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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虽去,青史永在。在改革开放20年来的惊涛骇浪中,有一些改革者的英名将永载史册。 任仲夷,就是其中一个。 是任仲夷,1978年就大胆主持了平反张志新冤案,推动了批判“两个凡是”;是任仲夷,1984年就制定中共 广东省委“31号文件”,给深圳“蛇口工业区”四大权力,使之成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政企分开的企业,将蛇口“放生”为一 个名震海内外的“改革试管”;是任仲夷和中共广东省委,勇于实事求是,1982年就开始为蒙冤30年的“广东地方主义 ”受难者平反昭雪……1985年,根据中共中央决定:凡是年过68岁的中央委员,都辞去中央委员及行政职务,任仲夷从 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岗位退居二线,改任“中顾委委员”。他1914年9月在河北威县出生,1935年参加“一二·九 ”抗日救国学生运动,1936年任中共北平市中国大学党支部书记,1937年任中共北平市西北区委书记,1943年任 冀南五分区专员,1953年任中共哈尔滨市(直属市)市委第二书记,1958年任中共黑龙江省委书记兼哈尔滨市委第一 书记,1977年由黑龙江调任中共辽宁省委第一书记,1980年末任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先后当选中共八大、十大、 十一大、十二大、十三大、十五大代表,中共第十一届、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中共第十二届、第十三届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 第一、二、四、五、六、七届全国人大代表,任仲夷几乎经历了中国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各种风浪。离休14年来,他虽 然没有党内外职务了,但每年都借出席党内外重大会议,发表促进改革开放的“未雨绸缪”。 1999年12月29日下午,我在广州拜访了心仪已久的任老。86岁的任老,头戴一顶鸭舌帽,上穿一件黑色工 装夹克,下着一条褪色的旧蓝布裤,整个衣着仿佛一个下岗工人。可是那犀利的目光,清晰的回忆,敏锐的应对,曾经沧海的 风采,顿时让人见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是一位极其机智而坚定不屈的思想长者。 任老在省委机关早已不设办公室了,此时借省委一间会客室,回答我请教的若干问题。 两个半小时的任意放谈,人生真谛“大珠小珠落玉盘”。任老时而“烈士多悲心”,“雾锁浓云”,“怎一个愁字了 得”;时而“壮士不回头”,“清风两袖朝天去”,“雪消门外千山绿”,开怀大笑。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一个世纪思想长者的智慧,理当让众人分享,正是献给新世纪新千年的最好礼物。谨据 访谈录音,摘要奉献任仲夷的若干思维观点。 1.依然故我 朱健国(后简称“朱”):任老,您退下来有14年了,您现在的思想和原来在位时的思想有些什么变化? 任仲夷(后简称“任”):基本没变化,依然故我。年轻的时候常有所变化,老了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我的变化 不大。“文革”以后和“文革”以前变化比较大。 朱:听说您在“文革”中被诬蔑为“三反分子”,“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戴五尺长的高帽子驾“喷气式”? 任:那时候,造反派对一个地方的“最大走资派”都是这样的。“文革”头三年里,批斗我的会,几千人以上的批斗 会有2300多次,最大的一次“批斗会”有十几万人。小的批斗会就数不清了。凡是我在哈尔滨到过的单位,必然要斗我一 次。因为他们硬说我到处讲“黑话”,所以要肃清“流毒”。 朱: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2.可怕的“老板情结” 朱:任老,张志新冤案的平反,是您到辽宁省委工作之前,就开始准备了,还是您去了之后? 任:我去了之后。 朱:当时是您拍的板吧? 任:是在我主持的省委常委会议上决定的。第一书记最好不要用“拍板”这个字眼。“拍板”这个字眼是不准确的, 因为凡属重大问题,都是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由集体做出决定。 朱:现在人们常说这个词,并且以为这是一种领导干部的改革风采。 任:称呼书记为“老板”,可能就是这么叫起来的。作为党委书记,应当明白一个基本原则,重大决策都必须由集体 讨论决定,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所以现在把书记叫“老板”,我是不赞成的。但是在企业担任经理、厂长,也就是通常称为“ 老总”的,可以叫“老板”。因为工作性质不同,权力来源不同。我也不赞成把市长、省长叫“老板”。 在国外,如果一个资本家要竞选,选省长或市长,他得先把“老板”这个职务辞掉,才有资格作为总统候选人、省长 候选人或州长候选人。我们呢,恰恰相反,到了政界,当了书记、省长、市长、县长以后,反而称呼他为“老板”。大家竟然 都习以为常了。1996年10月24日,《羊城晚报》发表了一篇采访我的报道,题目是《干部决不是什么“父母官”、“ 老板”》,我说,在旧社会,“老板”是指掌柜的,是指生意场上拥有资产拍板算数的人。记得30年代有部电影《十字街头 》,其主题歌《春天里》,唱词有“哪怕老板娘作怪模样”,就表现了穷苦青少年在旧社会中对老板的厌恶和蔑视的心情。现 在搞市场经济,在一些企业里,职员称经理、工人称厂长、伙记称店主为“老板”,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奇怪的是,在各级 党委、各级政府和政府的行政部门里,我们一些领导干部,特别是一些党委书记、政府领导人,听人称自己是“老板”,竟也 习以为常。明知下面的人称自己为“老板”,不但不制止,反而听之任之。连美国的州长和总统、香港总督都不会认为自己是 “老板”,难道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人民公仆”反倒成了“老板”吗?当时许多报纸都转载这篇文章中我不同意称党政 领导干部为“父母官”的观点,但不转载我不同意称党政领导干部为“老板”的观点,难道认为把党政领导干部称“老板”就 是对吗? 朱:一个社会若民主法制不健全,传媒也往往会受时弊污染。在大力宣传民主法治的改革之年,“父母官”和“老板 官”却得到歌颂和盛行,绝非是一种孤立和偶然的现象,这实在亟当重视和研究。 任:凡是比较重大的问题,不能由一个人拍板。“大老难,大老难,老大出来就不难”,不论什么问题,都得依靠“ 一把手”出来说话才能解决,那怎么能行呢?这本来是个常识。但是大家都忽略了。 朱:18世纪的美国独立革命,是从潘恩写作《常识》开始掀起高潮,中国的“五四”运动也是从《新青年》开始普 及常识发轫。一个社会一旦到了遗忘常识的时候,人们就应当高度警惕了。 3.华国锋没有给张志新题词 朱健国:任老,您当年在辽宁任省委第一书记时,怎么知道张志新这个冤案的呢? 任仲夷:是谁先提出来的,我倒不记得了。张志新原来是辽宁省委宣传部的干部。 朱:当时您为张志新平反要冒很大的风险啊? 任:那时还是“两个凡是”盛行,不过,“四人帮”都倒台了,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有冤案,就得平反嘛。 那时在省委常委会上,大家都赞成为张志新平反,并决定她为革命烈士,我还提议在报上给张志新登的像片,要大一 些,并放在显著位置。辽宁最先登,这以后,全国各报也都登了张志新的大像片。 朱:您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看到张志新那样动人的照片,更激起人们对残酷冤案和法西斯暴政的悲愤。有照片没 照片,照片大小,效果是不一样的。 任:正在这个过程当中,当时的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来辽宁视察。当华国锋为一些单位题词时,许多同志都在一旁围 观,我曾要求他给张志新烈士题字,登在报上,以扩大影响,华国锋当时没吭声,只看了我一眼。 朱:您在给张志新平反的决定做出之前,跟中央打过招呼没有? 任:没有。有错就得纠错。有错必纠,这是共产党人义不容辞的职责。当时的冤案有很多嘛,没有必要为张志新一人 的案子请示中央。 那时候有人问我,华主席不给张志新题词怎么办?我说,他不题词可能有他的考虑,但是我们还要按照省委关于为张 志新平反的决定去办。 把毛远新永远开除党籍,这也是我们省委决定的,建议中央永远开除他的党籍,得到中央同意。 朱:永远开除毛远新的党籍,也是您的意见? 任:是在省委常委会上决定的,是省委常委大家一致的意见。 朱:毛远新现在哪里? 任:不在辽宁,也没有在北京,可能在外地。 朱:您现在怎么看平反张志新冤案? 任:它对批判“两个凡是”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4.建议大连办特区 朱:前几个月我听雷宇说,1980年,您在大连向华国锋提出,大连也可建特区? 任:是。当时中央要在深圳、珠海、汕头、厦门办特区嘛,我向华国锋建议,大连也应办特区。 朱:他没有同意? 任:他没有明确表示。我们就说了很多理由,说香港那么一个弹丸之地,现在搞得那么现代化,大连有许多有利条件 ,如果搞特区的话,一定发展很快。华国锋最后有些心动了。他1996年到广东来,又和我说起这事。他说,你那时候讲得 那么生动,我回到北京后,要谷牧同志到辽宁了解情况。 朱:谷牧是什么态度? 任:谷牧到了辽宁以后,说大连现在还不能搞,中央只同意在广东、福建先搞试点。1981年初中央开会,有人写 信给中央,提出:“抑需求,缓改革,重调整,舍发展”,当时有的中央领导很欣赏这12个字。那时候邓小平还没有讲“发 展是硬道理”呢。陈云在这次中央会上提出:特区只能搞那几个地方,就是指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 朱:上海没有搞特区就与此有关? 任:当时有人认为,江浙一带是帝国主义的熟门熟路,不能搞特区,上海当然不能搞喽。直到1992年邓小平“南 巡讲话”,说那时候上海没有搞特区是个失误。 5.为“广东地方主义”冤案平反 朱:任老,您来广东之后,“广东地方主义”冤案也很快平反了。算不算是您主持的? 任:是我主持的省委常委会议,并在会上做出决定的。 朱:那您觉得“广东有地方主义”之类的指责,还有没有可能再出现呢? 任:那倒很难说了,但不应该再出现了。 朱:您来广东20年了,有没有感觉广东人有排外思想? 任:我认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不能说广东人有排外思想,更不能笼统地说是“地方主义”。比如,过去隶属广东 的海南岛,有个“五公祠”,五公祠里的“五公”都不是广东人,但是当地人给这“五公”修了庙。后来雷宇到海南工作以后 ,海南岛的人明知雷宇因汽车事件受了处分,仍然要念记他的政绩,还说要给雷宇修个祠。雷宇也不是广东人。 我的感觉是,地方情怀,每个省份都有一点,比如说在辽宁,也有什么地方的干部多了少了的议论,都是这样的。广 东也有,比如说,广州说潮州人提拔得多了,为什么省里的领导尽是潮州人,说什么有“潮州帮”。但是潮州人也说,佛山尽 出省长,因为有好几个副省长都是从佛山提拔上来的。 我没有感觉到广东人排挤我,没有这个感觉。但是我刚来的时候,个别人有这样的说法:难道广东就不能出一个第一 书记?其所以这样讲,大概是因为以前广东的第一书记尽是外省来的。你可以说这种思想不大开放,但不能把这种情绪提高到 “地方主义”。我认为地方观念或地方情绪可能有的,但把它称为一种“主义”就不大对了。 “主义”这个词在中国用得最多,我曾查了一下1979年版的《辞海》,却没有“主义”这个词,但是台湾的《辞 海》里头有,我们近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里也有。 朱:有些事很怪,用得最多的词,《辞海》反而不及时给予明确的解释。不过,1999年版的新《辞海》,新增添 了“主义”一词。 任:直到1999年才把用了好几十年的“主义”这个词,增入《辞海》,未免太晚了,但还算好,没有拖到21世 纪。 6.将蛇口“放生” 朱:任老,有人说您有几个重要贡献,您在早期对蛇口工业区的大力扶持就是其中的一个。 任:不能这么说,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朱:袁庚说,他最感激您三件事,一件是“给蛇口放生”的那个“31号文件”,一件是您最终同意他不担任深圳市 长,留任蛇口;一件是保护清华学生周为民。 袁庚前几天对我说:“1984年下达的中共广东省委31号文件,给了蛇口4个具有政府权力的权力:任何进来投 资的商人,蛇口自己可以批,批了之后,报上备案就行了;进人,干部转户口,蛇口可以批。还有地界问题也解决了。这个“ 31号文件”,是省委常委开会定的,会议是任仲夷同志主持的。就是这个“31号文件”,解决了我跟梁湘的关系问题,也 就是蛇口和深圳市的关系问题,使蛇口真正成为了特区,成为了‘改革试管’。” 任:我曾动员袁庚担任深圳市市长,因为书记、市长都由梁湘一个人兼,实在搞不过来,所以想再找个能力强的做市 长,就想到了袁庚,我亲自找他谈了几次,他都表示坚决不干,后来只好同意他的意见了。 朱:所以袁庚一直非常感谢您。如果一定要他当了深圳市长,他“后来在蛇口的一些‘试验’就搞不成了。” 此外,您支持蛇口接收清华学生周为民,也叫袁庚至今难忘。他说:“周为民是清华大学很有名的‘四五’英雄,后 来‘四人帮’把他抓到青海去了。直到胡耀邦出来才给他平反。平反之后我把他招到蛇口来了。到蛇口之后,周就写了一封信 给他的同学,说蛇口这里有民主、自由,如何如何……说蛇口今后的前景怎么怎么样。不料这封信落到公安局手上,因为周在 1979年北京‘民主墙’写过大字报,有过这样一个不良记录。所以周到了蛇口之后,又被抓住不放。但是,这个问题任仲 夷一直另有看法。任仲夷一直支持为周为民平反,反对公安局抓周回去。后来,周为民终于在蛇口留下来了。这对蛇口吸引高 级人才,坚持改革开放,起了很大作用。” 任:是啊,袁庚这人思想是很开放的。“深圳速度”,首先是来自“蛇口速度”;而后才有建国贸大厦的“深圳速度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也是蛇口先提出来的。我从袁庚那里,得到不少启发。 袁庚同志是一位很有思想,政治上很强的老干部,他很有能力,很有见解,他重事业而轻官职,在我们这个“学而优 则仕”,“官本位”等封建思想传统极深的社会里,这种人是不多的。 深圳牙科医疗中心的老院长黄铭楷,也是这样一位重事业而不追求官职的人,省委组织部曾想让他做省卫生厅长,他 因热心牙医事业而婉言拒绝了。十几年来,他为深圳和广东的牙科医疗的技术革新,以及对医院管理的改革,都做出了可贵的 贡献。 7.关于“海南汽车事件真相大白” 朱:任老,您这一生难忘的故事有些什么事? 任:大事我都忘不了。 朱:雷宇当年那个“海南汽车事件”,您现在回过头来看,有什么遗憾? 任:当时海南出了这个问题,不能说没有错误,错误还是很严重的。但是他们把进口的汽车从海南向内地转卖,不是 没有一点根据的。当时全国工商总局有一个文件,在6条中有一条是允许的。他们接到这个通知以后,在区党委会上都说是大 喜事,很高兴,主要是这么引起的。如果工商总局没有这个一条,海南的错误可能不会闹那么大。当时省政府的杨德元副省长 ,曾给工商总局领导打过电话,不同意关于“汽车可以出岛”那条规定。当时电话里答复是,“那不是我一个人定的,那是我 们党组共同讨论的”。《人民日报》在《海南岛汽车事件真相大白》报道里,却没有提到这个问题。所以,我认为“海南汽车 事件真相”并没有完全“大白”啊! 8.前后“书记”职称不一样 朱:任老,听说您对省级领导干部的称呼沿革,有些研究? 任:那有什么可以研究的?我只是有一些亲身经历。我记得,五十年代的时候,县委都设有“第一书记”,六十年代 我是黑龙江省委书记兼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那时都叫第一书记。后来(1980年底)我到广东来,也是叫“广东省委第一 书记”。当时有的省还设“第二书记”,有的省还有“第三书记”,下边都是“书记”、“书记”……有的省委还设“候补书 记”。这个职称曾变化了好几次,从我退职以后,省委书记就没有“第一书记”之称了,“一把手”叫省委书记,其余都称副 书记。所以现在报上介绍“原第一书记”都改为“原省委书记”,这样报道是不准确的,因为1985年以前的省委副书记都 称省委书记。现在如果把当年的“第一书记”,“第二书记”和“书记”都称做书记,那就难以对当年的领导干部职务准确区 别。 朱:省级党委这样设“第一书记”和“书记”,没有“副书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任:大概是从1954年开始。1958年我就做过黑龙江省委候补书记(兼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1960年改 为“书记”。我记得1954年以前,还曾有过一个时期,把“一把手”称为“书记”,把“二把手”称为“第二书记”,后 面的称为“副书记”。至于这些党内职称为什么要作这样的改变,我也说不清楚。 9.党章、宪法没有“常务”职称 任:现在党内新设的“常务副书记”,这个在《党章》里是没有规定的。还有什么“常务副省长”、“常务副市长” ,《宪法》里也没有规定。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的印象是,“十二大”,陈云当中央纪委第一书记,王鹤寿为“常务书记” ,那时候,开始在选票上写了“常务书记”。过去党内外职称没有现在意义的“常务书记”。一般分工时,第一书记下面分设 几个书记:有管工业的,叫工业书记;管农业的,叫农业书记;管文教的,叫文教书记;管日常事务的,叫“常务书记”…… 这个管“常务”的书记和别的书记级别是一样的。现在“常务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就高了一些。 朱:是啊,现在一般老百姓的感觉都是这样的。这好像又多了一个级别的官职。 任:这并非人们的感觉,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过去这个“常务书记”的名次有时排列在前,也不说明这个“常务书 记”的级别就比别的书记要高,它主要是分工的关系,它是分管日常工作的。在名次的排列上,担任“常务”的副职和其它副 职并无先后之分,有时甚至还排在最后。黑龙江省委在六十年代设有两个“常务书记”,其中有个“常务书记”名列在几位书 记之后。新中国党政职务的名称和区分,在不同的时期,有微妙的变化。 10.我无权干预别人写我 朱:任老,您写的文章都出了集子吗? 任:我写文章极少极少。 朱:但是每逢什么党代会和人代会,经常报道您的开放新观念,全国都有名啊! 任:全国闻名?过誉了。那些发言和个别谈话,他们有的整理以后,要发表,我也不能一律拒绝,我只说你必须纪录 如实。他们写了给我看一看,然后就发表了。 我自己不写回忆录,不写自传,也不出文选。很多人希望我写,我还是没有写。不过,我自己不写,但也无权不让别 人写我。人家要写,人人都有著作出版的自由,你无权干涉嘛。 我觉得,我无权干涉别人写我,但是我有权要求作者实事求是,朴实无华。王廉写了一本《任仲夷评传》,写出初稿 时,有很多地方对我评价太高了,说我是这个“家”,那个“家”。我觉得,我什么“家”也够不上,建议他把这些词句都去 掉。该书出版后,我还是感到未免对我过奖。 朱:据我所知,确实很多老百姓对您很崇敬,很希望您能多写文章,多讲话。 11.于光远是“五不停” 朱:任老,听说前两天于光远来拜访您了? 任:他每年都来。文革以后,我在辽宁开始认识他。他去辽宁调查,我去北京开会,常常相遇,所以就认识了嘛。他 每次来广东,我多半都能见到他。 朱:于老现在文化界很受尊重,他老在想新问题。 任:于光远很博学,他说自己是一个“不悔的马克思主义者”。我自从认识他以后,觉得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 年四季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工作和想问题。他因病住院动手术,躺在病床上,还用口述的办法写文章。他算得当代中国一个 少有的思想家。他的著作之多、内容之深是罕见的。特别是他多年来,一直站在反对伪科学的前列,与形形色色的伪科学进行 了坚持不懈地斗争。 朱:他比您小吧? 任:只小一岁。他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我是中国大学政治经济系的,当年我们都在北平,但那时并不相识。“文革 ”以后,我才认识了他。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五不停”:“书不停读,脑不停思,口不停说,笔不停写,马不停蹄。” 12.“一目了然”,“偏听不偏信” 朱:任老,您每天晚上11时睡觉,早上5点钟起床,读书是晚上读还是白天读啊? 任:白天看书,我的左眼睛已经不能看书了,是黄斑症,眼底血管一出血,就影响视力了。我现在只能一只右眼看, 是“一目了然”。 朱:但我从外表还看不出来。 任:我的右耳也背了,最近才发现的。现在只有左耳这一边听得清楚。所以我是眼睛“一目了然”,耳朵“偏听不偏 信”。还有我的胆早就没有了,1983年割去了胆,1993年切除胃的五分之四。我过去胖啊,现在瘦了。1985年, 我得过脑血栓,当时,连话也不会说了。 朱:这颇有哲学意味:您耳辨“左”风,眼明“右”路,正好宽容多元,不偏不倚。人家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啊! 任:那也不能千篇一律的,对于我来说,是“千金难买老来胖”,增加1斤都很困难。 朱:您现在体重是多少? 任:100斤(50公斤),人家有时说我“越来越年轻了”,我说,不是越来越年轻,而是身体越来越轻了。 朱:不算少,因为您身高不是很高嘛。 任:我过去比现在高,我的身高现在比过去起码少了三公分。少年儿童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则是“好好学 习,天天向下”。 朱:您是在杨尚昆、习仲勋离任后来广东接班当省委一书记的? 任:我来,他们两个走。 朱:您后来交班是交给林若了。林若接班是由您个人推荐还是中央定的? 任:中央定的。 13.“活动”就是我的运动 朱:任老,您有什么养生之道,能不能传授点经验? 任:我没有什么专门的养生之道,我的经验和体会是,人要经常活动。“人的生命在于运动”,这是外来语,用中国 话来说就是“活动活动”,要想活就得动,要想长活(长寿),就得常动。人老了,不能太动了,但是还必须常常活动,散散 步,弯弯腰,伸伸腿,呼喊几声,生活自理,都是活动。各种各样的活动,需要用身体的各个部位,要用各种各样的姿势。你 看许多农村老太太、老大爷,他们有什么运动啊?他们不打太极拳,更不打什么球,但是他们每天喂牛、喂猪、养鸡、养鸭, 做饭、洗衣服……他们每天都在动啊,不动就不能活嘛,要活就得动嘛。我的运动主要就是常活动,活动就是我的运动;我的 活动包括看书、看报、看文件,有时还写点字,这些活动都需要用脑子,人的大脑的活动也是一种不可缺少的非常重要的运动 。你看那些下棋的,他们的脑子都在紧张地动啊。 朱:您每天的起居生活是什么规律? 任:我每天凌晨五、六点钟起床,晚上十一点多钟睡觉。午后再躺一躺,约一个半小时,白天晚上加在一块,总共六 个钟头。 朱:早上做不做锻炼呢? 任:我的锻炼是不太定时的,我只是不断地活动。头几年早晨我还坚持做保健操,现在不做了。现在不少人打高尔夫 ,但是我没有学。我很赞成打门球,并且担任广东省门球协会的名誉主席,可是我也不会打门球。当名誉主席,主要是表示我 对门球运动的支持,因为打门球的花费少,所以参加的人很普遍,而且多半是退休干部和工人。 朱:您虽然不打高尔夫和门球,但我看您的身体真好。 任:要想长寿、长活,就得常活动,你不想活,就不要动了。 1946年我在大连工作时就学会打台球和跳舞了,但是到哈尔滨以后,我就不干了,因为觉得工作忙不过来。那时 哈尔滨有一个室内游泳池,1961年,我学了一冬,第二年夏天,就横渡松花江了。 朱: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学游泳的呢? 任:是由于毛主席的一次讲话,他提倡学习游泳。“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的游泳被迫停止了,以后再也没有恢复 ,我本来是对游泳最感举兴趣的。1985年,我在北京学会了一种保健操,坚持了七、八年后,因胃切除,又中断了。我动 过两次大手术,现年86岁,身体还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这很可能和我学生时期爱运动、抗战八年打游击有关。自从退出第一 线后,十五、六年来,就是靠着经常“活动活动”,保持身体健康。我不断地动,凡力所能及和有利于老年身体的家务劳动, 什么打扫卫生呀,整理床铺呀,我都爱做;特别是种种花呀,浇水剪枝呀,松土锄草呀,我更喜欢干。我还经常到处走一走, 看一看,同老战友和青年同志们谈一谈,聊一聊,增加一些见闻,交流交流思想,结识几个新朋友,这对增补新知识,防止思 想僵化,大有好处。这些活动,使我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得到锻炼,从而使身心受益。当然,如果再做些正规的运动,并能持 之以恒,就更好了。 14.以平常心迎千禧 朱:任老,新世纪、新千年的元旦马上就要到了,很多人都在隆重准备,您打算怎么过这个千禧年的元旦呢? 任:怎么过?没有这个计划。我就在广州,就近过了。 朱:您今年86岁,跨世纪了,也应该是一个很大的事情啊! 任:能跨就跨,不能跨就不跨。我是从来不过生日的,但是我也不反对别人祝寿,习仲勋今年诞辰,我还去给他贺寿 哩。 朱:任老,您常读的书是什么书啊?最近读什么书? 任:杂七杂八,最近读《鲁迅杂文》。 朱:难怪您的思想那么有锋芒。往年“两会”,您虽然话不多,但都说得很实在,一语中的,百姓高兴。 任:任何人的讲话,要想使每个人听了都高兴,没有任何人反对,是不可能的。我是“套话、空话难免,错话、违心 的话尽量少讲和不讲,假话、大话切忌”。 朱:在政界高位,能不说假话,我就觉得特别不容易了。 15.“是是非非” 朱:任老,我曾在报刊上看到您的一些题词,您的落款常有一个“闲章”,刻着“是是非非”四个字。这个“闲章” 是什么意思呢? 任:这个“闲章”早在20年前就刻了。“是是非非”并不是说是非很多,难以分清的意思。第一个“是”字和第一 个“非”字,都是动词。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是,凡是正确的就肯定,凡是错误的就否定;也就是实事求是的意思。 朱:噢,原来任老这个“闲章”是变名词为动词,别有深意。 任:这并非我的发明。“是是非非”这个词语出《荀子·修身》,版权属于战国时的思想家荀况(孙卿)。原文是“ 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伤良曰谗,害良曰贼。是谓是、非谓非曰直。”意思说,君子应“是所当是,非所当 非”,善于识别是非,敢于坚持是是非非--把对的当对的,错的当错的。《荀子简注》和《古今汉语成语词典》都对这个词 有解释。虽然《现代汉语词典》里只有“是非”这个词,但是我很欣赏古人荀子的“是是、非非”。先秦诸子百家哲学中有些 词,在2000年后的今天依然是极传神的。 朱:是什么具体原因,使您在打倒“四人帮”后用这个充满现代人文精神的古词做“闲章”?“虽天子三公问正,以 是非对”,这个“闲章”不闲呀! 任:因为我对“文化大革命”和“两个凡是”(“两个凡是”实际上是不愿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有刻骨铭心之 感。经过“文革”和“两个凡是”,我深感“实事求是”对于改革开放的至关重要;中华民族的命运,实际上就系于这四个字 。要坚持“实事求是”,必须要有些勇气。要真正做到“是是非非”,必须敢于“实事求是”,有时甚至还要有大无畏的胆识 才行啊! 朱:我们今天的年轻人要向任老学习,永远不忘“文革”与“两个凡是”之灾,牢记“伪现代化”教训,是民意所是 ,非百姓所非,真正把中华民族的实事求是精神发扬光大! 作者 朱健国 (注:此稿经任仲夷本人2000年1月24日亲笔审订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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