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慧

　　10年前一个周末，突然门牙和我开始闹别扭，说什么也要罢工，坚决不再执行切断食物的任务。一定要它干，它就给你来一个疼痛难忍。让你觉得浑身上下就剩下这颗牙了。凉水镇着，花椒水抹着，偏方草方全试个遍。结果是梁山军师———无（吴）用。

　　第二天一早，房东看我上唇发肿劝我赶紧去看牙医。我愁眉苦脸地说，我没“贴命”（德语“预约”的发音）。老先生急了说：傻丫头，你这是“紧急情况”，要什么“贴命”。也是，疼成这个样儿，再不去看医生，没准我不用“贴命”，我的命自己就贴进去了。

　　从前总纳不过这个闷儿来，你说德国人干什么都有计划。早早就把时间安排好了。哪月哪日哪个时辰去哪做哪个事。这个病你还能说给它安排好了？说下星期二下午3时半开始胃口疼，再下个星期五上午10时犯脚气。原来还有个“紧急情况”一说。有了这个词垫底，什么样的病全能对付。尽管去病，我是说，在德国，甭管什么时候得了病，病了就去看医生。

　　牙医看了我的牙，决定给牙开后门，放药，杀死根部神经。他手拿呲呲作响的袖珍电钻准备直捣虎穴。我努力张大樱桃小口，紧锁杏核双眼，承上一副接受痛苦的瓜子脸，好让医生顿生怜香惜玉之情。他说了一句：“等一下”，消失在屏风的后面。一会儿，手里举着一筒明晃晃、亮晶晶的注射器笑微微地又出现我面前。“打上一针就不会疼了。”

　　我不怕在牙上钻井，就怕在牙下注水。这么大的一棵针往光是骨头没有肉的牙床子上扎，想着身子都发紧。指着医生手里的针筒说了一句不能再简单的德语（那时说多了我也不会）：“必须？”医生回答就比我多一个字：“不必须。”结果注射针筒放到托盘，医保公司事后付了这管麻药费，虽然我并没被麻翻。

　　医生告诉我，被杀死神经的牙在七八年后会开始慢慢变黑。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其他的高招能代替杀死神经解痛。牙的本身是好的，根部发炎要拔掉整体实在可惜，况且这还是颗门牙。他安慰我说，前面4颗牙属美容问题，医疗保险公司是百分之百地承担费用的。既然这样，咱就别和医生过不去了。

　　几年过后，门牙开始由白变灰，由灰变黑，10年之后，张嘴一笑先露出阴阳太极鱼似的门牙。

　　这10年里德国物价看涨，医疗保险范围见小。再到牙医那里要求重整江山时医保公司不给钱了。理由是：此牙不中看可是中用，不属病态，不在保险范围之内，弄你个没脾气。

　　有了几年小积蓄，土财主似的装模作样问牙医：这牙怎等的医法，要银多少两？牙医解释道：为了保持颜色一致，要将前面4颗牙统统磨小一圈，然后做一个四连（磁）冠，把这4颗牙套牢。费用算了算大约900马克。罢了罢了，钱我掏得起，罪可受不起。为了一颗黑牙，株连另外3颗白白跟着受累不说，一家子一个月喝着西北风，光看我这4颗洁白美丽的牙过日子，我还是留着我的阴阳鱼解闷吧。

　　一天偶然逛街，发现在中心广场正举办全民科学日活动。医学院口腔分院也有个小棚子支在那里给路人咨询义诊。

　　走近细瞧，问诊人挺多，我也排在后面等。一会儿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腾出空来，我过去跟他说了我的病史。后来我才知道，别看这个胡子看上去还是软的小伙子早已经是在医学院口腔系里带高年级学生的讲师了，而且这位博士是轻易不给人看门诊的。他问我有没有胆量做一回新药试验，惟一的要求就是我得有时间。钱咱没几个，时间倒是有一把，何乐不为？立马定“贴命”。

　　几天后，当我坐在牙医博士的治疗椅上，瞄见小桌子上摆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时想跑都来不及了。我现在的感觉比试验兔子被摆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好不了哪去。博士先让助手给我照相，当然是照那颗黑牙了，这叫立此存照，好做日后对比。然后用块绿色橡胶布把整个嘴罩住，只露出那颗准备治疗的牙，用夹子固定好，好像要动多么大的手术一般。他谨慎地从牙后面钻孔，将从前的填充物一点一点地取出来，最后用镊子慢慢夹出埋在里面多年的银针，放在一张白棉纸上小心翼翼托到我面前。瞧着已经发深灰颜色的小银棒，脑子里就出现一个词：出土文物。据说这是十年前通常使用的方法，用根小银棒填充到牙齿里面，起加固作用，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

　　他在打好的牙洞里填充了新药，让我坐在候诊大厅里等药效发挥作用。

　　1个小时过去了，没动静。3个小时过去了，没动静，黑牙照黑。博士有点儿坐不住了，以往给德国人做这种人体试验时，牙的颜色早就开始发生变化，万万没想到一个弱小的亚洲女子会有这么大的抗药性。我试着说：大夫，我们亚洲人是不是比欧洲人在药物反应上敏感程度差一些？而且我曾在化学试验室里工作过，和化学试剂打过几年交道，是不是和这也有关系？博士点头说有可能。于是他加大加浓了剂量，加勤了观察。又过了段时间，对着镜子再和另外一颗好牙比较，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差别了。哇塞，德国新药厉害。

　　我问博士这新药叫什么名字，博士开玩笑说，怎么你想买了给别人治啊？有病人让他找我好了，他还是告诉了我一串化学符号。其实我也是瞎问，根本不懂。

　　我是博士用此药治理的第一位亚洲人，他累积了病例，我得了实惠，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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