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月28日 第4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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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冷血》里,杀害一家四口的少年犯,都有美国人为他们请愿,为什么我们就要置他们于死地呢?”

在媒体狂轰乱炸,有识之士不断呼吁严惩“奶西村光背男殴打少年”施暴者的同时,作为曾经的一名古惑仔,阿来希望大家能明白,那三个孩子,本身也是受害者。

他们不是恶魔

8分41秒,阿来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地看完了“奶西村光背男殴打少年”的视频。因为怀疑14岁的高某在5月初向警察告密,5月21日下午,三个涉嫌抢劫的少年,在一片空地上,对高某进行了拳打脚踢,并用一块砖块将他砸晕。

“不管网友怎么说,我觉得问题不全在他们的身上。”关闭了视频,阿来直起身子,开口说道,“也许你们看到的是暴力,是不可思议,但你们并不了解他们。”

阿来有资格这样说。他今年31岁,中学时代曾因为打群架、勒索2次被拘留,16岁时因为抢劫,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

在阿来看来,视频里3个光背的男孩虽然行径恶劣,但并不是“恶魔”。“你看动作就知道,他们并不知道后果,并不是蓄意要怎样,那块砖不是实心砖。”

阿来说他见过更坏的孩子,那些故意要置人于死地,或者重伤害对方,并且为自己安排好后路的少年犯。

在他看来,真正的“变态”是很少的,大多数施暴的孩子,往往也是被伤害的那一个。

“他们只是被爱得太少。”这是阿来在这个下午最常说的一句话。

他知道,这些话,一定会引起众怒。

一句话也没说

至少从目前的消息来看,阿来的判断没有错。

视频里的三个光背男孩几乎都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根据警方提供的消息,3名涉案的少年中,除了郭某在家人的陪伴下自首外,其余两人程某和样某均被警方在燕郊抓获。

“如果父母给予了他们足够的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不回家。”阿来说到。

程某的母亲,是目前涉案少年中唯一接受采访的家属。她告诉赶来的媒体,即便在派出所里,自己都没有和孩子说一句话。“当晚在派出所,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就签字了,我也签了,一句话话也没说。”

如果不是视频曝光,被打者高某的母亲,甚至不知道孩子遭受了暴行。因为自己在北四环一家服装店上班,她平均一周只有一天能陪在孩子身边。

郭某的邻居周先生也表示,郭某经常在深夜才回家,父母与他很少交流。只要出了问题,就是一顿暴打。

在中国,校园暴力事件并不罕见。新浪网的统计数据显示,有9685人约79.1%的学生经历过校园暴力,被打者、路过者、围观者分别为:32.1%、29.2%和25.9%。

事实上,大多数校园暴力事件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个充满问题的家庭。上海未成年犯管教所的沈光军副所长,曾对2007年1月— 5月在管教的未成年犯中做过统计,其中因家庭教育缺失而走上犯罪道路的占了50%以上;其中54%女犯中来自于单亲家庭。

但目前数据并不能孩子得到法律的保护。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和《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规定了父母应当履行对未成年子女所承担的教育义务和预防未成年犯罪的职责,但并未规定父母教育不力所应承担的严厉的行政责任,甚至刑事责任。

在英国,因为女儿经常逃学,母亲可能会被判处30天的监禁。

“这其实才是问题所在。”在狱中,阿来曾翻阅过有关少年犯的资料,他清楚地记得,缺少家庭关爱,很容易导致孩子安全感的缺失,从而形成“攻击性人格”。

他们往往采用暴力去欺负弱小,一方面释放压抑,获取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另一方面借此在同学中树立“威信”。

与郭某相识的林楚(化名)在接受某媒体时表示:“几个人在一起时,如果你不敢上去打,或者动手不够‘狠’你就很难在他们中间立足,大家会觉得你不够牛逼。”

“那种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1999年冬天,阿来用暴力威胁一名初中生脱下价值800元的运动鞋后,让对方光着脚走回家。“我当时也想过把自己脱下来的球鞋给他,但露出他袜子的那一刻,我就突然想让他受罪,想到他的父母,他家里的样子,我就很恨。”

那是一双雪白的袜子。阿来说,这么白的颜色,他只在商场里的新袜子上能看到。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那个妈妈的样子。

8岁那一年,阿来的父母选择了离婚,他被判了在一家国企做木工的父亲,很快,父亲开始酗酒。

阿来说,为了省事,直到上中学前,他还经常穿着衣服睡觉。而父亲一次也没有问过。

视频中的3个少年,或许比阿来当年的境遇好不了多少。

生活的压力,碾压了精神上的需求。社会转型使大多数父母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特别是那些在大城市从事重体力、低端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外来人口,更无暇照顾跟随他们来到大城市的孩子。

涉案少年的一位朋友曾告诉媒体,这些人的父母都是外来人口,家里没有积蓄,只能在北京的城乡结合部流转。

被掐灭的蜡烛

奶西村是一座典型的城中村。它位于东北五环,因为为北京城市圈不断外延,从2002年起,这里逐渐成为了外来人口的聚集地。到2006年时,该村的流动人口已超过2万人,为该村原著居民的10倍。即便在房价高企的今天,这里的房租仍保持在每间400元左右。

被打的高某家便租住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平房内。透过斑驳的玻璃窗,昏黄的屋内,除了一张稍显整齐的大床外,四周全部被杂物堆满。

在村中,成堆的垃圾和在上面玩耍的儿童随处可见。而即便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们也很难收到良好的教育。

村中一共有3所小学,除了奶西村小学外,宏远、育慧均为打工子弟学校。被打的高某正是来自于育慧小学。

在反复确认过高某不是自己的学生后,宏远小学的校长松了口气,甚至和赶来的媒体谈起了自己的忧虑。

根据2013年《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后在京参加升学考试工作方案》,非京籍中考生,在京只能报考北京市中等职业学校。

在略显简陋的二层学校门口,这位校长说到:“我们的孩子实在太惨了。你说让他们怎么办,即便上了中学也不能考高中?难道让他们小学毕业就回老家么?”说完,他摊了摊手。

对于生活在奶西村的大多数外来打工子弟来说,知识改变命运,并不能成为他们精神上的那根支柱。

打人的3个男孩,全部辍学。其中程某甚至只念到小学6年级。

离开学校后,每天上网打游戏和等待满16岁出去工作的机会,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

在奶西,大多数未成年的孩子,都对于五环路的另一边充满了渴望。他们想融入这繁华的城市,他们知道城里人生活的模样,他们也知道自己并不那么被里面的繁华需要。

“那是另一种压力。”阿来同样没有上高中。他以一个极低的分数,升入了一所职高。“老师几乎每天都在说,只有1/3的人可以上高中,否则以后就是废人一个。” 15年后,他在3个涉案的孩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说就像是一排蜡烛,别人都在燃烧,自己的却别掐灭了。

“在职高的第一年,我对生活就有些厌倦了。”一年后阿来锒铛入狱。

事实上青少年压力过重,正是校园暴力发生的原因之一。世界儿童发展组织曾在调查了75个国家的教育环境后,针对各种各样的校园事件,发布了一份备忘录,明确列出学校生活带给青少年的20种不良压力,如学习压力、家长压力、人格贬低压力、经济比照压力、孤独的压力、家庭暴力压力、校园内帮派暴力压力等。

该备忘录指出,每个学生几乎要同时承受平均12种不同的压力,有的甚至是全部。而如果这种压力,无法被家长所察觉,缺少对孩子的关爱,那么很容易让他们走向极端。

他们终究还是要走下去

“他们应该不会判刑。”阿来知道,如果不涉及抢劫,视频中的3个男孩,应该并不会像他一样走进刑房。

盈科律师事务所的丁一元在接受某媒体采访也曾表示,除了涉及暴力殴打小孩的杨某,因为已满16周岁,可以追究刑责外。其余两位嫌疑人,只要没有对高某造成重伤以上的后果,便不会被追究刑责,只能进行拘留、罚款的行政处罚。

但警方传来的最新消息显示,程某、郭某和杨某3人身上除了殴打“小东”的案情外,还涉嫌其他案件。目前,3人因涉嫌放火、抢劫已被警方刑事拘留

但无论结果怎样,阿来认为,那3个孩子的家长,应该和他们的儿子一样,抓住这次救赎的机会。“如果他们的父母没有改变,那些孩子也许就真的毁了。”

拯救阿来的正是他的父亲。就在阿来入狱的一年里,他的父亲戒掉了酒瘾。每月一次的3小时探视,没有落下过一回。

出狱后的一年里,阿来常常躲在派出所门口,让父亲一个人去询问为自己补办身份证的事情。“一方面我不想走进那个地方,一方面是有些不好意思。”当看着父亲在窗口唯唯诺诺地向负责户籍的警察打探消息时,阿来有几次没忍住眼泪。

阿来说他会永远记得出狱的那天。当他怀着愧疚,对着父亲跪下时,父亲也向他跪下了。“他抱着我哭了,我从来没见他哭过,除了我的姥姥,也从没有人为我哭过。”

如今阿来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3年前,妻子给他生下了一个闺女。她是他在一家电器卖场的同事,阿来卖空调,妻子卖洗衣机,只要不用上班,阿来都会陪着女儿。虽然日子有些艰苦,但阿来知道无论如何,他的女儿,不会在花季里感受到和他一样的孤独和无助。

阿来的父亲,也已再婚,对于往事父子俩很少谈起。“其实他早就反思过了,如果我们老不去看他,他就会拿出孙女和我们的照片来,戴上花镜反覆地看。”

这也是阿来希望媒体对3个少年多一些关心的原因。“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大家只盯着恶行,而不寻找背后的原因,那么这3个孩子的以后,以及更多的孩子,还会伤害到别人。”

阿来说,出狱的那天,积雪冻成了冰棱,车子离得很远,但被父亲搂着,他走得很踏实。“和谐社会,终究还是要他们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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