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二十年前，王蒙写文章，说到他读一位作者的小说，感觉犹如“眼睛吃了冰淇淋”。这当然是指小说写得好看，令人赏心悦目。读胡健的这部《刀下留人》，正值非典肆虐北京，手边突然间就闲了下来，中午开读，读完正好下班，不折不扣也如吃了“呛眼冰淇淋”。
故事由两条线索交织展开：某电视台主持人追光做下巴整形手术，突然出现意外而导致死亡，是医疗事故还是蓄意谋杀？需要调查甚至需要动用法律手段给方方面面一个交代；另一方面，主刀大夫、副院长高长河切了第一刀后就把手术交给了自己的研究生，去了医务处和情人许蕙云幽会，两人缠缠绵绵之时，正是手术室乱作一团，许多人四处寻找高长河之际。高长河纵然浑身是嘴，又让他怎么说得清楚！把《刀下留人》说成“都市情感推理小说”，其缘由盖出于此———一桩在故事推进过程中抽丝剥茧般层层厘清的案件，到了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完成的却是对世道人心的缉拿。
因此，《刀下留人》的内核，实际是对当代都市情感生活的展示和剖析，复杂丰盈而又曲尽难致。约略统计一下，书中夫妻至少有四对：高长河、刘卫红；王副市长、陆冰女；追光和“少妇”；麻醉师老毕和妻子。情人关系的呢，计有高长河和许蕙云、王副市长和李莎、医务处长老黄和老毕妻、追光和某女孩……在这些货真价实的男女之情之外，情感的交流与碰撞也流水一样在四处流淌：比如鲁平凡对许蕙云的亲近，追光与李莎的斗法，同为高长河研究生的于军和方小文的争斗，泌尿外科主任刘家明和医务处长老黄的倾轧，乃至比流水还要密集地传布着的流言、猜测、暧昧的眼神和种种弦外之音，等等，岂不都同时呈现着当今都市情感生活的微妙和驳杂？
追光当然不是死于谋杀，也不能说死于事故，他死于几乎每一个相关人员灵魂中的那些缝隙。那是感情得以滋生、蔓延、然后蓬蓬勃勃成长的地方。但是感情从来就是双刃剑，它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留下的是一片丰饶却杂草丛生的人性之地，一端导向天堂，一端则坠入地狱。中国有句老话：人生大戏台，戏台小天地。芸芸众生，爱恨亲仇，勘不破的无非这一个“情”字！拿捏住这个“情”字不放，拿捏得既酣畅淋漓又分寸得当，世道人心便无须再加拷问，就自在股掌之间并纤毫毕现。这正是胡健聪明的地方也是她的擅长。从她早期的《听我说，听我说，没有桃园》、（短篇小说），到中期的《恋神》（长篇小说）、《心里有事》（中篇小说），再到近期的《粉身碎骨》（长篇小说），这一特色一直一脉相承地传递着，从而构成她最为显著的创作风格。更值得一提的，是胡键在《刀下留人》中的推理破案安排，这里需要强悍的逻辑能力，不说丝丝入扣般的细密周全罢，却也容不得半点破绽或者牵强。胡健的表现正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不知从何时开始，小说要写得“好看”，不再是小说的重要属性和品格，反倒成了一些人鄙夷的理由。不过据说这风气也属于舶来品，欧美的一些大学教授早就鄙视一切摆明是娱乐读者的作品，认为那些作品“无证可探，无隐可索”，只有深奥难懂的文字才能拿来写博士论文，赚教授薪水。对此，董桥曾不无尖刻地揶揄道：“到今天，卫道之士还一边关起房门交欢，一边走上讲台咒骂饮食男女，说什么都不让人类面对尘世的笑影和泪痕。”（见《品味历程、猪头村五月的蓓蕾》）《刀下留人》的好看，就源于它对这“尘世的笑影和泪痕”的珍视。这珍视到底是有自己的价值取向的。所以，如果说它完成的是对世道人心的缉拿，其实也是在说，这里还意味着对世道人心的提醒乃至匡正。这就是追光之死的意义。
夹起皮包走出办公室，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这是非典肆虐以来办公楼每日的功课，有时令人觉得呛眼。忽然想到，冰淇淋也一样可能呛人眼睛，比如这部好看的《刀下留人》。何志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