》表现英雄暮年惨烈遭际，感情起伏跌宕，王珮瑜没有以真实感情掩盖音乐表现，唱得规规矩矩，中正无疵，时时让观众感受到孟小冬原版唱腔的形式美。
当然，艺术的完美境界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余派的“唯美”，包含着对情节和人物的准确演绎和刻画。据说，当年有人向余叔岩提出学《打侄上坟》，但余叔岩说未及中年者，不能唱这出戏，因为他们往往没有经历过丧父之痛，也没有老来无子的感受，体会不到剧中人的人生况味。今天，如果我们一定要求年仅25岁的王珮瑜，来生动表现《洪羊洞》中杨六郎临终之前的种种复杂心情，要求她揭示该剧“爱与死”的人性深度与厚重，这是勉为其难的。我认为在表演方面，何处拿神，何式亮相，固然也可以请王珮瑜进一步推敲，但更重要的是去体会其发动时本源，那种人物内心的劲头。相信王珮瑜随着阅历的增长，会把《洪羊洞》演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