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宅“御园”的工地正成为杭州收藏界的淘宝天堂，也成为众多文史学者的梦魇之地。 （南方周末记者 吕明合/图）

　　因房地产开发项目危及南宋皇城遗址公园，浙江省七位历史、考古、文化学者联名上书国家文物局、浙江省文物局和杭州市政府相关部门，要求保护南宋皇城遗址公园。然而，在政府借遗址公园搞房地产、旅游项目之风盛行下，要做到“还原一个真实的南宋”，任重道远。

　　紧锣密鼓西湖申遗、布局南宋皇城大遗址公园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杭州，正遭遇杭州文史学者的指责。

　　舆论所指，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南宋皇城遗址上的豪宅“绿城西子·杭州御园”(以下简称“御园”)。数日来，这块向地下挖了近十米深的工地正成为杭州收藏界的淘宝天堂，也成为众多文史学者的梦魇之地。

　　在工地高大的废土堆上，官窑残片、铜钱、带有皇家标志的地砖、条柱、雕栏等建筑构件陆续被发现，流播至杭州收藏市场。不时有各色人等在工地上寻寻觅觅。

　　“这是南宋皇城遗址核心的东宫所在，如今却承受不可挽回的损毁。”联名上书相关部门保护南宋皇城遗址的学者疾呼。

　　遗址上飞来的房产项目

　　皇家专用的云龙纹石雕门廊残件，栩栩如生、慈眉善目的观音头像，美轮美奂的“宝相纹”地砖，精美绝伦的双面雕卍字纹雕栏杆、琉璃般光洁的官窑瓷片……5月1日，在一位知名收藏家家中，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了他从“御园”工地上收来的部分精致文物。

　　“这些器物应属皇家御用。”这位收藏家分析说，“云龙纹”为民间禁制，非皇家不能用。“宝相纹”地砖此前曾在南宋太庙考古时被发现过同款，也应属宫廷专用。

　　“工地同时发现许多官窑器，恰恰证明这是皇城所在。”原“南宋临安城皇城考古队”队员、文史学者陈晖展示她从工地上随意捡到的瓷片说。

　　“我们是迫不得已，才向媒体投书。”杭州古都文化研究会秘书长戎玉中说。2011年春节后学者们发现，馒头山东麓的南宋皇宫(东宫)遗址上要建楼盘。广告牌上“皇家中轴”、“千年皇脉”、“南宋皇城遗址公园”的宣传语，显示开发商正是看中了皇城的风水宝地。

　　研究会随后组织了杭州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所长林正秋、原杭州市文化局局长胡郊琦、浙江大学教授周生春、周复多等七位学者专家到现场考察。3月底，研究会起草了一份紧急报告，投书国家文物局、浙江省文物局和杭州市政府相关部门。

　　报告说，南宋皇城遗址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杭州独有的珍宝。在国家级文保单位南宋皇城遗址保护范围内兴建房产项目，已严重违反了国家文物保护法、城乡规划法“先规划后建设”的基本原则和《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管理办法》的相关规定。

　　他们呼吁：杭州政府有关部门应迅速责令立即无条件停止施工，以免造成更大的破坏与损失。

　　馒头山下、凤山路西的“御园”，要开发的主要是“法式合院”。“多是400到600平方米大小，价格至少10万元每平方米。”知情者说。“(御园所在)正是最有价值的地方。”一度供职于杭州上城区“南宋皇城遗址开发筹备办公室”的民间文史学者马顺尔说。南宋皇城遗址依山而立，西南北三面均为山地，唯一空旷的区域，正是馒头山下原南星桥粮仓所在地。而此地，也是已故浙江省考古所所长王士伦和多位学者指认的皇城内“东宫”所在。

　　2009年4月，这个中国第一座砖砌立筒粮仓建筑曾被匆匆推平，当时的说法是为保护南宋皇城遗址，“但谁也没想到那么快又开始造房子，盖的还是别墅”。

　　更蹊跷的是，按照杭政储出[2009]29号文件，该地块的用途是“住宅(设配套公建)用地、办公、商业金融业用地”，如今看来其用途似乎也已发生较大变更。

　　争议皇城遗址

　　对于学者们在媒体上公开的批评，2011年4月28日，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在提交给杭州市领导的报告中给予了回应。他们坚持认为，“(该地块)应该位于南宋皇城遗址之外”“属于皇城和临安城之间的区域”。

　　报告列举的理由是，杭州市考古所于2008年3至5月、2009年4月先后进行了两次考古勘探发掘，发现了南宋夯土墙基，判断应为绍兴二十八年在北宋州城基础上拓展的东南城垣。

　　“有关南宋皇城遗址的范围确实存在争议。”多位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学者说，但他们坚持的是与杭州市考古所截然不同的意见。学者们提供的《咸淳临安志》所附《皇城图》和《京城图》说，该房产项目，正在皇宫东华门与东便门之间的东宫遗址上。2002年，杭州市园林文物局也曾立碑将此地块界定为皇城范围内。

　　马顺尔、陈晖等多位学者质疑，根据《南渡行宫纪》、《行宫考》等文献记载，遗址上应埋藏有两圈宫墙、吴越国王宫墙，和南宋赵构后来增筑的皇城墙。“现在发现的城墙，根据历史记载，不排除可能是吴越王宫的宫墙。”

　　“既然有争议，就要更加谨慎。”戎玉中说。按照著名文保学者阮仪三的说法，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由杭州市文物考古所王征宇执笔的《杭州市南星桥粮食仓库地块考古发掘记录》一文中，也曾承认“该地块紧邻南宋皇城，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奇怪的是，上报市领导的汇报材料中，一边承认有争议，一边却只字不提争议方的说法。而浙江省文物局日前召开的专题会议，既没有宋史专家参与，争议学者更无从与闻。“相反，园文局领导还试图通过请客吃饭曲线施压。”

　　破坏性的开发根源在于，“南宋遗址的保护规划迟迟不上报，即使是南宋皇城遗址的保护范围的规划迄今也没出来。”戎玉中说。这样模糊的策略很难不令外界产生其它联想。

　　“对有些争议的问题，有些人是不想搞清楚。”知情者说。没有遗址无法圈地，定了遗址范围，又不好开发，陷入二律背反的地方政府只能刻意模糊。以御园所在的上城区为例，在杭州城区中，上城区财政困难，开发改造常缺资金。“这块地不利用，财政如何改善？”

　　“在没有对南宋皇城遗址进行全面考古，遗存情况及面貌还大部分未清楚的情况下，就匆忙要在该遗址上进行大规模建设，是彻底破坏，其结果是毁灭性的。”原“南宋临安城皇城考古队”队员陈晖说。

　　保护还是开发？

　　2010年6月，杭州市规划局终于在其网站悄悄刊登了《关于<杭州南宋皇城大遗址公园规划设计导则>方案征集公示的公告》，对外宣布“南宋皇城大遗址公园”的规划方案。

　　看到方案，陈晖说当时就“吓了一大跳”，“这几个方案根本不是正确的导则，而是为不负责任的大规模旅游开发导路”。

　　所谓的“一心、三区、四核、五轴、12个综合保护片区”大遗址公园方案，大而无当，面积扩大了几十倍，几乎将半个杭州城与南山东区都包揽进去了。

　　学者们发现，这些方案所用皆是旅游语言，而不是遗址保护语言。“如此不遗余力混淆概念乱吹一通，大发大跃进式的建设狂热症，让人看不出以保护为主，反而强烈感觉是以保护为借口，实施巨大规模房地产开发。”

　　文物保护学者们说，杭州南宋皇城遗址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被列入国家“十一五”百处大遗址保护名录。在此遗址上原址重建，应当慎重研究，并报国务院批准，才可进行规划设计。

　　“南宋皇城相当于雅典卫城，美洲马丘比丘这种级别的国际遗址，只要发掘露出地基等，在遗迹处标立小型说明指示牌即可。应该保持原汁原味，甚至露天陈设，不做任何建设，博物馆和展览馆应和遗址保持足够的视觉距离，避免视觉干扰，这才是国际级景点的通行做法。”陈晖说。

　　陈晖说，由于现在的规划方案设计方对南宋皇城缺乏了解，所选样式成了在清代建筑基础上加一点南宋建筑元素，再加更多想象的假古董。南宋圭形的城门在设计中成了清代风格的圆门，而城墙的楼也跟现代仿造的鼓楼一样。“将大面积古遗址翻新或在古遗址上造现代展览馆，拆真古街造仿古街，是我国目前现实的躁进功利主义文化特色，要被后人永远嘲笑。”

　　事实上，遗址公园正成为破坏性开发的重灾区。在第一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的12个公园中，西安大明宫遗址公园便曾广遭诟病。反复拆建、为旅游开发新建的仿古建筑，一度被批评为“破坏严重”。而杭州的良渚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因万科等房产商的开发而遭学者诟病。

　　学者们说，前杭州市委书记、现市人大主任王国平曾在《保护皇城大遗址全力打好南宋牌》一文中呼吁，“大遗址公园展示的是遗址本身及其价值，决不能有丝毫臆测，容不得半点涂抹和篡改。实施南宋皇城大遗址综合保护工程，必须建立在考古的和历史的研究基础上，以原始资料和确凿的文献为依据，保护和再现历史文化遗存的审美和历史价值，还原一个真实的南宋。”如今看来，要做到“还原一个真实的南宋”，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