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马和它的牧马人
■图/文 舒 泥
宝音大哥和阿拉腾大叔都是好几辈子的牧马人了,我相信他们对马的热爱已经种在了基因里,但是我还是没想到他们为了保护克什克腾旗的铁蹄马借高利贷。
连续好几天联系不到宝音大哥,他的手机一直停机。8月14日上午,我沿着记忆中的草原路,指挥开车的朋友左右转弯,居然真的找到宝音大哥的蒙古包。宝音大哥和阿拉腾大叔坐在他家的蒙古包里,蒙古包外停着一辆卡车,里面有6匹马。宝音大哥向我道歉说,他去买马了,刚刚到家,山里没有信号。
我知道宝音大哥去买马的时候并不意外,克什克腾旗的白查沟铁蹄马是他和阿拉腾大叔心心念念的宝贝。“我们克旗不让养马了,每个老百姓家只能养一匹马。那样的话老百姓肯定都养活骟马。”宝音大哥说,骟马是被阉割的公马,很多牧民的坐骑都是用骟马,“那样的话,过几年等这些马老了这种马就没了!我俩知道这个消息就赶紧去买马。咋也得把这个种留下来。”
宝音大哥和阿拉腾大叔这几天买了十六匹马,大约4-5千元一匹。因为春天我在宝音大哥家住过一个星期,知道他家每年放牧的收入大约4万多块钱,日常用度、供一个孩子上高中,一个孩子上大学,没有什么富裕,就随口问他:“那您用什么钱买呀?”
“我们俩贷了点款。六万块钱。”宝音大哥轻轻地说。
“贷款?什么贷款?”我坐不住了,像宝音大哥这样在银行、信用社没有熟人的牧民想得到小额贷款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买马是个赔钱的项目又不是投资。
“高利贷。我们这利息不高,三毛钱。”宝音大哥平静地说。
“怎么还呢?”
“我俩慢慢还呗。”
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宝音大哥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在包里,他们在给我们烧茶、拿奶豆腐、炒米给我们吃,好像没听见宝音大哥的话一样平静。这好好的一家人以后会怎么样啊?
一克什克腾旗位于内蒙古赤峰市西北部,和锡林郭勒盟接壤,北有西乌珠穆沁旗,西有正蓝旗。克什克腾旗是一个牧业旗,从克什克腾旗到正蓝旗这一带在清朝曾经是养马场。关于克什克腾旗的铁蹄马,有两个不一样版本的传说。
克什克腾是元朝皇家禁卫军的一种,当年,元朝被朱元璋推翻以后,克什克腾和元顺帝一起逃到位于现在正蓝旗的元上都,元顺帝病死在那里,而明朝的军队当时气势正盛,一路向北打到蒙古的老王城哈拉和林。这时克什克腾为了躲避明朝的锋芒,向东撤进了浑善达克沙地东边的大山里,连绵的沙山保护了克什克腾,明朝军队回朝以后,克什克腾逐渐散居到北部的草原上,由此,从浑善达克沙地东边的沙山到北边的贡格尔草原后来就被叫做克什克腾。作为皇家卫队,克什克腾曾经拥有全国最好的马,这个马种世代繁衍形成了今天的白查沟铁蹄马。
关于铁蹄马的来源还有另一个版本,克什克腾旗南部的乌兰布统草原是一个著名的古战场,当年葛尔丹进军北京,康熙皇帝御驾亲征,在乌兰布统两军决战后,葛尔丹战败,撤回漠北,溃散的军马流落在这里被当地牧民收养,从中牧民挑选出优良品种,后来形成今天的铁蹄马。也许这两个传说都是对的,克什克腾和好马是有缘的。
白查沟铁蹄马在1956年,全内蒙古马类的评比中,被认定为排名第三的优良品种,前两种分别是苏尼特马,和乌珠穆沁白马。排在后来十分出名的三河马的前面。这种马不仅具有蒙古马耐力好、速度快的特点,而且蹄子很厚,走硬路不用钉马掌,在碎石地面和柏油路上都可以长距离跑动,适合山地生存。这种马还可以培养出非常优秀的走马。过去,作为长距离交通工具,走马比跑马的用处更大,它可以长时间的、稳定、快速地行走,骑乘的人感觉很舒服,不累。那达慕大会上,曾经专门设立走马比赛,现在这种比赛很少见了。
二宝音大哥的全名叫宝音达来,平时他们家附近也看不到马,只有牛羊在周围活动。春天的时候,有一天,阿拉腾来到他的家,两人一起谈起马谈起他们的马文化协会。阿拉腾说,他去年和宝音合搞了一次赛马会,两人一家赔了一万多块钱,就是要呼吁人们重视克什克腾旗的白查沟铁蹄马。我反复问了他们好几次,马文化协会能不能挣钱,阿拉腾一直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说:“我们两家一家赔了一万多块钱,就是要保护这个马。”
宝音达来家住在山地和草原的结合带,在他家附近有一座著名的敖包山,叫白音敖包,自古就是重要的祭祀的地方。由于山上长着植物界的活化石,沙地云杉林,这个地方现在分属白音敖包林场和白音敖包保护区两个单位。白音敖包山下的草原每年都比其它地方先绿,宝音达来相信这是因为这座敖包山的保佑。
阿拉腾走后,宝音达来家忽然来了很多人,都说汉语,他们是保护区的人。他们坐进蒙古包就开始喝茶,大家说说笑笑,显然很熟悉,关系也很好。“我们局长在林子里看见一群马,是不是你们家的?”一个人问。
“不是,那边那家的!”宝音达来说,“我家的马没在里面。”
“哦,不是就好,让我们局长看见了!赶紧赶出来吧!一会儿告诉旗生态的,就抓走拍卖了。”
“好,我告诉他们一声。”
“真不是你们家的?要是你们家的,我们就抓走卖了啊!”
“呵呵,真不是!”
对敖包山下的牧民来说,林地曾经就是他们的冬牧场。牧民在林地里从没有砍伐树木的习惯,也很少狩猎,牲畜在林间空地吃草,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但是现在林地已经属于林场和保护区,马群进去是要挨罚的。
下午隆隆的马蹄声惊动了宝音达来家门前两个水泡子里栖息的两对赤麻鸭,赤麻鸭飞起来的时候,一个小伙子赶着马群从水泡子边上跑过,他正在把马群赶回自己家附近的草场上。
“马群破坏环境吗?”我问。
一个在宝音达来家做客的牧民说:“哎呀,我们大队原来有7千多匹马,宝音他们大队也有个几千匹,那时候也没见草原被破坏。现在两边加起来也就是个百十来匹,草原年年旱,不长草。”
虽然从牧民在草原上世代生活的经验中找不到依据,马还是被列进了破坏草原的动物的黑名单,现在,旗里要求每个牧民家只能养一匹马,这样马的种群就要消失了。
三马是一种群体生活的动物,每一个马群都是一个大家庭。儿马子也就是种公马是这个家的家长,它通常带着二、三十匹母马和许多小马驹。儿马子是个尽职尽责的丈夫和父亲,他关心马群里的每一匹马。过去,蒙古人马多的时候,不数自己有多少匹马,而是数有多少儿马子。儿马子不驯化,不干活,只负责照看马群。儿马子是值得信赖的,只要儿马子没少,马群里一匹马也不会少。
小马驹在马群里长到三岁就会被儿马子撵出马群,这时候,牧民就要换马,给小母马找个对象。小公马则在两岁时就要看它有没有成为儿马子的潜质,如果没有就要骟掉,骟掉的公马通常还要放回马群里,但儿马子还是会把它咬出来,让它生活在群体的边缘。我在宝音达来家看到过一匹漂亮的银鬃马,它总是不和其它的马站在一起,眼神里有点孤傲又有点委屈。宝音达来告诉我,它就是匹骟马,它进了马群,儿马子就要咬它。
在克什克腾旗的草原上,曾经出过这样一件事。几个知青刚到草原上的时候,不懂草原文化,逼着儿马子和它自己的女儿交配。儿马子不肯跳,他们把儿马子的眼睛鼻子都堵上,终于让儿马子跳了自己的孩子。事过之后,主事的人很得意的说:“怎么样?牲口就是牲口!那么讲究!”但是很快人们发现儿马子不见了。从此人们再也没有找到这匹儿马子。
我见过一次换马,宝音达来和其他牧民,从一个马群里抓到一匹小母马,他们先把小母马套上笼头拴在拴马桩上,然后把马群放走。过一会儿又赶过来一群,宝音达来把小母马的笼头摘下来,把它放进这群马里。儿马子过来闻了闻,小母马还用后蹄踢它,不过半个小时后,它们相互接受了,宝音达来也放心地把马放走了。
马需要成群才能繁殖,又有防止近亲交配的天性,需要有几个马群相互交换,才能使整个种群繁衍。因此,一个牧民家只剩下一匹马以后,即使留得不是骟马,而是母马也很难繁衍。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因此就着急了。
四宝音达来和阿拉腾有几辈子牧马的交情了。他们的父亲就是牧马人。老哥俩一辈子一起放马。牧马是很辛苦的工作,那时草原上没有网围栏,马可以自由奔跑,牧马人要跟着马走,一天少说也要走六、七十公里。老哥俩不能每天回家,他们两个人一个人善于管马,一个善于做饭,于是两人经常相互感谢对方,一辈子合作得很好。阿拉腾对现在分了草场以后,各家之间自己打自己小算盘,不互相帮助很看不惯,“像我们父亲那样多好!”他说。
现在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合办了一个马文化协会,两人一起赔钱,一起借高利贷,一起去买马也是无怨无悔。阿拉腾善于相马,他们到克什克腾旗各处把最好的母马挑出来,他们还准备买一匹儿马子,但是还没有买到,好儿马子很难找,也更贵。
虽然老哥俩无怨无悔,但毕竟两人都还有一大家子人呢!宝音达来一直反对借高利贷。他有一个叔伯兄弟就是因为借高利贷把家里的牛羊、草场、蒙古包都抵给了债主,还是不够,夫妻两个最后放弃家产逃跑了,到远处的旗县给别人当羊倌去了,孩子也不知去向。而我今年春天在草原上住过的几家里也有一家借过高利贷。十年前借的,借了5万块,到现在都还了二十七、八万了,还没还清,而且越来越还不清。
宝音达来的妻子为我们烧茶、煮面,两个孩子也忙里忙外,大家都不说什么。“我们两家的羊都没卖呢!今年的草不好,羊长得小,卖不上价钱,所以就没卖,那过些日子也得卖。我们家原来的马里面,有淘汰的,也卖一部分。”宝音达来说。意思是卖了羊和马他就能有点钱还债。“咋也得把这个种留下,现在不留,就绝了,这个事急呀!”宝音达来说。
“那这马以后能挣钱吗?”
“哎呀,先留下再说吧!”宝音达来说,“这么好的种得留下来呀!”
虽然我知道宝音达来和阿拉腾热爱马,但是还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为了马陷入债务危机。五随着马的减少,会牧马、会驯马的牧民也在减少。牧马和驯马是一个很累、很有难度的工作,但它是令人兴奋的工作,是草原上的男人们热爱的工作。对草原上散居的牧民来说,每年抓马、驯马、打马鬃、打马印不仅是生产劳动,也是重要的文化活动。这一天,大家聚在一起相互帮助,也会一起喝茶、吃饭、聊天,交换各家的情况。
春天的时候,周围有马的牧民都聚集到宝音达来家,说是都来,也就是四、五户。喝过茶,他们就一起上马,穿过敖包山前的空地,涉过贡格尔河,把散放在草原上的马赶回来。有趣的是,出去的时候,他们是四个人,回来就变成了八个。周围热爱马的牧民都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马群被赶到宝音达来家门前一个铁栅栏圈起来的马圈里,人们把今年准备骑乘的马和准备驯化的马从马群中抓出来。抓马的时候,先用套马杆挑着绳套套住马脖子,然后拉住绳索,把马从马群中拉出来。力气大的马要三、四个人才能拽住。
宝音达来和他的牧民伙伴们先后抓了四匹马,其中两匹是三岁的,已经骑过一年,它们两个非常聪明,知道牧民要抓它们,因此钻在马群里躲避,马群沿着马圈的边缘跑了很多圈,它们才被抓住。戴上笼头以后,它们又从牧民手中挣脱了。不过,它们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它们没有跑回马群,而是自己回家了。两匹生个子马就不同了,因为以前没人抓过,它们很容易就被套住了,但是要想驯服就费点功夫了。其中有一匹健壮的生个子折腾了一个来小时,才终于被栓在一根木桩上。大家都说,这匹马将来一定能参加比赛。越好的马闹得越厉害。
宝音达来他们每次抓完马,就把马群放掉,有一群马放出去的时候,三匹母马和两个小马驹跑错了方向,被网围栏缠住。儿马子带着马群先跑了,但是很快儿马子就停下,回头找跑散的母马和马驹。三匹母马和一个马驹挣脱了网围栏,跟上去,儿马子把它们带回到马群里。但是儿马子并没有跑远,它很快又回来,找最后一匹小马,慌乱中,母马都忘记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儿马子没有。所有的马都找齐了,它才带着马群一起跑向远方。
草原上春天要打马鬃,但是不打儿马子的。宝音达来讲过一个故事:有个牧民发现儿马子连续几天每天回来的时候都一身大汗,就跟着儿马子去看它干什么去了。结果发现儿马子在山上和老虎打架。这个牧民趴在远处看,发现虎爪总是拍到儿马子的马鬃,然后缠在里面,老虎一掌拍过去,儿马子就有点歪,虎爪收回来,儿马子就被拉回来。这个牧民以为马鬃碍事,晚上就把马鬃打掉了。第二天儿马子又去跟老虎打架,没想到老虎一掌拍过来,就把儿马子拍到山沟里,原来正是马鬃保护了儿马子,让老虎拍不到他的要害。不过不是每个牧民都知道这个故事,有的牧民认为打马鬃的时候要把儿马子按住,这样会灭它的威风,对儿马子不利。
蒙古马的性格和行为影响着蒙古人对人和世界的看法,换句话说就是蒙古马影响着蒙古文化。有能力的人也有个性、做男人要顶天立地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儿女、不灭英雄的威风,这些马群中的规则,潜移默化在蒙古人的价值观当中。
宝音达来保护白查沟铁蹄马的举动已经引起国内的蒙古学者和中国马业协会的关注。中国马业协会的秘书长芒来告诉我,现在有很多良种的蒙古马面临危机,只有乌珠穆沁马数量还比较多。三河马现在也很少了。白查沟铁蹄马现在还存在,但是数量也很少了。三河马的减少和一段时期那达慕大会的减少很有关系,因为这种马最适于比赛,不太适合干力气活。现在随着那达慕大会的恢复,三河马的前途也变得有希望。而乌珠穆沁马能够成功繁衍和当地政府和牧民的共同努力以及公众的关注是分不开的。
希望宝音达来和阿拉腾也能尽早摆脱孤军奋战的局面,得到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支持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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