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草原(节选)

　　冯永锋

　　我们的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些灾难和变动。有些灾难关乎我们自身，有些灾难关乎我们血脉相连的亲友，有些灾难关乎我们同气连枝的自然界。当困难、疾苦、灾变在我们眼前飞舞不肯离去的时候，谁能够出来担当呢？公益与环保，往往就是在苦难发生时，最尖锐地刺激人的神经，最持续地炙烤着人的灵魂。

　　我要写的这三个人，你可以说他们是暂时的英雄主义，是偶然的理想主义，是基于自私的环保主义，但是，当困难来临，他们没有拒绝，他们没想过让别人去承担责任。永不推卸，勇于担当，这就是我们时代最珍贵的精华。我不但要记下他们，而且要和他们站在一起，不为别的，只为了草原，只为了马，只为了骆驼。

　　在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白音敖包山下，达里诺尔湖最重要的水源贡格尔河，弯曲缠绕，百般停顿。草原上的河流，都是这样缓缓地前行。它们不只是为了自己奔向大湖大海，它们随时要照顾两岸兄弟般的原野。

　　在白音敖包山上，沙地云杉稀松地连缀在一起，草原上的森林，就是这样若有若无，若无还有。按照地理纬度，这地方不该出现沙地云杉，但它们偏偏出现了，而且一长就是一大片，而且一长就是几千年。

　　宝音达来今年48岁，他的蒙古包，就在白音敖包山下的贡格尔草原上。他家所在的牧场类型，蒙语往往称之为“杭盖”，有起伏的山，有稀松的树，有平缓而从不间断地河流，有茂密而永不退化的草原，有成千上万年永远与牧人作伴的牛羊和马匹。

　　蒙古人一般要养五畜，马，山羊，绵羊，骆驼，牛。这五畜倒不是说家家都要养全，但大家最多只养这五种，其他的多半不会养。虽然现在在草原上，偶尔可以看到定居后的牧民，开始养猪；虽然现在许多地方政府，为了保护草原，出了禁令，不许养山羊，不许养马，不许养本地的牛。

　　宝音达来的家，一共有三个蒙古包。左边是他的叔叔，叔叔贺希格陶克陶，在中央民族大学工作，是世界知名的蒙古学教授，他每年夏天都会来草原上住上一长段时间，因此他的蒙古包，几乎从来不拆下来。右边是他的弟弟，蒙古牧民，人与人的情感非常友善，亲兄弟就不要说了，草原上的任何人家，大家见了都非常的和谐，有事一定相助。按照过去的规矩，老人和小孩，进了谁家的门，谁家都会给吃的，谁家都会当成自家的老人和子女去赡养。

　　2010年8月中旬，宝音达来家里，来了一车的“客人”。这辆轻卡的车厢里，站着7匹马。这是宝音达来与他的朋友、从小在一起放马的阿拉腾，一起从克什克腾旗南部的芝瑞镇一带收购来的。阿拉腾比宝音达来大十二岁，他们的父亲过去在一直放马，他们小时候也在一起放马。宝音达来相信，阿拉腾比自己更懂马。2009年8月，他们俩发起成立了马文化协会。“我们既然懂马，那么我们就要爱马，就要保护马。当人们不需要马的时候，我们就得去把马收养起来。”

　　车上的马是他们收来的第二批。与第一批的加在一起，他们一共收了16匹马——但有时候也说是14匹，因为两匹是今年刚刚出生的小马驹。收了它的妈妈，就得把它们也收了过来，否则缺乏母亲的照料，它们就可能夭亡。

　　买这16匹马，花了将近6万元。这6万元，是他们俩一起借的高利贷。

　　我信口问了一句：“高利贷的利息高不高？”宝音达来说：“不算高，不算高，才三分利。有的人，是四分利，五分利。放贷的人，与我们阿拉腾是朋友，所以才给我们三分利。收购马最好的时间是春天，可春天时我们找不到钱，熬到了8月份，才铁了心去借钱。好在现在去收，还不算太晚。南部的人们，还没有把铁蹄马全都处理掉。”

　　所谓的“三分利”，是指月息三分，6万元一个月就是一千八百元，三个月，就是五千四百元。借期是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内不还，有两个办法，一是放贷的人来抓牛羊去抵债了清。二是延长贷期，但利息翻倍，此前的利息则算成本金。

　　宝音达来和阿拉腾无所畏惧。他们贷款之前肯定也算过自家的抗风险能力。宝音达来说，到时候实在还不了，我可以把自家的那些马卖了，也要留下这些铁蹄马。我的那些马，已经串血了，不纯，没有铁蹄马那么珍贵，没有铁蹄马那么好。卖了它们，不可惜。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家里原来都有几十匹马，但这些马，都不是“铁蹄马”。

　　所有的人都在向他们俩追问什么是铁蹄马，所有人都在追问铁蹄马的数量已经濒危到什么样程度。阿拉腾解释说，这种马速度既快，耐力又好，爬坡能力强，无论是过去走在碎石路面还是今天走在柏油路面，都不需要钉马掌。它们的蹄长得与其他马的蹄略有不同，蹄瓣之间缝隙非常紧，因此不易磨损和受伤。这种马，主要在克什克腾旗南部靠近农区的地方有一些，但最近的政策都在号召大家不许养马，有马的人，都准备把铁蹄马卖掉，以换取安全的生活。原来的数量本来就不多，如果这样的速度淘汰下去，估计很快就彻底消亡。因为有些物种的消亡，就在一夜之间。

　　大家又在拼命问，这么好的马，这么有用的马，为什么会需要保护呢？

　　阿拉腾说：“很多人相信，马在草原没有用了。很多人不再骑马去放牧。很多人相信马会破坏草原。马怎么会破坏草原呢？克什克腾，原来是蒙古禁卫军的一支，这些铁蹄马，就是这些禁卫军使用的战马。它们在草原上，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以前我们的嘎查(大队)，养过上千匹马，那时候草原也没见破坏啊。怎么现在马越来越少了，它们反而破坏起草原来了？”

　　宝音达来说：“我们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铁蹄马，但可以肯定它们很快就会消失。草原如果没有了马，我不知道这草原还算不算草原？草原与五畜，和放牧的人，一向是一体的，缺少了任何一个，草原的文化，草原的生态，草原的精神，都会出问题。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形势让人紧张，据说又有政策要出台，一家一户只允许养一匹马，于是我就和阿拉腾商量，我们成立马文化协会，我们一起来保护这些马。”

　　马文化协会有240个左右的会员，每个会员都养着一批马。但如果家家户户只许养一匹马的政策真的出台，那么他们所有的人，未来都可能违犯禁令，被负责生态保护和草原保护的单位随时罚款。

　　跑到克什克腾旗南部去收购铁蹄马的，只有宝音达来和阿拉腾两人。有人笑着问他们说，是不是因为这铁蹄马太珍贵了，你们率先发现了商机，不想让其他会员分享啊？

　　宝音达来正色说，不是这样的。保护马在当前是有风险的。我们不知道这风险有多大，不知道是不是会让人倾家荡产。因此，我们俩人决定，先私下做起来再说。万一保护这些马很困难，那么就我们俩人来承担。万一保护这些马很光荣，我们愿意让家家户户一起光荣，一起保护。

　　有很多在北京生活的人，听说了他们借高利贷保护铁蹄马的故事后，有一些人表示愿意“认养”这些马，联合起来，让保护变得更加容易些。宝音达来对此也表示出了担心。他说，我们不知道现在这样做是对是错，如果是对的，我们愿意很多人一起来做，如果是错了，那就我们俩犯错误好了；等错误过去，再说吧。反正为了保护这些铁蹄马，我和阿拉腾已经豁出去了。

　　宝音达来和阿拉腾计算过了，16匹马还太少，如果他们有钱，他们还要再去收购一车铁蹄马。“至少让马形成一个种群，二十多匹，才算安全。”

　　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很清楚，如果对马实施“全年禁牧”，那么多养一匹马，就意味着每匹马至少要拿出300元来，准备用作交纳“放养罚金”。“可马是草原上最自由的动物，它怎么可能圈在围栏里生活？只要它们能够在草原上自由地饮水吃草休憩，我们宁愿替它们交纳罚金。”

　　■摄影/舒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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