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娇

　　“白雪纷飞何所似？”谢安指着门前飞雪问众子侄。“撒盐空中差可拟。”哥哥在前答。“未若柳絮因风舞。”谢道蕴最后说，却让谢家长辈捋须而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柳絮是花。后来才知道其实它是种子，带翅膀的种子，也是薄命如斯的种子！一个个负着满翅的希望，到头来许多都落得“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的结局。

　　花轿中，谢道蕴的心也随着轿子一起晃动。她听到外面的喧闹，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为她嫁入王家而庆贺。然而更似乎他们都在庆贺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事。她也知道自己生在谢家何其有幸，嫁入王家又何其风光！只是为什么是王凝之？少女时多少绮色的幻想一层层剥落，到最后看到的事实总是无一例外的黑色。她轻轻一声叹息，泪水泫然而落。没人知道她的叹息，在喧闹嘈杂中，她的叹息不过是一朵花飘落水面，谁都不会注意到它曾荡起些微涟漪。有才，有貌，出身望族，嫁入望族……关于她，谁能挑得出一点瑕疵？人们羡慕、妒忌尚且来不及，谁还会深究这幸福的背后事？

　　柳絮生来无根，也就注定它生来为了寻根。风起间，无数柳絮过无影。造物主何其奢侈，无数生命便在这风起风落间浪费掉。只不过谁都已经习以为常。

　　黛玉说：“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休把前尘旧事重提，任你盟约在前，情深义重在后，也敌不过人家翻覆手间云雨霎变，木石前盟最终也难敌金玉良缘。

　　宝钗说：“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上了青云又如何？到头来守着寂寞繁华过残生。

　　之子于归，所有红艳艳的喜色都随着婚姻生活的平淡而渐渐剥落。“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王凝之何德何能？不过空有王姓的荣耀。谢道蕴的才貌，天下男子几人能匹？偏偏其中之一便在王家。无德无能的王凝之却偏偏有个才华横溢的弟弟王献之！献之酷爱辩术，常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不甘服输却又时遇窘境。每到这时，嫂子的小婢挑门而入，递上笺子与他：“请为小叔辩。”献之霁颜。于是一道珠帘在他身后哗然而落，莲步轻移，谢道蕴的身影便在帘后影影绰绰。叔嫂二人意气风发，唱和间驳倒众人，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佳话，是的。悲剧，也是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献之越是才华出众越是与自己心神相契便越让自己痛苦。“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最古老的诗句成了最永恒的痛。

　　柳絮在天空间寻寻觅觅，有的坠入水中，有的被踩到脚下，有的落入贫瘠的泥沙里，有的寻到了一片沃土。它们寻寻觅觅，做主的却是毫不相关的风。最终的结果只有天知道。

　　门外鼓声喧天，谢道蕴轻轻拨开窗子。嫁给献之的郗家女儿大红的花轿在人群的簇拥中浮过来。她其实知道迟早会有这天的。只是她多么的不甘，多么希望是自己坐着这台轿子进王家的门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司仪把声音拉长再拉长———所以声音汇成绵密的针没入她的心中。怪只怪自己心气太高，怪只怪自己不知足，怪只怪这一切的阴差阳错！自己毕竟敌不过无常啊！有时倒真希望自己是个愚笨的贤妇人，想不了那么多事，也伤不了那么多心。

　　窗外柳絮纷飞，像若干年前的那个冬天，面对飞雪，她粲然而笑：“未若柳絮因风舞。”是不是有些东西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一颗柳絮飘到前面的桌几上———像条搁浅的鱼。她看着看着剧烈的咳嗽起来，柳絮也被她的咳嗽冲到某个角落，怕是再也寻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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