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越南的中国商人：我们不会轻易放弃

从5月13日起，罗斌再没踏进自己的公司一步。

这个身材微胖、40来岁的中国商人和妻子租住在越南胡志明市一栋环境优雅的居民楼里，周围住的大都是越南人。平时遇见邻居，夫妇俩都会和善地打招呼。但最近这些天，他们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沙发上，不停地盯着手机，深怕错过来自华商会的新消息。

如果暴动和游行持续，这对连过年都顾不上回家的夫妇打算回国。

越南姑娘阿玲很喜欢家门口新开的那家卖饺子和中国菜的简餐店，她喜欢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吹着冷气，翻译客户的中文材料。

但最近几天，那家餐馆大门紧闭，阿玲也没怎么敢出门。

距5.13越南反华暴动已过去两周，街面早已不见紧张的气氛，往日的喧嚣也回来了，但罗斌和阿玲都知道，一些东西已经被深刻改变了。

喜欢在越南的“感觉”

呈S型的越南版图上，胡志明市是这个国家距离中国最远的大城市。然而，它也是最为中国人所熟知的越南城市，甚至超过首都河内。

在罗斌眼中，胡志明市在越南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上海。这座拥有700万人口、曾被法国殖民统治近百年的城市有“东方巴黎”之称，是越南南方经济、文化、科技、旅游和国际贸易中心。

夜幕降临，端着加冰块的啤酒和饮料，形形色色的当地人和来自欧洲、中国的游客静静地坐在街边，欣赏着夜色、川流不息的摩托车河，等着空气降温。

潮湿高温、遍地摩托车、廉价的劳动力、闭塞的商业信息系统，这是越南给罗斌留下的第一印象。

罗斌是2003年到的越南，用他的话说，“当时的越南就像是30多年前中国刚改革开放的阶段，满地商机。”

满地商机也没人愿意来。

来越南之前，罗斌在河北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单位要在越南建个项目，领导找到罗斌：你去吧。当时，他在国内每月能赚三四千元，领导承诺，如果去，立刻加薪。

去越南？罗斌说他当时对越南的概念只有“对越自卫反击战”、丛林、草棚和斗笠，便反问领导：“越南是不是还挺危险？”最后领导说，给你买好回程的机票，不行就马上回来。

这一去，罗斌便再也没回头，“越南靠海，气候湿润，四季树木葱茏，什么都能开花，风景如画。”

他对越南的印象也被彻底改变，他喜欢上了在越南的 “感觉”：越南人对中国人没有想象中的对立，反而是客气友好，很多越南人喜欢与中国人聊天，也乐于到中国企业工作，因为那里能提供更高的工资，“他们知道中国在改革开放，中国富起来了，比越南发展得快，他们急于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另一种在国内几近消失的“感觉”，也促使他留下来。罗斌给越南的公司培训企业质量体系认证系统。在中国，很多企业是花钱直接买资质，可在越南，所有的企业都是一板一眼去做，达标了才申请政府验收。

“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了”

“当时来越南的中国人大部分是国企派来的。”罗斌说，后来这些人自立门户，再加上一向有远见的江浙商人，越来越多来越南投资的中国人共同组成了数量庞大的在商群体。

“打好信息差，在越南挣钱更容易。”2006年，罗斌组建了自己的公司，专门为初到越南的中国大陆商人和台商提供咨询和办税服务。

这类业务，当地人没有商机意识。再加上罗斌也是过来人，更加清楚刚到越南的中国人的需要。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每年会有数十万人民币的收入。

公司里，除了罗斌和妻子，约30名员工都是本地人，有数十年前移民来的华人，最多的则是地道的越南人。有人跟了他五六年，敢跟他这个老板开玩笑。罗斌平实也常跟员工们一起吃饭、聚会。华商会举办活动，罗斌常带上公司里的最漂亮姑娘，让她们穿上越南旗袍，到会场去给公司长脸。

这么多年下来，罗斌学会了越南语，员工们也大都能说些中文。

“在越南久了，反而不适应国内的商业环境。”前几年，罗斌把孩子接到胡志明市来上学。

岳母去世后，岳父也从河北来越南跟他们住在一起。岳父也很喜欢胡志明市的气候，这里没有雾霾。如今一家人常在越南，反而是回中国的次数越来越少，“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了。”

让越南人着迷的“中国制造”

阿玲在罗斌的公司做过文员，如果有中国投资商来谈业务，这个27岁的越南姑娘会被派出去，带人四处看场地，既是翻译，也是向导。

在这个扎着马尾的姑娘看来，会中文是她最大的优势。这些年，她与中国人打交道的时间一点不比与本国人打交道的时间少。工作之余，她一直在给来越南的中国企业翻译越南文资料，从不缺客户。

在她的印象里，最近10年，先是台商，然后是中国大陆的商人大举来越南开办工厂和贸易行。家具、制鞋、五金、塑胶，他们将越南没有的商品引进来，再将越南特产向外销售。

大量华商企业的入驻，给胡志明市带来了众多就业机会，很多越南人在这些华商企业里工作。

一份2007年的统计显示，胡志明市人均收入为2180美元，比越南全国平均水平高2.6倍。普通工薪阶层的月收入约为200美元，白领的薪水有600美元。

阿玲爱逛街。衣服、饰品是她每次必看的。

在她住所附近，有很多销售手工制品的商铺，精美的手工艺品，上面往往印着“MADE IN CHINA”。商店里的很多衣服也是从中国来的，虽然当地也有不少生产衣服的企业，但无论是款式还是做工，阿玲都觉得中国货更好些。

和阿玲一样着迷“中国制造”的越南人还有很多。

来自中国驻越南使馆经济商务参赞处的数据就是证明：中国既是越南最大的贸易伙伴，也是越南最大的贸易逆差国。中越双边贸易额1991年为3200万美元，2011年已突破400亿美元，增长1000多倍。两国还力争到2015年将双边贸易额提高到600亿美元。

被挑动的越南民众情绪

在阿玲眼中，并非所有与中国“沾边”的都是好的。

这些年，不少中国劳工到越南参与项目建设。说话大声、酒后闹事、随地吐痰便溺，都让阿玲无法接受。

更让阿玲无法接受的两国人对于工作的态度。

“赚多少钱没关系，这里房价很便宜，临街200平米的商铺，租金才七八千元人民币，越南人更愿意享受生活。”阿玲说，很多越南人不希望加班，给加班费也不行，“老板不能强迫我加班，你要解雇我就解雇，下班时间，时间是自己的，晚上坐在大街上喝一杯加了巨大冰块的啤酒，去跟朋友聚会，这是我的生活。”

在胡志明市从事家具生产的中国商人周有泰对此深有感触，越南人原则性很强，该他做的，他们一定会做，不该他做的，不要要求他，要求了也没用，“比如加班。”

“从这点看，中国人远比越南人勤劳，这也难怪中国比越南发展得快。” 51岁的胡志明市原著居民阮德山说，中国人能吃苦耐劳，“来越南的很多中国商人很有本事，来越南几年时间就能赚很多钱，他们的办公地原来在贫民区，几年后就搬到了繁华地段。”

“越南人讨厌偷懒耍滑头。”阿玲举了个例子，“越南不遗余力搜马航飞机时，外国人说越南人傻，但飞机要是掉到中国海，我相信中国也会这么搜，是不是？”

27岁的越南人范伟泰对中国人也有不同看法。

他说，虽然中国建在越南的工厂给本地人带来了工作机会，中国的贸易行带来了越南人从没见过的东西，但中国人身上的一些东西还是让他觉得反感。范伟泰曾在一家中国贸易行做组装工，下班后，中国老板喜欢变着法子让员工加班，许诺的两倍工资，最后也只有1.5倍。

在越南，几乎每个工厂都有工会，还有管理工会的政府组织，他们会依照法律保护工人利益。越南员工的自我保护意识也很强。近些年，越南经常发生罢工，很多都发生在外商聚集的区域。

越南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青年报》的记者胡志国亦表示，越南人这些年的确对中国人有情绪，“很多越南人认为，钱都给中国人赚走了。”

“这10多年来，外界向越南输出了文明，也带来了糟粕。”胡志国表示，很多越南人发现，从中国来的摩托车等商品，前些年非常耐用，现在运到越南的更像是次品，越来越不耐用，“越南人有时会说，不要买中国垃圾。”

“近年来越南与中方南海领海主权争议再起，民众情绪很容易被挑动起来。再加上越南国内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企图利用国内高涨的民意向中国施压，以谋求在南海更大利益。”胡志国说。

罗斌则认为，在越南10年给他的感觉是，越南在慢慢开放，像中国的改革开放一样，经济增长，各种思想涌入。中国人与越南人的接触过程中，由于两国人生活环境、思考方式不同，肯定会存在一些冲突。冲突积累到一定阶段，就会寻找突破口进行释放。

我们不会轻易放弃撤退

5月13日，罗斌的妻子去暴乱最严重的平阳省拜访一家客户。当天，客户家的大门被游行者推倒，在外面装货柜的饮料也被抢走。下午两点左右，游行的人稍微少了一些，几名越南员工护送张妻到车里，并安全撤离。

暴乱发生后，一些中国人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外资经营者开始撤离。

留下的人则选择了互助。

5月13日，在越华商建了一个名为“中国人在平阳”的群，互通信息。一家中国企业给留守的中国人准备了肉粽、面包等食品，免费提供，共度危难。

5月17日，罗斌发了个长贴。他说，昨天越南总理阮晋勇给越南民众发短信，他也收到了。阮晋勇的短信说，在保证越南国家主权的前提下，做合法的抗议，不要听从坏人的怂恿做出违法的事情，一起保持国家安全，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发展国家经济与生产，提高生活水平。

又过了几天，罗斌从新闻中了解到，“5ㄠ3”排华暴动发生后，当地警方逮捕了千余名嫌犯。法院以煽动他人暴动、破坏财产及抢劫财产等罪名，判处头两名被告三年与一年的有期徒刑。“这说明越南政府渴望和平，渴望安全，渴望提高民众生活水平，渴望发展经济以生产的决心。”罗斌说，“暴乱事件的发生，已经给越南政府的信用造成了很大的危机，极大打击了外商投资者的信心。”

跟罗斌一样，更多的华商在观望，有人定了回国的机票，如果第二天一切如常，就把机票改签到下一日。

“在越南的这些中国人，短的来了几年，长的已经20来年，我们在越南创业，可以说把青春都奉献给了越南，不会轻易放弃撤退。”罗斌说。

5月19日，得知中国派出的“五指山号”撤侨船只已经抵达和静省，而且原本预计18日爆发的大规模反华游行也未成行，罗斌又发了一条倡议。他说，通过这个事件学到了很多东西。希望我们以后能把越南人当成我们的兄弟姐妹，遵守越南法律，尊重越南人民，融入越南。

阿玲也不想看到事态继续恶化下去。这些天，已经没人找她翻译资料了。她刚在淘宝网注册，为越南本地人从中国电商网上代购产品，“如果两国关系交恶，我是不是连这也不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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