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行长诗，四十八年泣血打造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7月05日07:22 湖南在线-三湘都市报

　　当72岁的王力行老人颤抖着双手打开那个邮包时，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那是怎样的一个包裹啊！虽然它装的只是200册图书，但在这散发着油墨味的崭新纸页里，却蕴藏着一颗百折不回的灵魂和一段不堪回首的荒诞历史。这部《那西湖》长诗，耗费了他数十年的光阴，他为它丢了工作、蹲了大牢、白了少年头……

　　如今，它终于出版了！看着封面勒口上那幅半个世纪前的风华少年的照片，抚今忆昔，老人如何能不感慨万分呢？

　　风华少年志拿云

　　王力行1931年出生于新化县，其父是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生，曾任国民党第14师参谋长，后因对国民党和蒋介石深感失望，便自动退伍回到新化老家种田。王力行在家乡念了几年书后，考取了省立一中，只身来到省城长沙求学。在一次下楼时，他不幸摔断了腿，住进了湘雅医院，但由于家里经济条件无法承受湘雅的高昂医药费，没等腿伤完全恢复，王力行就出了院，回到老家新化，请土郎中继续治病。等到可以自由行走后，王力行又来到长沙，在岳麓山租了一间民居，自修所缺修的高中课程，经过一年苦行僧般的自学，王力行于1950年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

　　在北大，王力行的文学细胞得到了充分的濡养，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写作。作为一名大学新生，他就在几家国家级的报刊上发表了诗作，这在报刊稀缺的当时殊属不易。然而，就在王力行学业精进的时候，拮据的家境又给他出了道难题，因为家里无法供他读完大学，他不得不考虑提前参加工作。斯时恰逢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招考，王力行试着去报了名，结果一考就中。这样，大学才读了一年的王力行作别燕园，到北京电台当了一名记者（当时国家需要建设人才，像王力行这样提前参加工作的情况并不少见）。

　　到北京电台工作不久，王力行奉命去采访一场足球赛。这是一场什么级别的球赛他现在记不得了，但肯定规格很高，因为周恩来总理也前来观战，而且正好坐在王力行的后排。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比赛中场休息时，王力行凑到总理跟前，就几个自己尚未吃透的有关国家经济建设的问题请教。总理简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末了还鼓励说：“很好，年轻人就是应关心国家，应该为中华腾飞作贡献。”寥寥数语，说得王力行热血澎湃。在绿茵场的金戈铁马声中，一个宏伟的计划在王力行脑子里萌芽了。

　　王力行有着良好的文学修养，尤其是诗歌，最是他的至爱。而在浩如烟海的中国诗歌宝库里，抒情诗占了统治地位，叙事诗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短项，尤其是诗体小说，有影响的作品不多，更不用说《唐璜》、《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样的巨著了。从篇幅上来看，万行长诗在中国还没有产生过，而欧洲却有了几部，印度也有两部。早在求学期间，王力行就深为此遗憾。与周总理谈话后，他深受鼓舞，立志要填补这一空白。

　　退职一心写长诗

　　经过两年多时间的构思，1954年王力行开始动笔了。那时王力行已经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分在新闻组，还负了一点责，大部分时间都在台里上班，写作的时间只能靠挤海绵了。由于条件所限，加上他字斟句酌，所以写作的进展比较缓慢。到1957年，才写了全诗的四分之一左右。

　　正当王力行的写作进入迷狂状态之时，灾难性的“反右运动”开始了。1957年，他被划为右派，其罪状主要有两条：一是1950年没有参加国庆游行。那一年王力行刚进北大，入学不久即逢建国一周年，有游行传统的北大组织了规模盛大的庆祝游行。王在读高中时曾摔断过腿，到北大后仍没有彻底痊愈，只是入学时已是秋天，穿着的外衣掩盖了他的腿部缺陷。而按学校要求，游行时要穿衬衣，还要把衣服扎进裤子里，这样王力行的腿部毛病就全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了。年轻人都爱美要面子，因此他就没有去参加游行。没想到成了别人的把柄。罪状之二就是写作万行长诗。在斗争会上，一个同事指着他厉声说：“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扬言要写长诗填补空白为国争光，岂不是太狂妄了！根本就没把文坛老前辈们放在眼里！”

　　打成右派后，王力行被降级留职，同事另眼相待，住房条件也差了，写作几乎无法继续。而此时正是他诗兴勃发的时候，突然停下笔来让他寂寥难耐，同时为国争光的信念也时刻鞭策着他加紧写作。怎么办？王力行想到了辞去公职，一心写作。辞职？在那个年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但王力行还是眼含热泪地向组织递交了报告。天真的他以为，等自己写好长诗出版了，再去找份工作该不是难事，人们应该能够理解他退职的举动，难道为国争光不值得肯定吗？于是，1958年8月，王力行离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拿着几百元退职金，在北京西城区和平巷8号租了一间四合院，一头扎进了《那西湖》的创作中。

　　退职后的王力行如同龙归大海，尽情遨游。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用26天时间完成了长诗的剩余部分。

　　历尽磨难心不改

　　在好好地休息了两天后，王力行怀揣着诗稿，找到一家国家级出版社联系出版，同时他还说明了自己退职写诗的情况，希望能到该社工作。天真的诗人?咽澜缦胂蟮没ㄒ话忝篮茫幌氲揭桓鲈潞缶偷蓖钒ち艘幻乒鳌3霭嫔缤嘶亓耸澹运哪敝扒肭蟾且豢诨鼐Ｎ松妫趿π兄缓糜秩フ以ノ唬纯词欠裼懈粗暗目赡堋Ｈ耸虏棵乓晃桓涸鹑硕运担骸澳懵铮背跻晕梢云拘醋鞔吵鲆惶趼纷樱衷诟们逍蚜税伞5比唬宄霭娌怀霭妫ノ徊皇峭耆挥杏跋斓摹！蓖趿π姓獠琶靼祝锤遄颖煌嘶赜朐ノ坏淖枇τ泄亍Ｋ朗虑槟寻炝恕?

　　然而，糟糕的事情并不就此为止。1959年，王力行作为右派被送到北京新生被服厂劳动教养，后来又转到河北清河农场，直到1961年5月被遣送回湖南老家，重新又成了一个农民。

　　回家后，王力行因腿疾胜任不了农活，生活极其艰苦。无奈之下，1963年春，他北上京城，写了一封介绍自己情况的信连同长诗送到了郭沫若的家里，希望郭老能给他一点帮助。早在1955年，王力行就曾将长诗的前一部分寄给郭沫若讨教，郭老回了一封长信进行勉励。然而，由于种种难处，郭老也没能帮上忙。

　　眼看诗稿在国内出版无望，王力行开始作到国外出版的尝试。但他一个外国朋友也没有，从哪里入手呢？他想了一个很原始的办法，将诗稿摆在了王府井八面槽邮局门口。那里过往的外国人比较多，他期望能有外国朋友看上他的诗稿，帮他联系到国外去出版。他认为文学是没有国界的，国内不是也有很多外国作家的译作吗？然而，这一举动不但没给诗稿带来福音，反而使他惹上了牢狱之灾。警察把他带到北海公园派出所，诗稿被收缴（幸好抄有底稿），人也被关押起来。后来他被送到洞庭湖区的涔旦农场劳教，1968年才遣返家乡。

　　回家后不久，从邵阳方向刮来一阵“杀人风”，传言五类分子都被活埋。这可把王力行吓坏了：他的家庭是反革命成分（父亲因曾是国民党部队军官，于1952年被枪毙），自己又是右派，首当其冲是活埋对象。惊恐万状的王力行于是挥泪告别母亲，打算亡命天涯。他选择了内蒙古，那里地广人稀，应该有他的藏身之所。不料还是没有逃脱，被抓起来以企图叛国逃跑的罪名判处10年徒刑。

　　九死一生见天日

　　1979年秋天，王力行10年刑满，被从建新农场送到遣返队，可以自由通信了。那时正值全国大平反时期，他立即写信给在老家的姨父，请他把诗稿寄去，在进行了认真的修改整理后，复写了几份寄给了中国文联、人民日报等单位。人民日报又转呈中宣部贺敬之副部长。贺敬之对作品很满意，当即批转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事情看起来出现了好的转机。但由于耿直的王力行曾无意中得罪过一位相关的重要人物，长诗出版的事又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

　　与长诗的命运一样，王力行恢复公职一事也是山穷水复，历经坎坷。因为某些人为的阻力，此事被一拖再拖。后来王力行迫不得已找了从前的老领导、时任社科院党组书记的梅益同志，由他将报告呈送给胡耀邦。在耀邦同志作了批示后，1981年5月，王的原单位才派人与湖南方面联系，将他安排在娄底师专中文系教书。

　　折腾了大半生的王力行，像一艘倦航的行船，终于找到了宁静的港湾。他深居简出，教书育人。1981年，他以50岁的“高龄”结婚成家；1988年，北京大学为他颁发了毕业文凭。这两件事，为他带来了难得的欢娱。

　　但他无法真正地快乐起来，因为那部长诗依旧藏之深闺，无人问津。他一直痴痴地巴望着付梓的那一天。

　　斗转星移，转机终于出现在了21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力行听说著名的《星星》诗刊社热心于现代诗歌的出版，他赶紧将诗稿又润色一番寄了过去，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回音。也许是天佑苦心人，那边竟然传来了好消息。2002年10月，在经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等待后，《那西湖》终于得以出版了！

　　长达11000行的《那西湖》以抗美援朝为背景，采用浪漫主义手法，谱写了一曲保卫和平反抗侵略的激昂壮歌。关于这部万行长诗的艺术价值，湖南写作学会原会长张会恩教授有过这样的评价：“……作品构思巧妙，布局不凡，神思飞越，手法娴熟，词采斐然，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为诗体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构。”著名诗人邵燕祥认为“这种介于寓言、神话之间的写法，在现代叙事诗中还不多见。我以为水平似并不在某些报刊发表的诗歌之下”。2002年12月，王力行将《那西湖》寄了一份给北大的著名学者钱理群。钱教授在回信中饱含深情地说：“……尽管历经沧桑，‘姗姗来初’，但四十年的心血总算结出这样的‘诗果’，于万千感慨中自有令人欣慰之处。作为同代人，读这样的诗，是更能引起共鸣的。那至死不渝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在今天似乎已不合时宜，但其价值却是不可抹杀的！”

　　今年72岁的王力行已是老态毕现，但只要说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的声音就会马上激越起来。在那张因激动而胀红的脸庞上，在那干瘦的身躯里，我分明感到了生命的激流在咆哮着，永不停息地奔腾……文／图本报记者王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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