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被加温的高压锅

自从3月8日来到丽都饭店开始，王健便被任命为马航失联心理救援队队长，截止到3月26日，他已经在丽都饭店工作了18天，期间只回过一次家，直接救援了342人次，几乎是他在医院出诊时的4倍。

但苦劳并不等于功劳。3月24日晚，就在马来西亚总理宣布飞机失事，无一生还的几十秒后，在丽都饭店的通报会大厅内，出现了从失联消息传出以来最大的一次场面失控。

“我会永远记着那一刻。”坐在丽都饭店的大堂里，王健缓缓地说道。

其实从第一天起，王健便感觉这次的工作和以往都不一样。晚上8点钟时，他听到了关于假护照的消息，很快“恐怖主义”、“劫机”等推论开始在网上传播。

在给家属带来了希望的同时，类似的消息也在给王健的工作增加着难度。“主要是信息的不确定性。原来我们做心理救援，都是即成的事实，比如地震已经发生了，房子已经倒了，人已经死了，你也受伤了等等。我们做的工作就是处理你的哀伤，你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你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但这次不一样，几乎没有结果，几乎所有的信息，都是不断在建立然后被推翻。”

按照以往的规律，马航的家属应该依次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为惊吓期，即受到重大刺激的48小时之内。通常情况下，这时的家属都会表现出恐慌、拒绝沟通。

然后会进入第二个时期的情绪波动期，会出现焦虑、抑郁等多种情绪，极不稳定，个别心理素质较差的家属会出现一些愤怒情绪，并会把自己的灾难投射到外界，即便是再小的一点儿刺激都会让他们爆发。

最后是康复期，一般表现为，家属的情绪就已经相对平静，开始有接受事实，并有通过法律维权或者索赔的想法出现。

王健的团队曾顺利地陪伴患者走过惊吓期，“我们那时就是做心理守候，和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比如你渴了，我们来帮你接水，你需要填表，我们来帮你填，慢慢地取得家属的信任。”

但越来越多对航班去向猜测的报道，冲散了家属对心理援助的需求，不少人开始认为，飞机和乘客目前仍安然无恙。

“这对我们的救援非常不利，首先非常难进入第三期，长期停留在情绪波动期。其次也会在以后的几个月内，让发生创伤应激障碍的可能性增加，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王健很清楚这种停滞带来的结果，他发现，在长时间的巨大压力下，已经有些家属，在因为一些小事儿而恶语相向。

“家属确实存在分化，乘客中有劳务输出的农民工，有学生，有白领，而且来自不同的地方，在那种气氛里，不可能还保持一团和气。”

时间越拉越长，原本闷热的家属休息厅，就像是一个不断被加温的高压锅。甚至连局外人，也被烤得戾气十足。3月10日，两名守在门外的记者，相互挥起了拳头。

失控的2分钟

王健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个真实的结果。他知道家属需要一个发泄点。“洪水来了，肯定要打开口，你不泄洪，指不定会积蓄出多大的力量。”

3月24晚，他看到了那道裂口。

晚上9点，王健从回龙观医院（王健的原单位）的主任那里得到消息，马来西亚方面将在10点发表声明。“当时我问了问身边的人，没有人知道。但我觉得这次会不一般，因为这些天来，从没在夜里开过发布会，而且又这么突然，一定有什么事情。”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王健还给马航一位驻上海的主管打了一个电话。 “之前一直占线，5分钟后，他说他也不知道内容，但肯定会有消息发布，是马来西亚政府通过电视直播的。”

挂断了电话，王健迅速召集起了他的心理救援团队，“一共是9个人，全都到了。我还给我们医院打了电话，让那边的9个人随时待命！”站在丽都饭店门口，王健看了看表，“我记得很清楚，9点30分，那会儿还没什么人呢，家属正在陆续赶来。将近20辆的999和120急救车已将酒店门口停满。

但王健仍不放心，回到饭店的家属休息区，他看到工作人员正在往里面搬椅子。“因为得到通知，另外三家酒店的家属也要赶来，所以这边怕坐不下，想在大厅里把椅子摆满。”王健直接找到了负责人，“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不一般？必须留下活动空间，不能让人太过密集，否则要是发生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王健说多亏他当时换上了白大褂，那位负责人上下看了看，点了点头。

但结果还是出乎王健的预料。

他拿出手机，给记者看了下视频的截图。“我原本是打算录下来的，但只录了两秒，宣布的那一霎那，现场实在太乱了。”

“9点50，最先出现在画面中的是一位女官员，也可能是女翻译，带着哭腔说了一个类似法律条文似的东西，最后说道飞机失事无人幸免，但大家并没有什么反应，因为她没有公信力。”

不过王健还是发现，有一位女士正趴在他老公的身上，不停地哆嗦。“我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吃片抗焦虑的药？但她拒绝了。”王健告诉她老公，像她这样的状态，一会儿千万不要往前面凑。

王健原本想一直盯住对夫妇，但没想到，人流瞬间将他们吞没。10点整时，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出现在了画面中，“他讲得很快，一共也就3分钟，当宣布无一生还后，大家先是沉默一秒钟，然后就是震天的哭声，所以人几乎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高压锅终于爆了。王健看到，有人在跺脚、捶墙，有人在打滚。“我赶紧叫人把倒地的人，用担架抬走，我自己就抬了4个，就怕他们被踩伤。”

有家属开始发生争执并出现肢体接触，“其实就是因为一句话，一个家属骂政府、骂人，另一个说你别太激动。结果就打了起来。”

王健冲进人群时，一个家属的腿已经被踹伤了。而就在他刚刚组织大家合力把伤者抬到担架上时，一名律师又倒在了他脚边。“他是逃跑时滑倒的，可能是插了句什么话，结果后面有好多家属在追他。”

“你来这干嘛？”王健一把把他拽起，用力推了出去。半个小时候后，律师找到王健，握着他的手说：“大哥，谢谢你。”

秩序恢复的很快。“其实也就2分钟，现场的警察迅速排成了人墙，把人群隔离了起来，分成两个部分，他们很讲究策略，因为也不能打人，只能拉手。”

“其实最好的做法，还是应该隔离。”王健告诉记者，住在春晖园的家属就没有赶来，“他们被拦下了，都在房间看得直播，也没有人闹。”

永远还差一点到底？

尽管发生了这些意外，对于心理救助而言，王健一度还认为是有些收获的。“说心里话，我真的就认为24号那晚，就是最低潮了，就应该是最低点了。”在事后的报告中，王健表示，这天过后，家属们的情绪应该会慢慢开始回升。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

就在采访开始前2个小时的发布会上，马来西亚表示对于飞机是否失事的消息上，他们将不会再表态。而澳大利亚海事安全局则宣布，因为未来几天天气恶劣，所有搜索工作可能会暂停。

在大厅里，王健没有听清马来西亚在发布会上的言论，当听到记者的转述后，他靠在了沙发上，“所以说，我们的工作根本没法做！”

略微停顿了几秒钟后，他继续说道：“我是真不希望3月24那个晚上再来一次，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它可能还会再来。你知道它邪在哪里么？如果找到碎片了，那就绝对到了最低点，但说失事却拿不出证据，家属的情绪就永远还差一点到底，永远是向下的一个过程，永远有一丝希望，永远不能回升，也永远忍受着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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